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长,或许很短的时间,连乔醒了来。
身下是柔软的床榻,薄毯盖到了胸前。隐隐约约能嗅到一股子清冽的香,叫人不由自主就上了瘾。有那么一会,连乔突然就迷恋上身下这张柔软的大床,不想再起来。可是,还是要起来。因为旁边直直射来的那道视线热得快要把人烫伤。
“对不起。”连乔坐起身来,下意识低了头,却意外瞧见自己身上换了一套男人的衬衫,白得耀眼。
“能动了就起来把床上的东西拆下来换洗。你穿着的这件衣服直接扔掉。”凤西站起来便走,似是半点都不愿停留。“如果你觉得每天来这里上班太委屈自个,完全可以走人。”
然后,就走了。
呆坐在床上好一会,直到自己都觉无聊了,便自嘲地笑笑,翻身下床。脚踩上地面是还是有些不确定的真实,腿也软。连乔扶着床边站了一会,笑得愈发无趣了。生一场来势汹汹的病,最好是要死要活天地无光,这样躺下去时还能觉脸上有光。可惜,自己是因为累极饿急而虚脱,想来就觉得丢人。还躺在那人的床上,大约无异于一堆垃圾塞进被窝,更叫人觉得生厌了。
扯下要清洗的床单,想了想,连那盖在自己身上的薄毯一块窝了放进脏物篮里。回到客厅时,只瞧见凤西坐在沙发里捧着本画册看,凤北却不见了踪影。环视四周找不到凤北的人,连乔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开了口。
“凤北呢?”
凤西头也没抬,也不知是没听到还是不愿搭腔,姣好的眉却不着痕迹皱了一下。大约觉出他不愿作答了,连乔也就知趣往浴室走。
“让我锁在房里了。先做饭,东西待会再洗。”
凤西的声音从背后传了来,连乔一愣,下意识转了身去看窗外,这才惊觉居然已经到了傍晚。却是昏睡了大半日。
“都已经这么晚了。”连乔喃喃自语着,又猛地反应过来。“你今晚在家吃饭?”
凤西啪地一下合了画册,起身就回了自个房间。
讨个无趣,连乔也不生气,摇摇头后改了方向进了厨房。还是做了简单的四菜一汤,想起上次凤西没动一下的米饭,连乔便拿面粉混了香油和芝麻烙了些小方饼。把饭菜一一摆上桌,凤北还没从房里被放出来,凤西也不见踪影,连乔就翻了钥匙来先去给凤北开门。
推开门时,里面黑漆漆一片。没等连乔摸到墙上的电灯开关,一团黑影就猛地冲进她怀中。连乔一时不察,一个踉跄后退两步差点跟着摔下去。那小身子却似乎是笃定要巴住人不撒手了。
“凤北,你怎么了?”连乔好气又好笑。
“我以为你死掉了。打电话把凤西拉回来,他又不许我留在你床边,还把我锁起来。”满腔子的委屈。“你别死。”
“这不是好好站在你面前?”连乔失笑,拉开凤北站直了身。“我没事,只是起得太急了才会晕倒。是你……凤西把我搬上床的?”
“嗯。”凤北闷闷应声。
自然,也是凤西一道给自己换了衣服。大约也就知道为何会瞧见那人的黑脸色了。试想,又有谁喜欢抱着个讨厌的人放回自己的床上,还要拿自己的衣服来给那人穿?瞧着突然就沉默下来的连乔,凤北满脸的疑惑,小心扯扯连乔的衣角换她回神。
“我哥脾气差,他骂你了是不是?以后你就把他当空气就成。”
连乔笑笑摇头。
“饭做好了,先过去吃。我去喊你哥出来。”
找到凤西的房间,门却是虚掩着。谨慎地敲门却没有回应,犹豫了一下,连乔还是推门进去。一进房间,铺天盖地的酒气迎面冲来,连乔忍不住又皱了眉头。房里没有开灯,窗帘也拉得严实。摸索着开了灯,瞧见凤西蜷缩在沙发上,手边歪倒了只空酒瓶。大概是受不得突兀刺眼的光线,眉头死死皱起来,垂在沙发旁的手臂也一并抽回了压在眼上。
不知怎么了,看着这幅模样的凤西,连乔只觉心里轻轻皱了一下。
“凤西,起来吃饭了。”连乔走过去俯身轻语。
遮在眼上的手突然拿开,浓墨一般的眸子就死死看了过来。深不见底的眸,似乎能把人的魂都勾了去。连乔一愣,然后便觉腕子痛起来。低头看,才惊觉凤西竟是狠狠抓住了自己的腕子。
“花音。”凤西嘶哑着开了口。
“你醉了。”连乔微微皱眉,腕子好痛。“我是连乔。”
然后,猛然惊醒的凤西,陡然松了钳制收回手,满脸的嫌恶。
“谁许你进我的房间了!”
吼完,人就猛地站起身来朝房外走。连乔微愣的光景,已经能听到外面车子发动的声音。居然就这么走了。
走了。
连乔咧咧嘴,疲惫一笑。
两人份的饭菜,最后还是凤北一人少少吃了些。吃饭时凤北忍不住问了句,你为什么从来不在我家吃饭。连乔便笑笑,转过脸去看玻璃窗上倒映出的苍白的脸,说,我习惯在夜里吃饭。而自从那夜之后,凤西再也没有出现过。或许应该说,是连乔在的时候凤西再也没有回来过。被人如此明显地讨厌了,毕竟不是多么庆幸的事。只是难过到了极致了,也就没了感觉。
而生活,还是要继续的。
那夜凤西留下的钱一直摆在桌上没有收起来,倒是方便许多。每次到卖场采购时,连乔都会把花的每一毛钱都仔仔细细记录下来,找回的零钱也一张张叠好了再放回原处。而凤北,显然发觉跟着连乔逛卖场是一件叫人非常开心的事。倒不是可以买更多的零食,而是每每到了卖场,坐进购物车里让连乔推着到处跑,看到想要买的东西了就充当指挥官指示连乔一路冲过去,偶尔连乔来个惊险的急刹车,感觉更是刺激。两人常常在卖场里搞出些大声响,并且乐此不疲。也因着这个原因,凤北坚决将一周一次的采购改成了一日一次,以至于到最后再去那家卖场时,导购员远远瞧见两人就自动躲到安全处免得被撞倒,实在叫人哭笑不得。
剩下的时间,便是留在那栋大得离谱又空得过分的房子里度过。也是慢慢才知道,凤北是在那个遥远的英伦国度求学,回国是因为学校放假。连乔自诩不是个好奇心胜的人,但看着凤北这么小的年纪便被扔到异国他乡自生自灭,忍不住还是开了口询问。一问,又是大大吃了一惊。居然是个中日混血儿,祖宅在日本,国内的居所大抵像是古时候贵族的行宫一般。家族的生意也跟着做到了国内,才会选在假期来这边生活,之后还是要走的。
“难怪生得这么好看,原来是个混血儿。”得出结论,连乔恍然大悟。
“我不喜欢。”凤北却皱紧了眉,一脸的郑重其事。“爷爷一直讨厌我跟哥哥,说我们两个侮辱了德川家的血统。哥哥也是受不了家里的气氛,才会跑到国内来上学。”
“德川?”连乔一惊,下意识抬手就比划了个挥刀的姿势。“不会是那个大将军吧?”
许久,凤北才泄气一般垮了脸,很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连乔只觉头昏。
难怪那人会有目空一切的气势,原来是因着自己有能睥睨天下的资本。有那么一会,连乔总觉自己像是经历了一场狗血的八点档,贫民窟的女人遭遇贵族少爷。
当然,连乔知道,自己不是灰姑娘,并且一辈子都不会是灰姑娘。
日历一页页翻开,六月过去,七月也过去了泰半。虽然整日留在山上的别墅,学校内的现实生活还是不能抹杀。即便可以忽视日常的课程,学期末的综合测试却是万万不能缺席。不为其他,在那所以成绩决定地位的私立高校,全优的成绩就代表着丰厚的奖金,而那奖金,是连乔的学费生活费和颜料费,所以,更不能出半点差错。文化课还好说,打几个通宵把课本记一遍就没问题,只是专业课比较麻烦些,要交一幅有质有量的画作,便不是口头说说或者随便挥几笔就能搞定的事。
因为白天大部分的时间要留在别墅,来回又要走将近四个钟头,回到学校时基本已经累脱,也没有多少精神再忙个通宵,连乔索性把自己的画笔和书统统带到了别墅里。凤北倒是没有异议,只在瞧见连乔干净得似乎刚刚从流水线上下来的课本时瞪大了眼。
“为什么你的书是新的?刚刚买的?”
“实际上,是我没有上过课,当然也不会用到书。”连乔笑笑,继续忙着撑画架。“最主要的,干净的书卖的时候可以当做旧书而不是废纸,会卖更多钱。”
“你很穷吗?凤北奇怪。
“不,我不穷。”连乔蹲下身来刮凤北的鼻子。“我只是没有钱。”
之后开始挥笔作画时,凤北又发现了新鲜事,好奇地盯着连乔手中的油画刀就迈不开步子,脸上的渴望任个反应迟钝的家伙也能看得出来。
“想画?”连乔好笑。
犹豫了一下,凤北还是慢慢点了点头。连乔微微笑,找了纸笔塞到凤北手中,笑言,想到什么就试着画出来,跟着感觉走,不要被框架禁锢了自由的灵魂。
剩下的时间,一大一小两个人便各自埋头于画中,安静却有了叫人开心的满足。也是自凤北拿了画笔的那一刻开始,凤北的眼中便不再只有冷冰冰的房子与冷漠的亲人。小孩子初拿笔,大约都会是水彩蜡笔之类纯粹涂鸦的物什。而连乔递给凤北的,是一支油画笔和几管浓稠的颜料,便使得凤北从最初的开始便陷进了真实的色彩世界中。
很多年后,当凤北站在空荡荡的房中挥笔堆积那浓稠的色彩时,眼中藏了许久的雾气便失了控。
那些个闷热午后,在阳光满布的客厅里,与那个世间唯一的女子共同挥笔作画,风起,吹皱了素色的窗帘。如画一般的场景,永远烙进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