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兰夜里醒来就没再睡着,突然听见有人敲门。不对呀,张逢春上四点的时候,为了不打扰她休息,都是把大门从外面锁上,他回来的时候,自己从外面用钥匙开,今天是怎么了?没带钥匙吗?回来的有点儿早啊!
敲门声越来越紧,李玉兰费力地起身,趿拉着鞋出了门,“谁呀?”
“玉兰,逢春是不是四点啊?”是邻居赵大妈。李玉兰把钥匙从门洞递过去,赵大妈开了门,拉着李玉兰进了屋,“别浇着,这雨凉!”
“逢春四点啊,有事儿吗?”赵大妈的话才说了一半儿,李玉兰没明白什么事儿。
“玉兰,我听说井下透水了,你先别着急。”李玉兰表面上还很镇静,可嘴唇发白。“没说是哪儿,不一定是逢春他们掌子,我来告诉你是让你别着急,现在四点的都没回来呢,这是我们家老大媳妇儿告诉我的,怕我担心。”赵大妈的大儿子在运输区,是井下开绞车的。
李玉兰好像没怎么听进去赵大妈的话,一边往身上套衣服,一边看看炕上熟睡中的孩子:“大妈,帮我照看一下这两个小子,我去井口看看。”
“你这样的身子,你就等着吧!”
“我想去看看。”李玉兰说话的表情是一点儿商量的余地都没有。“那,我陪你去,我让大媳妇儿来看孩子”。
赵大妈明白这个时候是劝不得的,她要去就去吧。
雨还在下,通往井口的路已经很泥泞了,李玉兰披了一块塑料布,被赵大妈搀着,俩人一步一滑地走着。
雨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在手电筒微弱的光芒中,可以看见斜斜的密密的雨丝。突然脚下一滑,李玉兰滚下了斜坡,赵大妈本想拉住她,可她怎么能拉得住呢?两个人一起滚了下去。
“玉兰!”刚好一个闪电,在划过的闪电中,李玉兰的脸那么苍白。
糟糕,要早产。“来人啊!救命啊!”赵大妈拼了命地把李玉兰拉上路,远远地看见有灯光过来,就大喊起来。平时这个时间,这条路还真没什么人走,可今天不一样,今天这个时间陆陆续续的有很多和李玉兰一样的家属正赶往井口。救人要紧啊!尽管大家都惦记着井下的亲人,还是有好几个人帮着把李玉兰送往医院。
此刻在井下,饿,成了两个小家伙压倒一切的话题,王家宝说完之后,朱小六又开始了。“我们有水。下去看看水!”“那水能喝吗?”“不能喝就渴着,现在有这个就不错了。”
“我们会不会被饿死?”饿死?张逢春想,没到饿死,我就得被你们两个给折磨得精神错乱。
“我奶奶说,人饿三天就死了。”王家宝是王家的根,这话一定是奶奶哄他吃饭的时候说的。
“三天?不可能,在青年点的时候,我们都干过,三天没吃饭,啥事儿都没有。”就朱小六?他能干吗?背地里不知吃了多少呢?三天,三十天他也没问题,因为那是在地面上。现在是在井下,真正的四块石头夹一块肉。
“多少天得根据情况,我们现在的好处是有水,人可以没东西吃,但是不能缺水。缺水可就危险了。”
“我都渴了半天了,这水能喝吗?”王家宝真是忍了很久了。
“能喝不能喝也得喝,为了活命。”
“可这水?”王家宝还在犹豫,倒是朱小六用帽斗子舀了水一仰脖子喝了下去,然后摸索着递给张逢春:“班长,还行!你要是嫌弃,等着喝我的尿吧!”
“你,谁喝尿?”王家宝生气了,也扑过来摸过帽斗子,喝了起来。
两个人的对话提醒了张逢春,他们在这里的时间也许会很长,保存体力是一方面,保持头脑的清醒更重要。他想我一直都在考虑自己的事儿,怎么能不管他们呢?和他们说什么?得想办法,这样下去不行。
张逢春的海里涌来一大堆英雄人物,罗盛教,邱少云,唉,他们都知道。
“这样吧,干等着也没事儿干,咱几个轮着讲故事。”
“哪有那心情?”
“说说吧,你们再青年点二的事儿,我没下过乡,不知道。”张逢春哄着他们。
“你老家不就是农村的吗?农村的事儿你比我们知道的多。”
“可不是知识青年的事儿。我们老家那儿是个穷地方,穷山沟。”
“我们下乡的地方也挺穷的。”朱小六比王家宝更明白张逢春的心思。“穷归穷青年点的日子也挺有意思的。”
“那你还回来?”王家宝加入了话题,张逢春心喜。
“你不也是回来了吗?”朱小六是明知故问。
“我是我爸我妈让我回来。”
“看来你是不想回来啊?怎么?是不是有相好的,说说。”
三个人都躺在潮湿的地上,听见不远处滴滴答答的水声,一句一搭的说着。最不想说话的王家宝被勾起了回忆,话匣子也打开了。那个遥远的东北平原,寒冷的冬天,老乡家里的热炕头,烤地瓜,都渐渐地回到了眼前。原来这个家里的宝贝疙瘩看上了另一个青年点的姑娘,可人家那个点儿里也有人惦记着这姑娘,为此,两家在苞米地里打了一架。
“我们输了,以后再也没见过。”
“笨了,这种事儿,也不是他们点儿说了算的,你问问人家姑娘怎么想的,姑娘要是同意,他们点儿里的人说话能算数吗?”
“我给她写的信,她给点儿长了。”
“那不就明摆着吗?你还单相思什么?拉倒吧!”两个小伙子的话说起来还真长,让张逢春放了心。
说话很管用,心情渐渐放松了,三个人不知不觉地都睡着了。
醒来是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一片寂静,连当初滴滴答答的水声也听不见了。
肚子很饿,是饿醒的。“吃什么啊?”“越说吃越饿。”肚子连叽里咕噜叫的能力都没有了。
“怎么连一只耗子都没有?有条蛇最好了。”朱小六讲起在青年点抓蛇烤着吃的事儿,把王家宝听得直流口水。
张逢春爬起来,脚软,力气在一点一点地消失。巷道缝隙的地方有软软的泥。如果有灯光,可以看见这些泥是灰白色的。
“有了。”张逢春抠了一块,放到嘴里。“还不错!”
“班长,你在吃东西吗?”王家宝打开灯,张逢春正往嘴里放东西。
“能吃吗?”朱小六爬过来。
好在有这些黏泥,如果真的都是矸石,他们就是想吃也无从下口。
味道已经不重要了,吃进去很重要,活下去也很重要,保存矿灯里的电也很重要,那将是他们与外界联系的纽带。
井口从透水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紧张的工作。
张逢春班组先出来的那几个人,在水漫上来的一刻及时地升井了。矿上的紧急救援也在那一刻展开。
成立临时救援指挥部,部署救援方案,矿山救护车停在井口。抽水,勘察,清査井下人员,估算他们大概可能的位置,预防塌方和冒落,救援队的人几次探底都无功而返。煤矿每次事故都面临同样的紧张,人们的心灵都要经受难熬的考验和折磨。无论是干部还是工人没有任何人想发生灾难。在救援时人们都是竭尽全力。
为了救灾,矿里的忙乱不难想象。
同样乱成一团的还有矿医院妇产科。即便是这样的雨夜,生孩子的还接上了,除了李玉兰,医院里还有其他产妇,妇产科主任忙得一头汗,尽管历尽波折还好总算是顺产,李玉兰母子平安。
第二天早晨,天晴了,树叶上挂着的水珠还在往下掉。
妇产科病房里,李玉兰慢慢睁开眼睛。护士长边走进来边问:“醒了?”
“才醒过来。”护士跟着进来。
不明就里的护士长满面春风地说:“恭喜你,生了一对龙凤胎,我在这儿这些年,这可是头一份。”
听到她们的对话,李玉兰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赵大妈端着小米粥打岔:“喝点儿吧!我让大媳妇煮鸡蛋呢!一会儿就来。”
“赵大妈,逢春有信儿吗?”赵大妈没说话,只是把孩子抱了过来。
两个瘦瘦小小的孩子,怎么那么小啊?小得像两只刚生出来的小兔崽儿。
“家属呢?”从昨天晚上忙到现在,护士医生都没见过孩子的爸爸。李玉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泪水从脸上一直滑落到枕头上。
“生孩子是大事,怎么家属都不来?”护士长的脸色不太好。她指的是病房里的两个产妇,两个都叫作李玉兰,两家的家属一个都没到,现在忙里忙外的就赵大妈一个人。
11天后,监护病房里,张逢春醒来,第一眼就看到了身边的李玉兰。
李玉兰的眼睛又被泪水模糊了:“我们的孩子出生了,你看,她抱过孩子,递到他的面前,“我们的女儿,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女儿吗?现在我们有女儿了。”
张逢春咧咧干裂的嘴唇,算是应答。
李玉兰贴着孩子的小脸,眼泪说什么也止不住了。张逢春勉强地伸出手,放到李玉兰的手上。
“我给孩子取名叫小雨,你看行吗?”
不用回答,欣喜的眼神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小雨,我的孩子!”在张逢春的记忆里,李玉兰不是个爱掉眼泪的人,今天是怎么了,还真的是成了泪包了?女人啊,没事儿的时候装坚强,真遇到事儿了就不行了吧?他想,等我好了,一定和你理论理论,让你一直说自己怎么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