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掉电话,权叔微微叹口气,转了身回到炉灶旁重新起了锅。
切成薄片的苦瓜加了肉片在急火里一过,再滴几滴姜汁后就出了锅。装好盘送到桌上时,醉眼朦胧的人微微扭头瞥了一眼,花一般的脸皱成了包子。
“这是什么?”
“君子菜。”权叔笑,顺势一道坐了下来。“味苦却能清火祛湿毒,更难得是心正,自个的苦意不会传到同伴的身上,真算是菜中君子。这可是宝贝,权叔我一般不拿出来招待人。今儿个看你小子心情不好,这才露了一手。”
“宝贝,嗯,宝贝。”
那人摇头晃脑,因着醉意,脸上晕染了大片的红。明明是个男人,竟也生出些女人的妖媚来。也因着晃头,晕得愈发厉害了,最后只能软塌塌地伏在桌上,一双凤眸迷离又苍茫。
“她一直是我的宝贝呢。可是,那个混蛋居然敢欺负她。嗯,欺负她。”
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直到最后,那人头一歪伏在桌上沉沉睡了去。满满一桌菜,动都没动过,倒是酒瓶凌乱地摆了满地。三更半夜一人跑了来喝酒,虽然一直在笑,却叫谁都觉笑得辛酸。怎么看都是个孩子样,卯足了劲灌酒时倒比酒鬼还要急促。权叔一直分了心思来看那人,心里也是叹息个不停。到底是年轻气盛,不将自己逼上绝路就不肯回返。
“乔乔唉,你到底惹了多少风流债。”权叔叹,自顾开了酒喝。
一瓶啤酒空了大半时,权叔瞥见了那辆悄无声息滑过来的Bentley。平日里连辆奥迪都罕见的小城,突然见了辆顶级的好车,换谁都忍不住多看几眼。车子刚刚泊在路边,就见个肥胖的身子急急冲了下来。权叔眯缝了眼懒懒招手。
“老段,这儿。”
说话时,又瞧见了自车上缓步走出来的男人。雍容,大气,不过是下车关门再走来,短短几步,居然也走出些尊贵。权叔心间一动,大约也就有了谱知道来人的身份了。
“臭小子,乔乔一会不在,就跑出来惹事,谁能放得下心。”老板骂骂咧咧,动手去扶那烂醉如泥的人时却又轻柔得很。“喂,小子,回去睡。”
“乔乔。”那人无意识地低喃。
“今儿劳累了啊。回头请你喝两盅。”老板冲权叔咧咧嘴,扶着小醉鬼就往车上走。
“行了,抓紧回去吧。我这儿也得收摊了。”权叔摆手,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站在一旁的男人。
察觉到权叔的视线,男人便转了头来微微颔首,接着便走上前去架住小醉鬼,似是准备一人扶走他。
“沈先生,我来就行。”老板抱歉地笑笑。
“他是我弟弟。”
“咦?”老板睁大了眼。
眼睁睁看沈舟平把小醉鬼扛上了车,老板半晌没反应过来。倒是权叔反应快,悄悄推了他一把,人这才回了神,急急跟着走过去上了车。等那魅影一般的车子消失在夜色中后,权叔才慢慢摇了摇头。
“以后再去哪找个小妮子陪我这老头喝酒哪。”
天渐渐亮了。
本来还愁着该把那小鬼安置在哪,突然知道他是沈舟平的弟弟了,老板只觉心里的大石落了地。有这么个好哥哥照应,哪里还用自个操心?只是,总觉有些古怪。沈舟平一直在安静地开着车,不见醉意,素净的脸上也瞧不出端倪,偏偏,就是知道他心情欠佳。想破脑袋也不知哪里出了错,老板便觉宽敞的车厢突兀就窄了,连带着呼吸都有点困难。正犹豫着不知该找点什么话来打破沉默时,沈舟平却先开了口。
“今晚谢谢您了。小孩子不懂事,让您操心了。”
“不、不会。”老板干笑。
“我先送您回店里,至于他,我直接带他回酒店就好。”
“啊,好。”
然后,又沉默下来。明明坐在顶级的车中,身下是柔软舒适的座椅,老板却觉得全身的不自在,总算也明白,果然,不是自己该坐的车子。穷酸命呢,哪里能承受得起这般高贵的物什?
到了便利店,老板讪讪着谢过下车,沈舟平脸色还是不见动容,只是在老板转身时犹豫着开了口。老板几乎是跳着转了身,反应强烈到两个人都愣住。
“啊,没、没什么。你还有什么事?”老板变成结巴。
“如果方便,能不能把乔乔家的地址给我?”沈舟平微微别开视线。
“啊,好。”
当下就急急跑回店里写了地址送出来。沈舟平点头说句谢谢后便驱车离开了,倒是老板,傻子样杵在原处,一直等车子消失了许久还不记得走人。晨曦初露时分,街上已经多了三两早出的行人。有人路过时笑着打个招呼,老板这才回了神,暗自嘲笑一番自个的无趣后转了身回去。
一个普普通通的夏日清晨,与以往没有任何区别。
沈舟平并没有载着凤北回酒店,而是一路南行,直到出了小城的边界。最后停下来时,周围早已不见住家,放眼望去,只有绿油油的稻田铺天盖地,真正的俗世之外。熄火下车,沈舟平也不走远,只是绕到车前靠在车厢上仰了头看天。
初升的骄阳没有正午时分的毒辣,光线也柔和,透过云层射下来时,叫人不觉就生出点温煦。老人家曾经说过,朝霞不出门,晚霞行万里。瞧着天边绚烂的红霞,沈舟平微微翘起了唇角。
活在钢筋水泥筑起的丛林中太久,都忘记天空中还能有这般美丽的景致了。也就突然醒悟,何以如此多的人抛了身家躲进这与世无争的地方。大抵,都是为了这静。佛禅一般的安静,又有谁能真正握在手中?
看得时间久了,颈子又觉酸涩。下意识低了头,眼角的余光瞥到了车中。转回脸来,不意外瞧见已经睁开了双眼的凤北。沈舟平微微笑。
“小北,过来。”
凤北瞪圆了双眼看过来,脸上带了些酒醉后的苍白,敌意却是明显。看着像一只炸了满身毛的猫样的凤北,沈舟平只是笑,耸耸肩后转回身去不再言语。天际弥漫许久的红霞已经渐渐消退了去,天色果然暗了许多。也闷,虽然有风拂过,带来的却是莫名的湿气与烦躁。
沈舟平抬手解开了经年规矩扣死的领口纽扣。
身后传来车门狠狠合上的声音,紧接着便是凤北满是嫌恶的嗓音。
“这是什么鬼地方?”
“下次少喝点。你年纪还小,不能这般放纵。”沈舟平淡淡道。
“不用你操心。怎么做我心里清楚。送我回去。”凤北低声咒骂。“该死的,头好痛。”
沈舟平转了脸直直看着凤北,脸上少有的微愠。
“我是你哥哥。”
“我哥哥两年前已经死了。不用急着讨好我,没有用。”凤北撇嘴,扭头四下里张望,脸色又臭了几分。“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该死的,出了地球吗?”
“小北。”沈舟平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怨我没有救回凤西。这两年我一直试着在弥补自己的过失,你始终不肯原谅我吗?”
“彻,你真搞笑。他想死,救回来也是浪费,随他怎么去死。至于沈大医生你……”凤北挑高了眉,一脸的讥讽。“我没有那么多心思浪费在怨恨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上。别把自己看得这么高。喂,这里不见人烟,我不想走回去。你把我载到这种鬼地方,就负责再把我送回去。”
沈舟平又不说话了。
凤北宿醉刚醒,头痛得像要炸开,本来瞧见沈舟平已经是满腹的憎恨,说了几遍又不见那可恶的人有所回应,当即就生了恼,恨恨转身起脚便走,笃定是要徒步挪回小城去。
“小北,想不想去看看连乔生长的地方?”
凤北停了下来。倒没有急着转回身,只是脊背僵硬得有些怪异。沈舟平离开车厢站直了身,语速缓慢却又坚定。
“你说爱她,就应该彻底了解她,这样才能用最合适的方式来制造幸福。我带你去,去看看她自小生活过的地方,看她曾经承受过的一切。我让你看一个最完整的连乔。”
“沈舟平。”
凤北仰头,笑了。
“知不知道,你这人,很无趣?应该没有人告诉过你吧?知道为什么吗?”凤北缓缓转回身来,笑得古怪却又那么胸有成竹。“因为你们所有人都这么无趣。喜欢,便是喜欢。藏在心里,扭曲了事实,甚至高调着不肯放低姿态,简直无聊透顶。喜欢那个人,只要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就好,为什么要刨根究底将那人分析到骨髓里?这跟扒光那人的衣服再将他推到大庭广众之下有什么分别?我喜欢乔乔,我爱她。所以,就算她是十恶不赦甚至天外来客,这跟我都没关系。我只喜欢自己眼中看到的她。就算她得了绝症明天就会死掉,我也不会放弃爱她。”
沈舟平安静地看回来,久久不语。
“她是我的宝贝,十年前开始就已经是我的宝贝。不管是你,还是庄昭唯,甚至所有人。睁大眼睛看吧。”
凤北笑着攥紧了双拳。
“从现在开始,我不许任何人再把我的宝贝夺走。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