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并不埋怨已经过世的父亲。也希望父亲不在这样的阴雨里埋怨他胡子花白的儿子。我继续活着，继续盼望父亲的坟茔早些长满茂密的青草。我知道，去世了的父亲也仍然需要一个儿子给予他胸口的温暖。
而父亲，也如我童年捉迷藏一样，正在这暴雨的世界躲着他孤独的儿子么？
而暴雨之中，世事苍茫，人心更加不测。我也知道，父亲肯定在密密麻麻的暴雨中，深情地看着我。
蚊帐
这个夏天，我重新回到了蚊帐里。
超市里有一种蚊帐，设计得很好，有简便的支架，只三两下子，就可以很方便地支撑起来。进出处有拉链，我钻进去，拉上拉链，仿佛躲到了保险箱里。我很得意那些蚊子嗡嗡而来，也只好在蚊帐外面嗡嗡乱飞。它们对于我饱满的肥肉，即使垂涎欲滴，也只能看看了，吃不到嘴的。就像我们人类童话世界里，那只吃不了葡萄的酸狐狸，挺落寞的。从此，我的每个夜晚都可以安逸地睡觉了。而且，我往往还没有去睡，想到我有一顶新蚊帐，就已经很安逸了。
我许多年都不使用蚊帐。自以为现在的房子很好，有纱门，纱窗。直接将蚊子拒之屋外，且蚊香也懒得点，那气味难闻。再有蚊子，黄昏时候我集中消灭它们，关起门窗嘶嘶嘶嘶喷一通敌杀死、一扫光之类的喷雾剂，效果很好。后来即使再来狡猾的蚊子，睡觉时插上电蚊香，也能确保我的后半夜不会痒痒。
我家里蚊子向来很多，因为我居住在城南，近大河，多湿地，草木茂盛，蚊子也以为是宜居之所。有一段时间，我的窗纱总不管用。因为我养了一只猫。猫不只是从大门口迈着模特小姐的步子慢腾腾进出，凡可以进出的地方，它都要开一条便道，方便自己进出。尤其喜欢从窗子上扒拉开窗纱钻进钻出，连卫生间高高的小窗子也不例外。我曾经无奈地说，窗子上本没有路，我家的猫走得多了，也就成了路。猫好像跟我一起念过鲁迅先生的书。
我不可能天天换窗纱。如此，蚊子就尾随我的猫来我家做客了。且要我一家人献出鲜血以做款待。
对于灭蚊，只有我和我太太积极。我孩子从来不参与灭蚊，十几年，她的意念都在读书和做作业上，往往蚊子咬了都不知道。真被咬烦了就大声喊，“妈——”仿佛这些咬人的蚊子是她老妈罪恶的同谋。她老妈就满怀歉疚噔噔噔跑过去。灭蚊，且要迅速而准确，不然，被驱赶的就不是蚊子，而是妈妈了——“烦不烦，一只蚊子都逮不住。算了，算了。”
那就只能算了的。
我父亲在的时候，喜欢念佛。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就不再拍打蚊子了。
我母亲向来夫唱妇随。他们手里各有一把“雁毛扇子”或者“芭蕉叶”扇子（是不是叫巴掌叶，因为象形于叉开的手掌；其实是棕榈叶），只是驱赶。父亲常说，“那也是生命，随它。”我们都笑父亲迂腐。因为蚊子吃人血，但它不一定非得吃人血。草丛里有更多的蚊子，好像也并不因为没有人血吃就营养不良，不能生存或者影响生育。父亲敬重的是生命，或者任何生命的形态。
我们也只好随便许多了。我父母不灭蚊子，只啪啪啪地挥舞扇子，而家里的老猫仿佛得了蚊子的好处，又四处为蚊子开道。有趣的是十几年来，我父母无论如何都不能用钥匙开我的大门，大门既是铁栅的防盗门，也是蒙了纱的防蚊虫的门。我父亲直接学猫，在门把手附近撕了门纱直接从门外伸手进来摸门门。久而久之，我们全家都这么摸门门，我都已经不记得钥匙是哪一根了。
然对于蚊子，终究不堪其扰。今年夏天，我在卧室里支撑起了蚊帐。只是，我家的猫失踪一年有余，我没有再养。而父亲也于今年夏初过世。有时候，我躺在蚊帐里看偶尔一只蚊子意图明显地飞，我心里还是痒痒的。
记得小时，夏天纳凉，父亲早早扎一条稻草的“草把龙”，点着，为孩子们驱蚊。有时候还要故意把这稻草的“烟把”放到上风头，虽有些呛人，但那种父爱的温馨以及乡村开阔的自由，我深深地怀念。
那时候也是有蚊帐的。那老家私床，挂着夏布蚊帐，当我钻进蚊帐准备睡觉的时候，父亲就捧了“罩子灯”过来了——那时候没有电，煤油灯的功用之一，就是可以拿到蚊帐里面去烧蚊子。
发现一只蚊子，举灯过去，罩子上口对准了蚊子，蚊子不经炽热，就掉进灯罩里了。
我躺在陈年的篾簟子上，看父亲一只一只地烧蚊子，内心格外安静。
那夏夜的梦乡是不会有蚊子的，有的只是我父亲的慈祥。
奔跑
我在奔跑。可我突然停了下来。
我为什么奔跑？疑问影响了我呼吸的匀称。这是在学校的操场上，我奔跑的目的就是奔跑本身。通过奔跑，据说可以获得健康。那么说，我是一个缺乏健康的人了？应该是的。我奔跑的动力来自我太太的敦促，她勒令我每天下午跑一下，我由于伏案久坐而致颈椎、腰椎病生，血压高，等等。她希望我奔跑出健康来，我则希望跑出她的满意。
而这些，都可能吗？
现在我很少奔跑了。偶尔也跑一下的，比如从楼下跑上四楼办公室拿教本，再回楼下跑向教学楼四楼教室，给孩子们上课。而这样的奔跑，我也只能跑一小会，必须停下来歇歇，喘一会儿气，调整一下呼吸，否则，就不能在课堂上流畅地言语了。
我乐意地奔跑也是有的。再早些，每天下午几乎都是奔跑的下午，目的是抢篮球。篮球运动也是一种奔跑运动。那时候，我还是年轻的。奔跑不需要故意，这不是什么难事。我可以跟朋友们在篮球场上来来往往反反复复地奔跑。但我们都不喜欢田径场上的跑道，那么一圈一圈，虽然有明确的方向，距离，甚至明确的速度，但没有明确的目的。不如篮球场，奔跑是为了抢篮球。带着篮球奔跑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有时候也迅速回防，甚至在奔跑中起跳，投篮或者盖帽，都很有趣味。这趣味源于快捷的速度，源于明确的目的。偶尔，我也奔跑着上班，那一般是早晨，睡过头了，就必须奔跑去上班。也有奔跑回家的时候，回家也需要有速度，而奔跑就是节省时间。急事总是有的，比如照顾自己的孩子。早些时候我习惯于奔跑，因为跑得动，因为那是青春的奔跑。
可现在奔跑已经是一件难事了。我跑不动。当我在运动场上慢慢“奔跑”的时候，我做医务工作的太太也不忘勒令我一边跑，一边要看着自己的脚下，且不准我跑得太快，因为我腰椎不好，不能快，若偶尔失去了平衡，会“硌着”僵硬的腰椎。那会很疼的。所以，我的“奔跑”只是一种象征，是跑向健康的一种仪式。跑了，我就健康了。因为我跑了，就不在僵坐，是一个运动着的人。
我“奔跑”的时候时常会突然停住。我往往疑问这样“奔跑”的姿态，这是奔跑吗？与散步没什么差异的啊？且这样的运动姿态恰恰提示了我健康的缺损。提醒了我所缺失的速度就是衰老。
而今年，我的“奔跑”明显比前年去年少。去年我习惯于跑着回家，也习惯于从家里奔跑着上班，因为老父亲病在了床上，有很多事情我必须亲自去做。奔跑，我跑的是时间，也是为我父亲而奔跑。但现在我没有父亲了，我就怀疑，那还跑什么呢？
小时候，父亲就是我奔跑的老师。而我也的的确确是在为父亲而奔跑。
在1970年代，父亲总对我说：“儿子啊，要有人欺负你，就赶快跑。”
那时候，我是个经常被人欺负的孩子。但我不能欺负别人。不是我打架没有力气，骂人没有口齿，而是缺失了打人骂人的资格。那年代欺负人或者被人欺负，都要有一个资格的。父亲说：“你不能打人，但你也不能被人打着。”父亲告诉我，他只有一个孩子，要被打死了，怎么办？他告诉我对付的办法只有奔跑。父亲常说，“走为上。”上小学时，我中午放学多是奔跑着回家。一放学，我就跑，从老师安全的视线里消失，迅速跑到家门口山埂上，进人在田地里劳动的那些大人们的视线，就又安全了。
跑什么？跑到安全的地方吗？我真的是在为我父亲奔跑吗？这样的奔跑一直没有美感。
应该说，我从小就是一个拒绝奔跑的人。
但我应该是屋场里跑得最快的孩子，我的那些伙伴不可能赶上我。我几乎可以追赶来村子里偷鸡吃的毛狗（狐狸）。那年代，屋场背后的山林躲着很多狐狸，它们大概没什么东西吃，老来村子里偷鸡。当屋后树林里或者屋头稻场边陡然一阵惊慌的鸡叫，那肯定就是毛狗来了。我们这些在门口游戏的孩子就迅速去追，而跑得最快的就是我了。有时候我可以追到很远，直至大山脚下，毛狗闪进茂密的树林，从我的视野里彻底消失。
我快速地奔跑，一直坚持到大学。在中文系运动会上，有一次我好像得过百米第三名。有个体育特招的师弟正好跑在我身后。
但后来我把奔跑彻底终结了，包括篮球场上的奔跑。我宁可一个人拿支笔在纸上刷刷地写字，越写越快，“奔跑”一样。那应该是我喜欢的另一种“奔跑”。
可能也正是这种长期在笔尖上的奔跑太忘乎所以了，我坐在椅子上，颈椎、腰椎就越来越适应了身体的慢或者坐。身体渐渐就不奔跑了，不能奔跑了，也不适宜奔跑了。而今我这样在操场上做个“奔跑”的姿势，其实就是散步，边跑边想些无边无际的往事。而快速的“奔跑”，正好就是我的慢，我慢慢回溯到了曾经能够奔跑且必须奔跑的往事之中。
而那一段距离并不遥远。
我回过头，后边并没有追赶我的人。我也并不在追赶什么别人。我这样以“奔跑”的姿态散步，有些落寞，但也是有益于健康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