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北坡总比南坡陡峭些,这好像是个惯例。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惯例?南坡平坦而温暖,甚至可以开出一溜弯曲的山地,种上小麦、油菜,春天还没有来就绿油油地美。而山北坡则陡峭且寒冷,植被也凌乱一些,树多,却都是参差歪斜的杂木;草少,一律斜向南方,仿佛都在向山顶上攀爬,奔跑,要翻山越岭攀爬到向阳的南坡去。这是被北风的凌厉所追赶的吗?北坡的陡峭里随意了很多乱石,石头也都苍黑,仿佛是从黄昏之后黎明之前的黑夜逃出来的。我忽然想,有一种黑是可以洗干净的,那黑应是人为的痕迹或者肮脏。这些北坡的石头肯定也经历了夏日暴雨的洗礼,但为什么不发白?我们所坚持的理念,似乎白比黑好些。可有些黑是被我们的无奈所染黑的,那就是岁月的痕迹。人要老了,面色总是黑的。而少年是白晳的,年轻的女子则白如梨花。
那么,我也如这一沟乱石,苍黑了灵魂?
当然,北坡也有好看的东西。那些沟壑里凌乱的石头让我有了很多联想。甚至可以在静谧中听见夏夜山洪的奔跑。但眼下阳光里的北风,有一点冷,不能久坐。我只是一个赶路的人,必须继续赶路。我已经从阳光明媚的南坡绕过来了,只需由此经过,去山脚下,还有更远的路程要走。而下山时候,我就知道,可能这个冬天因为我的停坐,又被加深一层了。我甚至想,北坡的寒冷会附着在我身上被我带走吗?那么我由此经过,离开了,这里会温暖一些吗?到明春三月,虽然肯定比南坡迟,北坡的杜鹃也会盛开的。我已经想到了那满山灿烂的颜色。
一只野雉从枯草里扑闪而出,“咯咯咯咯”地跟家养的鸡一样,明显惊慌但却十分健康地一路蹦跳,从路下边蹿到路上边去了。那么华丽的羽毛,肯定是一只雄野雉了。是我打扰了它吗?但它也惊扰了我的行走和思考。那么华丽的身子,就像大街上时髦的女人——我知道我的比喻是变性的,但我还是惊艳。
而北坡,我仅仅只是由此经过而已。
但经过了山北坡的我,是不是就因此拥有了北坡的气息,有了“北”
这个寒冷而笔直的方向呢?当我走出阴翳的松树林,来到更浓重的开阔的阳光里,就看得见村子里温暖的炊烟。而北坡,最终被留在了我的身后。
亲切的牛粪
在村子里,在一幢老屋头前,我踩上了一坨牛粪,而且是热的牛粪。
我忽然觉得格外亲切。正月里,我这双崭新的皮鞋也与新春的大地,那些最肥沃的泥土,越来越亲密地结合在一起了。
而正月里的乡村还在些微的寒冷里。老屋的影子像一棵棵落叶的乔木,暗黑都缩小到一棵老枫树桩上。它们都有很深厚的牛粪一样的颜色,暗黑而泛出微黄的光。那是被消化了的稻草的颜色。而北风紧靠了圆圆的草垛,北风里的冬天已经渐渐离开了。但高高的草垛也丢失了头年秋天的金黄,乳峰瘪了许多,有些发黑。像岁月深处的农妇。
那些黑,正是草垛顶上冬雨沉默的痕迹。
那头青黑的水牛突然朝我哈出初春的白气。露出上下两排反复磨砺的门牙。牛的门牙整齐而雪白。而那些弥漫的白气正春雾一样弥漫在阳光里,让我感到亲切。我双脚粘住的热牛粪也忽然发出黑油油的光辉。
我知道,冬日里的温暖就躲藏在草堆深处,藏在这些老牛的咀嚼、磨牙、反刍里。那是村子里反复的时间。现在,这些,也都从我崭新的黑皮鞋上散发出来了。乡村的热气就是牛粪的热气,是被一些老牛反复咀嚼过的乡村的深度时间。
另外,那些被塞进灶膛里的草把,也终于生成了早饭明晃晃的火焰。
我迅速将这些村子里的事物联系起来,这个村子正月的早晨是从一块稻田开始的。在金黄的稻草上,一切就变得明亮了。是一块稻田的往年,夏日,秋风。
但我想,春树还没有发芽的时候,村庄的正月是黑色的吗?
可能。
但一个扎草把的农妇正朝我笑,她亲切地喊我的名字。而她围着的围裙,在这个早晨也似乎乌黑。看看年关,多厚的油脂啊。这种乌黑才是她家里真实的富有。而她的牙齿白灿灿的,她身后袅袅的炊烟也白灿灿的。
高高的烟囱也如老水牛乌青的嘴唇,正在不停地反刍,一张,一开,向瓦蓝的天空呼出早晨白色的炊烟。
在村子里,这个弥漫了腊肉馨香的早晨,所有扎草把的女人都慢腾腾的,她们从容的午餐到现在都还没有煮好。而那一堆堆金黄的稻草,被她们反复塞进了灶膛里,成为了红色的火焰。那也是很喜庆的花朵吧。而我看见,她们似乎都有一枚戒指,戴在左手上,和草把一样金黄,虽然微微有些发暗,但都映射出黄亮的光泽,那也是来自稻草的温暖。
朝我微笑的是我的一位远亲。一阵阵清脆的声响,从她老屋背后传来。而屋角,风口的风很急,暗黑的树枝从岁月的尽头正向春天里摇曳,从这个屋角转身。
成双成对的喜鹊并不在树上,都重叠在那神秘的年画上,被张贴在厅堂里了。这些长尾巴,叽叽喳喳。而院子里一阵子鸡鸣,夹杂的间歇,一阵子狗叫。然而还是喜庆的年画热闹一些,那两尾红色的鲤鱼也高高兴兴在红红绿绿的墙壁上弹跳。
我知道,欢乐是因为我的到来,而我很久没来这里了。我坐在年画的下边,成堆的儿童都围拢过来,他们跳跃,呼喊,又一齐奔跑出去了。他们十分陌生地摸一辆汽车平滑的玻璃,拉扯一位刚来的客人米色的风衣。
另一个远处的亲戚正被一群孩子无所顾忌地跟随。
他常来,所以熟悉。
而我今天只是简单地探访这里的老屋村庄,探访那些多年来不常走动的老亲戚。这里的正月,于我也并没有意味深长的寓意。当然阳光是明亮的,风也很清爽。一群白鹅正在池塘上,悠闲一声两声歌唱,但水面上依然洋溢着凛冽的寒气。
令我惊奇的是,在这样的寒冷里,每一头老水牛都屙得出热牛粪,被我经常踩上。而那些池塘里的白鹅,则十分干净。奇怪的是,它们居然比池塘里的水更干净。
我坐在一张条凳上想自己的事情,联想那些重新粉刷了的山墙,到底掩盖了怎样的去年?曾经见过的痕迹现在已经没有了。而老屋还是乌黑的老屋,那根熟悉的扁担还在老地方,只不过发黑的蜘蛛网更黑了,仿佛老屋的时间已经被无数次重叠在一起。
乡村的牛粪,也一定都是黑的吗?但每一头老牛吃的,可都是金黄的稻草啊?是不是在它们神秘的瘤胃里,也同样虚无了去年的夜色,虚无了这个冬日枯朽的事物本身?
而这些最接近泥土颜色的家具,看上去也都与老屋和谐。它们都被交织在我的思想里,都在午后的日光里,慢慢西移。
春联都是红色的。但在村子里,人们已经不喜欢墨汁写的黑字。大家都喜欢那些印刷的肥大而金黄的字。这些字正像那些农妇的戒指,是金色的。很多字也都是颜体的肥厚,像极了那些中年农妇的脸膛,腰身。我觉得乡村还在习惯的“正楷”上延续,自然于“和谐”的丰收寓意。
今天,我只不过踩在了一摊“稀淌着”的牛粪上,好多头水牛都朝我哈出愤怒的白气,与我对峙。但只一瞬,这些老牛就又不理睬我了,继续吃它们金黄的干草。
我是外星人么?
村子里的水牛认得很多村民,但它们不一定认得我。它们一边呼吸,一边反刍。但它们磨牙的节奏使我发笑。因为它们呼吸的白气反而使这个凌乱的村子格外安静。
我忽然发现,那些从来不刷牙的老牛,牙口非常好。
我对一个刚刚熟悉起来的孩子说,“你看老牛的牙齿多白啊?你也少吃一点糖哦。”说到糖,我就忽然有点心酸了。我童年有现在这么多糖吗?
没有的。但我童年的时候牛粪更多,也同样冒着初春的热气。而且草垛上还有寒潮带来的积雪,午后的阳光笑得白净。
不过我小时干过的事情,现在已经没人再这么干了——我很会“搭牛屎粑”——我们将新鲜的牛粪集中起来,踩成一摊粪泥,有时候用耙梳,有时候直接赤着脚踩。再一律亲自动手团成一团,用力“搭”在墙上。
牛粪是不臭的,反而有稻草的馨香。
有趣的是,“牛屎粑”是“搭”在专门搭牛屎粑的墙上,一般是牛栏,猪圈,厕所。以至于这些墙就成了孔夫子骂人的“粪土之墙不可污也”的粪土之墙。但牛屎粑排列整齐,每一个牛屎粑都一样大小,且每一个牛屎粑上面都带有我们制造者清晰的手掌印。远远望去,那粪土之墙又仿佛围棋盘,虚虚实实,错落了黑黑一片的围棋子。
牛屎粑“搭”得怎么样,也能够看出主人的“手艺”,心粗心细,勤或者懒。
而干燥了的牛屎粑可以挑到田地里“烧粪”为肥,也可以搬到灶门口,塞进灶膛,使它们像稻草一样,成为白色的炊烟。冬天,我们也偶尔用牛屎粑烤火,仿佛栗炭,有火而无烟。
那些呼呼啦啦的小孩又跑了回来,忽然围着我,呼喊,他们似乎有所期待。他们是想听我讲故事呢?还是想让我掏出崭新的钞票发给他们呢?
他们一齐朝我仰起有些发皴的面孔。而他们午饭后的牙齿上都粘着白年糕的黑芝麻粒。但我还是叫不出他们的姓名,这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多少有一些羞愧。
“油榨”的诗人
我彻夜躲在被虚拟的网络里,只对一部分跟我一样热爱诗歌的人敞开灵魂,让他们随意翻看我的日记,翻看我岁月深处的疼痛,甚至回溯到我的老家,去看我童年不雅的照片。
我实际只如一只在黑夜里觅食的动物,胆子很小。那已经发生,那正在发生的暴力事件,都与我无关。但我很喜欢虚拟的网络,那些虚拟也像黑夜一样,遮蔽了一切食肉者的视线。肉食者继续存在,但作为天敌,我不让他们看见我。
有人追问,“你是谁?”
我说,“我是油榨的诗人啊。”
这绝对是真实的。我信任黑夜,不再需要虚拟另一个隐蔽的夜晚。只要有人对我提问,不管什么问题,我也都做出真实的回答。
我说,我是一个老师,不能撒谎的。虽然我感觉网络那片灯火或者黑暗,神奇里隐藏着重量,可我并不需要穿什么马甲,或者乘坐一艘潜水艇。我就直接回答他们,我给一些张狂的诗人留言,“我这里的春天是很美丽的!”
但我知道,他们都穿着时髦的“马甲”,神秘地猫在我对面。我一再诚恳地说,“我很快乐,我是三月的花香,我的眼睛就像桃花一样鲜艳。”
他们并不完全相信。不相信我是一个真正喜欢诗歌的人。但我坚持,说我就是那个执著的留言者,“油榨的诗人”啊。
这时候,有几个人倒是惊呼了一阵子,他们都从幽暗的夜色里闪烁一片蓝色的笑脸。
“你,油榨的——诗人?你这个马甲——太酷了。”
我好像听见他们正在饥肠辘辘地吞咽,觉得我是可以被吃的,甚至可以蘸点辣椒酱,嚼起来还有很清脆的响声。
有一个人紧紧追问,“你的日子……不痛吗?”
我长久地沉默。
接下来,有很多陌生的诗人,在四通八达的网络上,很热情地为我出汗,为我写作分行的激情,安慰我。甚至有人拒绝最基本的技巧,就如春天,随意那些圆润的雨水,向我倾斜他对于“油榨”的猜测。
那是一滴“网络的雨水”,在这个深不可测的夜晚,迅速坠落到我“网络的油锅”里——他们以为我就深陷网络的油锅里——有一个留言者恶狠狠地说,“我要把你榨干!”
我说,“那就榨干,我愿意成为这个时代的标本。”
在我常去的这个论坛上,“网络上的诗歌”天天都很躁急,使我不能全部阅读。我也不能榨干这个灌水的网络。然而网络还真像某处榨油的作坊,那些被挤压的厚重的木头,慢腾腾,“吱吱啦啦”作响……
而神秘的乡村,早点时分,那些树上开会的麻雀,被一只只榨油的木榨榨得疼痛。它们一边开会,一边漫无目的地惊飞。
“凭什么网络的语言这么生痛?”
“网络上有病毒,网络上的诗歌也如此暴力!”
我知道,网络是愿意者的网络,你不喜欢就别去那里,骂你的人其实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就诚实地说出我真实的故乡,到底怎样才朴素而真诚呢?
我在我的春天里。那盛开的春天的心脏,弥漫四野,遍地金黄了鲜花,就是我熟悉的铺天盖地的油菜。而我就是那一块油菜地边那个油榨的诗人啊。
我热爱“油榨”!“油榨”只是一个地名。是专属于我的地名。
但这是多么浪漫的事情啊,一个油榨的诗人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勇气——油榨,并不只是榨油的工具,它已经成为某个地方,某个乡村,借代的地名。
我十分热爱如此刚烈的地名,那是我真实的故乡。那里,有我“油榨的童年”,我读书的小学就叫“油榨小学”,村子里的伙伴都从油榨小学毕业,去一个叫“破凉”的小镇读初中——如今那里有火车站了,谷歌地图上可以查到它。
而那个叫做“油榨”的乡村,往日是真的有很多油榨的。很多人从小就进出这些油榨的作坊,在一条由北而南的小街上,吃着被炒黑的花生,四处闲逛。
后来,一条公路山此经过。后来,还铺上了柏油,就更像乡村童年那些乌黑的嘴唇。现在它从上海直达遥远的西藏,据说计划由此延伸,要通往更遥远的新疆。
“油榨”,是105国道边矗立的白底蓝字的铁皮牌子。当汽车喇叭的声音穿过这里,汽车就为人烟的稠密而减速。随着四季花开花落,这里也弥漫了现代的诗意,在那些浓重的汽油滋味里,那此起彼伏的狗吠鸡鸣弥散了八月的花生和四月油菜子的饼香。
后街那些灰暗的老屋,是不是还藏着乌黑的木榨呢?是不是偶尔还会吱吱啦啦地响?那浓烈的香油气息,山泉一样,随时沥进炊烟之下的铁锅?
“这里美吧?”我说。
那都是过去的景象。过去的,不光是来往的汽车和日夜更替的时间。
更多只是沉寂了的往事,被我一个人记忆。
但这里的人们依旧散淡地生活着。我说,我们为什么要恐惧一架乌黑的油榨?菜油也可以现榨现吃。在这个偏僻的山岭,所有迷人的时间都慢慢被榨着,包括我老家正午的倦怠和梦想。
“油榨诗人,是的,我就是油榨诗人。”在这些吱吱啦啦的诗歌里,我一个人深情地回味往昔的岁月。“油榨是木头的,油榨是一个名词。”
有时,我仅仅以真实的姓名,真实的出生地,将真实的自我虚拟在浮泛的诗歌网络里。“怕什么呢?”眼下,这奔驰的世界,即使疼痛也都会稍纵即逝。
我为什么就不能是一个油榨的诗人?我也是一个名词,也是乌黑的,木头的。因为我有故乡乌黑木头的思想。即使真的被油榨了,在那一锅金黄的菜油中翻滚,成了可口的食物,我和我的诗歌都愿意为你彻夜的精神坚守充饥。
这个深夜,这个网络,我告诉那些穿现代马甲的人,我要为我的家乡——油榨岭,深情地歌唱。因为曾经有过那古老的木榨,油榨岭,这地方越来越神秘了。这里正慢腾腾斜着古老的炊烟,远远看去,一切还若隐若现,在白色的云朵上。
这些深夜,那山岭上的深夜,也在电脑蓝闪闪的显示屏上,而那虚拟了的,更可能虚伪,但都以不同的方式透露了斑驳的真实。
而我,就是最鲜明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