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曾流行过一种风俗:决斗。
当两人发生了龃龉或冲突,各执一端,互不相让时,便约定时间地点,并邀请证人,兵戎相见。显然这是一种你死我活的格斗。普希金便是在这样的决斗中死去的。
——我始终不能理解,一个好端端的生命为什么要让它在决斗中毁灭呢?一个鲜活的生命转眼间便倒下了,倒在了他人的咒语和狂笑里、倒在了别人的谈资里、倒在了死不瞑目的时间里,还有比这更残忍的吗——这样的斗法,形式上虽然废除了,但实质还在。
这便是精神上的决斗。
自己跟他人,自己跟自己。而最主要的,还是自己跟自己,两个“我”之间的争斗和较量。这里虽然没有《战国策·秦策二》中所说的“今两虎争人而斗,小者必死,大者必伤”的惨重,却也不乏刀光剑影、鹰瞵鹗视、兔起鹘落。这样的决斗,常常是在静默中进行的。当一种想法不尊重另一种想法、一种做法不苟同另一种做法、一种观念不赞成另一种观念、一种意识不参与另一种意识、一种眼光不欣赏另一种眼光、一种气息不喜爱另一种气息、一种存在不承认另一种存在、一种梦想不欢迎另一种梦想时,矛盾便种下了、仇恨便发芽了、决斗便开始了。只是这样的决斗,没法约定时间地点,它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或者说它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没有证人在场,或者说只有“自己”这个既是决斗者又是证人的双重角色在场;或者说只有时间这个最公正的证人在场。输赢也便常常是模糊的、说不清楚的。
——当然那只是暂时的。
——最终,还是有定论的。
这样的决斗,使用的当然都是隐性武器,比如操守、比如胸怀、比如学养、比如智慧、比如意志、比如毅力。一来二去,也便见出了高低。特别是在关键时刻,武器实在是称得上定夺乾坤的将军、元帅的。凑手的武器,只要有钱是能够买得到的;称心的武器,花再多的钱也未必。要得心应手,自己动手铸造武器是唯一的好办法,把自己的骨血、心跳、体温、气息、汗水、泪水、抗争、隐忍、渴望、呼唤、祈祷、祝福等等统统融在一起,加上天地之神气、日月之精华,加上先哲之睿智、圣贤之明慧,一把好剑就铸成了,或一支好枪就做好了。铸器的目的,当然最终还是使自己也成为一种武器,一种“非手、非竹、非丝、非桐,得之心符之手,得之手符之物”的上好武器。
愚公称得上一件上好的武器,和愚公的“傻气”颇有些相似的西西弗斯也称得上一件上好的武器。“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起地球”的阿基米德;“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休想使我屈服”的贝多芬;在苦斗中高喊着“人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的桑提亚哥;“把神的恩赐发挥到极致”的阿甘等等,无不是一件上好的武器。
“凿壁借光”是决斗;“卧薪尝胆”也是决斗。
这种精神上的决斗,当然也是需要体力的。一个在药液里长期浸泡着的身体,一个在温床上整天滚来滚去的身体,一个“弱云狼藉不禁风”的身体,一个“行若将不胜其衣”的身体,是无力参与决斗的,甚至连决斗的场面都不敢望一眼,更何况亲临其境,赤膊上阵了。
我听说一位老人,八十多岁了,还坚持每天去登山,二十多年了,风雨无阻。这不是“决斗”是什么?我还听说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一边照顾着长年卧床不起的父母的生活,一边上学读书。这不是“决斗”又是什么?我曾在报上读过这样一个特写:一位像百合花一样年轻的生命,明明知道死神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她、窥视着她、觊觎着她、折磨着她、依然平静地、坚忍地写下了一篇又一篇散文,还有一部长篇。这不是“决斗”又是什么自我决斗,看上去并不轰轰烈烈,甚至是冷冷清清的。这种精神上的决斗,从来就拒绝热闹。它像地火似的,燃烧着,突然一个耀眼的火光,那是它的灵感,或激动。
我理解这样的决斗。
一个优质的生命就应该是这样趋于完成的。这应该是一种优秀传统。如果这样的传统被抹杀了、废除了,世界也就空洞了,地球也就变成了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