忽然,一阵风从身后扑过来,走的人一不留神,没抓住帽檐,草帽就跟着风尘跑过来,大风下,像个轮子,从一块空地径直向田里奔去,人便跟着追,追到埂边,这顶草帽一下跃起,稳稳地落座在田中央的青苗上。像这样的情景,一个人也许要追它几十年,一生,跟在一顶草帽的后边往前赶。
立夏后,村里人都忙着做同一件事:磨镰刀、找出挂了很久的草帽草帽意外的明亮,罩在头顶上,你看他们都是大同小异的一些植物,如同播下同一类种子长出来的,只是高矮不同,壮弱不同,雌雄不同。
有时,会发现有顶灰不拉叽的草帽被丢弃在路上。定是顶缺了顶的帽子,在风雨中露宿久了,秋天的深处,一夜之后爬满了寒霜。扔掉这顶草帽的人是谁?这个人是否跟这顶草帽的命运相似?短短一年的日晒雨淋之后,这顶草帽再也没有一丝力气回到原来挂草帽的桩上,以致让蜘蛛在那根桩上结起网来,蜘蛛像织一顶草帽那样织出张很规则的网,那网有时结满了尘土,改变了最初的颜色。有一天会让你发觉,网破了一个洞,继而这个洞越来越大,连蜘蛛也不知流落到了何方,走了从前那顶草帽不归的路。可是,次年,又有一顶浸着泥水和馊汗味的草帽不使这根桩空在失望的光阴里——桩在墙缝的某处永不移动,就像一个赴约的人在等待唯一的目标出现。乡村家家户户的墙壁上,都有一两根这样的桩,劳作归来的人进了屋,取下帽子就随手往桩上一挂,这根桩就代替了他的脑袋。他所想的,桩也似乎明白八九分:桩一直在恭候这些真正的主人回来,谦恭地接过标志他们特别身份衣帽,然后又谦恭鐵让草帽被不停的手取走重现的情景,不断地推进着已知走向空茫的时间,在远处,你会发现草帽下的阴影里有一张黧黑色的脸,稚气却隐忍着刀刻的伤痕,他的腿上则沾满乡村的泥巴,一块麦田或一块豆子地里,你偶尔遇见它,心里会猛地一震一~—
田地里有许多戴着草帽的小矮人!这是谁忘记要把帽子放回桩上了?顺手往一根木棍上一戴,风雨霜雪,什么也不管,便撒手走了,但留下了人气————群麻雀正觅食,叽叽唆喳顺着垄沟走来,猛抬头,呼地一下飞起了。一两只野兔嗅着了埋在地里的花生和出苗的豆叶清香,正得意张口,“哇”,那戴草帽的人似乎一声大喝它们听到了,失魂似的惊散了。这情状多是早想好的,女的说:“这麻雀野兔太多。”男的说:“就用那顶草帽吓唬吓唬它们吧。”草帽就有胆子借着人气来吓唬那些不劳而获的家伙了。
一晃多少年过去了,乡间的那些草帽却仍是老样子,它们的经历也是一样的?每顶帽子会耗去大致相同的岁月才能退役。它是沉默的人一直用来保护自己的一件法器——许多事物都走远了,它还出现在村庄的喧哗里,发出太阳和干草永久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