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厚厚一叠纸币递过柜台时,连乔有一瞬间的恍惚。直到换回的一张折叠卡纸真正捏在手中,那点恍惚便成了茫然。大抵,这会是她连乔此生唯一一次疯狂的举动。
全靠当初庄昭唯扔下的那一叠纸,签上自己的名字后出行便成了现实。拿着刚刚收到的Passport,背着小小的行囊,仅凭一时的意气之勇便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旅途,疯狂到让自己都觉全似梦一场。
等飞机攀上万米高空时,连乔看着窗外连绵的云海,心里慢慢就生了怯。
真正踏上异国的土地时,连乔闭上双眼用力呼吸。
完全现代化的气氛,生活的节拍急促不堪。偶尔有女子款款经过时,能听到她们低声而又热烈的交谈。站在闹市的街头许久,茫然环顾鳞次栉比的高大建筑,喧嚣的人流,铺天盖地的茫然。
连乔后悔了。可是,已经没了退路。
一路找到那所著名学府前,站在门外宽阔的广场上,连乔突然很想笑。因为一只苹果与一句漫不经心的建议,便疯了一般将其变成了现实。抛了所有的桎梏急急找了来,除了知道学校的名字,其他全都是茫然。
下雪了。
从来不曾想过,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竟然是在异国他乡见到。夹杂些雨滴的雪落下来,居然比想象中还要湿冷。冬日里素来穿极少衣物的连乔,生平第一次觉得冬天原来会是这般的冷彻骨。
没有地方可以去,只能缩了双肩蹲在校门外的台阶上。雪一直在下,眼前慢慢就变成了白色。偶尔会有路人投来怪异的目光,连乔便低下头去,专注地看自己的鞋子一点一点湿透。
天渐渐暗了下来。
“下雪了呢。呼,这个天气,泡温泉最合适了。我们干脆就在温泉旅馆过新年吧,好不好?”愉快的女声。
“泡什么温泉啊,真搞不懂你们女人脑袋里都装了什么。这种时候,就该去夜店玩通宵,顺便迎接新年到来才对。”不耐烦的男声。
离很远便捕捉到了那道特有的嗓音。连乔猛地抬头,透过纷飞的雪沫,依稀瞧见了一行渐渐逼近的人。一个女人一左一右挽着两个男人的胳膊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对情侣模样的男女,有说有笑地走了来。
“庄,你总是这样!讨厌。”另一道娇嗓适时埋怨起来。
“哈哈,我还有更讨厌的时候,你又不是不知道!”
连乔慢慢低下头去。能看到各式的鞋子从眼前经过,还有愈发清晰了的嗓音。一行人有说有笑,没有人留意到身侧坐在台阶上的连乔。或许,有人留意到了,可是,又有谁会关心一个坐在台阶上淋雪的疯子?
那伙人慢慢走远了。
并没有喊出声来,只是在心底默念着那个人的名字。连乔咧咧嘴,冻僵的唇麻麻木木的,也不知最后有没有笑出来。忽然就忍不住想,换成机票的那一叠纸币,能换回多少件厚衣服呢?
“抬起头来。”
头顶突然传来一句清冷的男声。中文。连乔茫然,居然会在这里听到中文,果然是亲切。
“我让你抬头!”
恍惚中抬起了头,眼前只见苍茫一片。
“真的是你。”
连乔努力露出了点真切的笑。
“嗨,凤西。”
气氛诡异到极点。
装饰简约气氛良好的居酒屋,一伙人坐在开放式的隔间中。三个男人,三个女人,总该是最合理的搭配才对。现在的情形却是,凤西在最里面,左手边是温柔的女子,沈舟平跟在其身旁。右手边是妖娆女子,腰肢被庄昭唯紧紧箍住。
最外面的,便是连乔。没有可以依靠的东西,总觉脊背虚空,并且冷。
“都没有自我介绍呢,真是失礼了。”温柔女人温柔笑,轻松化解了六人之间的古怪沉默。“我是池内真央,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是的,是的!”妖娆女子妖娆笑,忍不住也插话。“我是川上香奈,请多指教。”
连乔茫然抬头,无声地笑。
“鬼扯什么,她听不懂日语。”庄昭唯不耐烦,抬指肆意点拨了两下。“池内,凤西的青梅竹马。川上,我的女人。”
连乔默默点头。店内温度很高,身上的积雪不着痕迹化开来,衣物便成了水质的负担。冻僵的双脚终于恢复了知觉,却是刺痛难捱。无意识地想着大概已经冻伤了,感觉便愈发敏锐起来。
连乔很想远远逃离这个地方。
心底百转千回中,察觉到迎面射来的冷冽视线,下意识抬头,便不小心瞧进对面凤西的眼中。凭心而论,凤西已经很好的收敛了眼神中的审视与压迫,毫无威胁可言的沉默注视,这会却叫连乔更觉如坐针毡。最终,连乔很没品地跳开了视线。
“好了,叙旧的事待会再说。她这么远赶来,该是又累又饿,先吃饭吧。”沈舟平轻松打破僵局。
一场丰盛的晚宴。大约是为了照顾连乔的远道而来,点菜时沈舟平索性将全部的菜谱点了个遍。好在人也多,东西摆了满桌倒不显突兀。不意外瞧见那道凤北爱极的可乐饼,黄澄澄的,实在讨喜。
连乔吃得很少。离手边最近的是鱼生,干净的东西,口感也极佳,便一直举筷在这一碟中逡巡。中间沈舟平夹过一块天妇罗到连乔的碟中,连乔小声道谢,却始终没有碰过。更多时候,是在喝酒。小小的酒盅,沿口泛着微弱的光。生平第一次喝到清酒,感觉很怪。没有白酒的辛辣,只是温热,喝起来感觉却古怪。
剩余的时间,便是听那五个人热烈地交谈。流利的日语,时而夹杂欢快的笑,他们在享受一场平常的晚餐。气氛很好,只是没有连乔可以说话的余地。总算,还有人记得餐桌的最外沿坐了一个叫连乔的女人。
“怎么不多吃一点?”聊天的间隙,沈舟平微微侧了头过来轻声询问。
连乔摇头,压下胃中的翻涌后费力一笑。
“我吃饱了。”
突然就安静下来。不知生了什么变故,连乔茫然地环视四周,瞧见的只是几双各怀心事的眸子肆意看来。那种犹如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身体的羞愧感让连乔的胃陷入了极端的痛苦中。可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能尴尬地坐着,脸色僵硬。
“她是你的朋友?还是庄的?还是,沈?”池内浅笑吟吟地看着凤西,眼中晶亮。“很特别的女孩子呢。”
凤西只是沉默喝酒,一言不发。
“怎么可能会是庄的朋友!长得那么丑,庄才看不上。只有我才有资格站在庄的身边。”川上咯咯笑,转了脸在庄昭唯的脸上印下个唇印。“对不对,庄?”
“香奈,不要这么说。”池内微微皱眉,不着痕迹地打量连乔一眼。“那对她不尊重。”
“怕什么,反正她也听不懂。”香奈满不在乎。
“闭嘴。”庄昭唯低低吼了一声。“烦不烦?”
香奈撇撇嘴,顺势靠上椅背笃定不再多言。
连乔只是微垂了头,端着酒盅的手有些隐约的颤意。
“她是我的朋友。难得来一次,明天我们就去温泉旅馆吧,顺便在那里庆祝新年。”沈舟平适时开口打圆场。“都没有异议吧?”
“好!”香奈拍手。
“没有问题。”池内颔首。
“彻。”庄昭唯冷哼。
凤西还是笃定将哑巴做到底。
自动忽略凤西的不合作,沈舟平微笑着转了脸来面对连乔,温柔如昔。
“来了就多玩几天,恰好最近也没有什么事要忙,带你四处走走,好不好?”
“我是明天的飞机。”连乔扯出一丝干涩的笑来。
其实,并没有什么返程飞机的事存在。从下飞机的那一刻起,连乔已经开始后悔,直至站到了广场前,那悔便像渔网一般丝丝缕缕地缠了满身。现在,坐在一群快乐的男女面前,后悔的渔网缠住的已经不光只是她的身子,连那颗可怜的心脏都没能免于难。勒得紧了,痛得厉害,下意识便想逃开。
“那就跟你的舟平好生共度这最后的几个钟头吧。”庄昭唯猛地站起身来,笑得诡异。“我们去夜店,两位自便。”
当然,并没有真的与大家分开共度两人时光。一起去了几人常常驻足的PUB,嘈杂的音乐也掩盖不住鼎沸的人声。有女人在台上狂舞,惹来欢呼声一片。真正群魔乱舞的地方,抛却模糊的人语,会叫人分不清是在异国还是本土。有那么一会,连乔以为自己还在Z城之中。
沈舟平因为临时有事要赶回学校,走前安抚一般轻压住连乔的肩头,笑容温润。
“乔乔,你先在这里玩一会,等我回来。”
连乔点头,目送着沈舟平离开。也因着沈舟平的离开,处境似乎更显艰难了些。言语的不通,池内与川上没有跟连乔搭讪的念头,庄昭唯更没有兴趣跑来与连乔说话。甫进店,庄昭唯已然拉着川上钻进了舞池。留下凤西与池内,两人却只是坐在沙发的另一边低头交谈,喝酒。偶尔池内说话时,凤西会侧耳倾听,唇角勾着若有似无的弧度。
连乔缩在沙发的一角,端着一杯苦艾,看两人窃窃私语。也是第一次呢,瞧见凤西脸上流露的温柔。于是知道,那个男人,并非无情。
酒很棒。苦,辣,喝下去胃里像是在燃烧,可是味道清新,回味时会有轻淡的香气,叫人迷恋。一整晚,连乔便专注于消灭一杯一杯的苦艾。
身子变得暖烘烘,意识却慢慢模糊起来。不经意抬头时,再次看到了那束平静无澜的视线。隔着千山万水呢,还是不小心捕捉到了。鼓足了勇气回望,连乔微微笑了起来。
“那通简讯,是你发的,对吗?”
知道他听不到,也庆幸,他听不到,所以才敢如此地肆无忌惮。自然,也不会得到回复。只是,已经没有关系了。
连乔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脑袋有些晕,站起来时只觉天翻地覆一般。好不容易站定了,下意识扭头看过去,那边凤西早已经跳转了视线回到身旁池内的身上。连乔自嘲一笑,转了身慢慢挪进了盥洗室。
干脆把脸探到水龙头下,冰冷的水流打到脸上,麻木里多了些窒息的感觉,醒酒的效果却是极好。直到确定自己不会再胡言乱语甚至胡思乱想了,这才直起身来,却又冷不丁从镜中看到了另一张脸。
进来的是池内真央。
“其实,你能听懂我们说话,对吗?”池内抱肩倚墙站定,脸上是一成不变的浅淡笑意。“不用否认。我的专业是心理学,从吃饭时你的一举一动就能看得出来。只要谈及你的事,你的眸色会不着痕迹地闪烁一番。脸上的表情可以骗人,眼睛却不会说谎。更何况,一个语言不通的女孩子,怎么能在这座城市里轻松找到我们?”
连乔只是保持相同的姿势看着镜子,不言不语。
“知道吗,刚刚看到你时,我吓了一跳。”池内站直身体,笑意渐消。“池内花音,我的姐姐,凤西的初恋。你很像她。容貌的相似只有少许,更多的是举手投足间的似曾相识。开始时我真的有种花音重新活过来的错觉。”
“你来见的人,是凤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