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帆儿,喝奶子了!”“帆儿,刷牙!”我对此很有意见,嫌她多管闲事,瞎操心。认为女儿大了,没有必要还像小时候那样,像个跟屁虫一样,老是撵前撵后,女儿的啥事都要弄出个根根筋筋,心中有数。连女儿也不耐其烦,每遇她黏黏糊糊,涎着个脸,巴结似的让干这干那,如果待承她,配合还算顺利,如果不待承,轻则反驳,重则跳脚。隔着房间,经常会听到她们母女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有时说着说着,俩人就崩茬了,一个气得高声大嗓,一个气得摔东摔西。实在拿女儿没有办法了,妻子会隔门高呼:“你来看你女儿煞!”这成了我难以消化的家常便饭。每遇这种局面,我这个当家的,就得出面和稀泥,或者出乖卖丑,让她们破涕为笑,握手言和,或者阴云密布,各打一百大板,用高压促其就范。用女儿的话说,她妈妈是姓黏名蛋叫“黏蛋”、姓糨名糊叫“糨糊”、复姓泡泡名糖叫“泡泡糖”……可是妻子呢,不管女儿咋说她,不管我如何有意见,她都不理不睬,我行我素,该干啥照干不误。
大多数的情况是,在女儿作业告一段落,妻子就会主动迎上去逗嬉她,“猫儿”、“狗儿”地亲昵着,女儿多半会顺势给个后背,说声“搔”!妻子会叉开五指,从女儿的衣服后襟伸进去,在后背轻轻地抚摸,这时,女儿就一脸的得意和幸福。一会儿,妻子感觉手酸了,说:“行了!”可女儿不干:“继续!”她只得再来,如此反复多次,一个欲罢不能,一个罢而不行,于是两人又崩茬了。和好后不出几分钟,妻子又如法炮制,真拿她没办法!反正,平时妻子在家,她和女儿就没有清静过。
妻子在女儿身上就是不长记性,她活该注定是个“受贱”的命呢!
妻子出差去了,用我和女儿的话说,叫“把个‘害害’给走了”。你看,妻子不在家,女儿出奇的乖。放了学一进家门,照例是先洗手,然后开始做作业,吃过饭,再做作业至完成。才收拾好书包,马上又坐在钢琴前,练习老师布置的任务。然后喝奶子、刷牙、洗脚……这一切,根本不用你催,她完成得一板一眼,按部就班,一个程序接着一个程序干得很顺溜。就连平时很淘气的吃饭,除了边吃边说班上的新鲜事、贩卖从书上看来的笑话外,单就吃饭论,这会儿也不挑菜了,不留碗底了,更不拖时间了,还一个劲儿地夸老爸我做的饭香,比她妈妈做得香多啦!这些事情做完,也就到睡觉的时候了,她会自觉地去她的房间,脱衣上床,拧开台灯,默默地看一会儿书,什么条件也不提就睡了,一副很懂事、很乖巧的样子。
是的,她很乖。但过了两天,看着和平时判若两人的她,除了乖,我总觉得好像缺了些什么。那么,缺了些啥呢?对了,缺的是她平日说话时的高声大嗓,拌嘴时的咄咄气势,说事时的眉飞色舞,吹牛时的轻狂嚣张,干事时的心浮气躁……看着她的样子,我心里竟然莫名地空虚起来。她为什么会这样?晚上,当我一个人躺下来,认真思考的时候,平时的她和这两天的她,就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的眼前交替出现,我似乎理出了一点头绪。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她妈妈不在家!
原来,母亲是个势,母爱更是个势!平时,妻子在家时,女儿会借势发火,借势发泄,借势撒泼,借势犟筋,也借势撒娇。一旦妻子不在家,女儿顿时失了势。
她平日借势的惯性就无所凭依,心里会空落落的,跟丢了什么似的。从妻子的角度讲,她平时的所作所为,更是不难理解,俗话说:“打是疼,骂是爱!”“打着骂着,心上挂着!”说的就是这个理儿!
这让我想到了自己。母亲住在我这儿的时候,我就有一种踏实感,一种凭依感,即使和母亲磕磕碰碰,听母亲絮絮叨叨,那也是一种势啊!当母亲住在哥哥或弟弟那儿时,心里就像被掏空了一样,尽管知道母亲在哥哥、弟弟那里会比我这里过得好些,但我仍要不停地牵挂,就像手里的风筝线,一刻也不能松地拉着!
妻子出差回来了。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女儿在第一时间从她的房间冲出来,把妻子堵在门边,稍事亲昵,说声“搔”,后背已经贴过去了。妻子顺从地搂着女儿的肩膀,张开五指,乖乖地伸进女儿的后背,轻轻地抚摸着,抚摸着……
2007.04.05
照片与布鞋
闲暇,翻看孩子的影集,总认为现在的孩子特幸福。不仅吃穿用根本不必愁,就是照张照片,也是宝贝似的,由父母领着,穿着时兴的衣服不说,到了影楼,还要化妆,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甚至认为普通照太一般,争先恐后地还要照明星照,摆在家里的显眼处,让来访的每一位客人都赞不绝口,那是多么荣光的一件事啊!
打出生满月起,就开始照、照、照,百日、周岁、二岁……及至上了小学,就已是照片的富翁,拥有了几大本哩。再如果坚持下去,一直到若干年,把那些不同时期的照片连起来,不正是一个人一生走过的路径吗?条件好的家庭,还给孩子录像、刻光盘,把他们蹒跚的步伐、咿呀的语言、可掬的憨态留存下来,等到孩子长大,再拿出来让他们看。可以想见,到了那时,已经长成大人的孩子,看到另外一个自己,会笑得泪流满面,会笑得满地打滚。并且,当他们冷静下来,一定会感慨地说:
“时光真快啊,这才一转眼的工夫,我就已经变成了这个模样。我还是他(她)吗?
他(她)还是我吗?”
这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小时家贫,没有见过照相机,更别说照相了。村里有在外地工作的人,每次回家,都要给大人小孩照相。因此,村里不少和我一般大的孩子都或多或少保留着小时的照片。而我,不知是人家照时每次都没有赶上,还是其他啥原因,反正没有留下童年的模样。弟弟尚有一张八岁的照片,和叔父一家照的,这让我羡慕至极。我最早的照片是上初一时的全家福。说是全家福,其实上面没有二哥。二哥从矿上回来探亲十几天,假满刚走,照相的就来了。我站在边上,身穿二哥买来的夹克衫,一脸的严肃。现在咋看咋不像自己。其次,就是这张初中毕业前的照片了,那已经是1984年春上的事。照片上,我和三个同学分两排站立在校园操场上一片青青的麦田边。我最小,当然站前面。那样子有点滑稽,有点可笑。头上很扎实地戴着一顶帽子;棉衣的袖口不甘寂寞地露在罩衣外面;一条我们戏称做“提高警惕”的裤子,裤脚缩在小腿肚上。让人忍俊不禁的是一双松紧方口布鞋,竟然反穿在两只脚上,就是左鞋穿在右脚上,右鞋穿在左脚上。乍一看,好像两只脚长错了位置。本人的脚生来就不规矩,有点外撇,前掌向上翻,后根向外侧,新新儿一双鞋,没穿几天就成“8”字状,像拧了麻花。我开玩笑说,我的脚用五个字可以形容,即偏、短、宽、厚、平,用专业术语说,就是典型的扁平足。这样的脚,验兵是绝对不行的,第一关就会被刷掉。鉴于我贵脚的特殊情况,打小穿鞋,母亲就教导我,左右鞋要不停地倒换着穿。除了进行扎实地思想教育,让“换着穿鞋”
的毛毛雨时常下之外,还从制度上想方设法予以保证,就是从不给我做斜口(或称偏底)布鞋,不让有左右固定式样的鞋诱惑我的双脚。一直以来,母亲只提供给我端口(或称端底)的布鞋,因为不分左右,换着穿很方便,双脚也不至于产生不适感。这样,一双新鞋穿它二三年,是不会成什么问题的。所以,长成十几岁的大小伙了,还没有穿过方口的松紧布鞋。问题是,没穿过不等于没向往过,能有一双崭新的方口松紧布鞋,是那时我的美好愿望。但因为上述原因,一年推一年,不知走过了几个五年计划,直到我初二的那一年,才如愿以偿。
那是1983年春节,我和弟弟去村里的大场上玩,黄昏回家时,路过一远房姑姑家。老远看过去,姑姑站在门口,向这边张望。等到她家门口时,她叫住了我,把一双新布鞋塞到我的怀里。我一眼就看出,那是我梦寐以求的方口松紧布鞋啊!我当时兴奋得脸都红了,嘴上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在心里使劲地感谢着姑姑。我一路小跑着回到家里,一进厨房门,就对母亲喊:“妈妈,我姑姑给我一双松紧鞋。”妈妈拿过一看,也高兴得很,说:“我娃就穿上。”我当即脱掉了端口旧布鞋,穿上姑姑送我的方口松紧新布鞋。晚上,我还特意把父亲织的毛袜洗得干干净净的,第二天穿上新鞋,感觉走路都飘飘然了,走着走着,低下头要看一会儿鞋面,或回头看着布鞋底子上细绳纳出的针脚清晰地印在浮土上,那一刻,比我刚吃了长面的感觉还要来劲!
一顺子穿鞋的感觉就是好。但不久,母亲还是要我换着穿,说我的脚那是没治了。虽然换过穿很不舒服,也不受看,但为了能多穿几年,我很珍惜,只好按母亲说的,左右鞋换着穿。这不,直到初三毕业,这双鞋还套在脚上。那天照相时,自己懵懵懂懂的,忘了把鞋换过来,穿着背背子鞋就照了。时空是一个凝固剂,它可以把这一历史性的镜头凝固下来。生活中一些没有经过雕琢、没有经过刻意装扮的东西,倒是保留了原汁原味和本色。这不是很好吗?
工作后,曾穿过一段时间的布鞋,但人家笑话“老土”,也就不再穿了,开始在商场买各式各样的皮鞋。这种鞋,再不用左右脚换着穿,但我心里一直向往布鞋,怀念穿布鞋的日子,更怀念反穿布鞋的日子。总忘不了姑姑送我的方口松紧布鞋,更忘不了送我鞋的姑姑。忘不了母亲苦口婆心教诲我的话,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爱惜和如何去爱惜!
现在女儿热衷于穿布鞋,她不嫌布鞋土,认为穿上很舒服。
2007.04.20
家有木箱
木箱是父亲亲手打造的。梨木质地,长一米有余,宽、高各半米。一个一分米高的箱盖,使木箱严丝合缝,浑然一体。小木箱是陇上人家常见的那种,由于模样实在太普通,根本显不出些许与众不同的地方,因此,倘若把它和其他农家木箱放在一起,它就会被众木箱同样的朴实无华所湮没,所忽略。
小木箱最早是大哥的书箱,曾陪伴他辗转外乡多年,从小学直至高中毕业。大哥工作后,小木箱就一直待在家里,为没有进过校门的二哥所有,装着二哥特意买的一些农村初级读本和识字课本。是木箱帮助二哥学会了识字、写字,并达到熟练的程度,二哥也因此而成为农村不可多得的识字人。小木箱离开老家,再次成为书箱,是1982年。那年三哥考上师范,需要一个小木箱,既可装书,又可放置较为值钱的东西。二哥便腾出木箱,权作三哥的小书箱了。就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木箱,因为书而改变了命运。那一年的9月,当菊花开了时,三哥就带着这个小木箱,来到了平凉师范。没成想,这一去,它竟在平凉师范待了九年。
1984年,我初中毕业,步了三哥的后尘,也来到了平凉师范。1986年,三哥毕业时,就把小书箱留给了我,它又成了我的小书箱。
我把小木箱用砖支在宿舍靠窗的一边,用一张旧报纸铺底,衬得规规整整,课本、课外读物、中外名著等心爱的书,一律书脊朝上,整齐地立在箱底。课余,等宿舍里的同学都到外面闲逛去了,宿舍里只剩我一个时,我就从木箱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本书来,然后把木箱当书桌,津津有味地看起来。或者当晚上熄灯后,同学们陆续进入梦乡时,我也会从木箱里取出书,躺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看上一会儿。我被书熏陶的同时,小木箱也被书所熏陶,我和小木箱因书而进步。
1988年,我平师毕业时,刚好弟弟在那年也考上了这所学校,我便把小木箱连同铺盖卷一起留给了弟弟。一直到1991年,弟弟毕业,小木箱才从平师校园荣归故里。一个农家不起眼的小木箱,就这样跟随着我们,在平师一连上学九年,想必它有了比我们更为渊博的知识,更为独特的体验。因为它不仅和我们一同上学,而且见证了我们负笈求学的全部辛苦和不易。我们的所学,对它而言,不仅熟悉,而且熟知。它更像一位沉默的哲人,对人生有其独到的见解和认识,但它从不开口说出,只是以它的经历,以它的丰富,更以它的内蕴,让你去思考!去感悟!
弟兄们各自拥有了一面墙一般大小的书柜后,上学时的书全部搬进了书柜。小木箱就又相继做了侄儿、侄女们的书箱,装满了他们高中时的课本、作业本,以及他们在大学校园、工作岗位上写给老家那一封封问候的、报平安的信。那一叠一叠厚重的书籍、信件,已经无法为木箱所承载,于是,木箱的盖子被高高地顶了起来,再也无法合拢,就像一位适逢喜事的人因高兴而合不拢的嘴。
而今,小木箱早已油漆斑驳,蹲在老家上房的一角,安安静静,默不作声。虽然没有往日的一丝风韵,但却还原了梨木的本色。就像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久经风雨,当铅华脱尽,返璞归真时,他的禀赋和内涵就表现为另一种厚重,另一种难以企及的气质和根本无法模拟的风采。
和读书人一样,因一生与书的不解之缘,这木箱,怕是注定也要做一辈子的“读书箱”了?和文化人一样,因一生追求文化,这木箱,也可算是箱中的“文化箱”了?
2007.04.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