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一弯眉月怯怯地挂在山巅，给静谧的半天云村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南瓜和十五婆木桩般戳在院坪上，全然不知凉露已经打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衣服。南瓜甚至觉得自己的屁股和竹椅长在了一起—他和奶奶坐得实在太久了！
奶奶，你讲我爸他现在会在哪里呢？
南瓜轻轻的问话让十五婆吃了一惊，单薄的身体如同受到拉扯的皮筋，猛地抻直了。
崽，我要晓得你爸的去向，下暮肯定告诉公安局的同志了。你爸这个人脑子有问题，本来再等两年就可以出班房，他还要逃跑，这不是罪上加罪吗？那得猴年马月才能归屋下呀？
十五婆说着哭泣起来。自从下午阿庚伯带着梨花墟派出所的杜所长、牛副所长和县公安局刑侦队的高队长几个人到家里，告诉他们南瓜的爸爸王必荣和另一个抢劫的惯犯齐飞利用劳动之机越狱逃跑之后，十五婆就一直处于歇斯底里的状态，哭泣成了她另一种说话的方式。南瓜虽然没有哭，但那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的脑袋变成了一面大鼓，任何一句关于爸爸的话都像一记沉重的鼓槌，会在他耳边激起剧烈的回响。如果脑盖顶可以揭开，他相信自己的脑浆此刻已经像开水似的沸腾并冒出了阵阵白烟。
爸爸越狱了，爸爸……真厉害！
这个念头一闪过，吓得南瓜站了起来。他晓得这种想法是不对的，但刚才，他真的为爸爸感到骄傲。
叫你乱想，叫你乱想！南瓜喃喃着敲了几下额头，然后嚷嚷着肚饥，要吃饭。
锅里有旧饭，你用开水泡热了吃，我不饿。
奶奶的声音说不出的疲惫，仿佛生了大病一般。
奶，要是我爸和那个逃犯就藏在屋里，怎么办？
南瓜朝黑灯瞎火的屋子走了几步，突然恐惧地缩回身子，牵着十五婆的衣袖，紧张得声音发抖。听公安局讲，那个姓齐的抢劫惯犯和爸爸前天抢了邻县西华乡派出所，手中有武器！
崽啊，你不要自家吓自家，你爸怎么敢归半天云来呢？
十五婆终于意识到自己长辈的身份，颤巍巍地站起身，牵着南瓜进了屋。她勉强着给南瓜热了饭菜，等他吃完饭后又慢腾腾地收拾了碗筷，然后游魂一般地进屋歇息去了。
奶奶，我—
在十五婆即将关门的霎间，南瓜害怕了，他想和奶奶住一个屋，可又讨厌奶奶屋里的药味和挂得满墙的麻束、棕绳和堆了满地的夏布，所以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崽，你要是怕，就到奶奶这里歇眼吧！
十五婆还是了解这个孙子的。但南瓜的回答却出乎她的意料。南瓜说他要请虎军、多多和自己做伴。
一张床歇不下三个半大人呐！
自从上次虎军、多多他们坏了她的“升天”好事之后，十五婆不太欢迎他们到家里来。
奶奶，我们打横床歇过七个人，不怕的！我去找他们了。
南瓜说着拿了手电，“咚咚咚”地跑了出去，十五婆“吱呀”一声关上房门，趴在门背后抽泣起来。十几分钟后，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打破了这座黑沉沉小院的平静，接着虎军、多多和南瓜冲进来，厅堂和房间的油灯次第亮起，小院蓦地有了盎然的生机。
南瓜，灶下的碗橱里有炒豆子，你拿出来吃啊！还有，虎军、多多，你们千万不要玩火，点一盏灯就够了！
十五婆这时还没睡着，她原本想出去叮嘱细鬼们几句，可一想到自己哭得鼻红眼肿的，哪好意思见人？但那颗心终归放不下，所以隔着窗户大喊道。
晓得了，奶奶！
南瓜今天格外乖巧，一声声的“奶奶”让十五婆苦涩的心里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甜蜜。
十五婆，你放心，我们会保护好南瓜的。虎军瓮声瓮气地道。
对！逃犯来了我们打他个四脚爬沙！
多多最爱跟着起哄。十五婆尽管烦他俩不懂事，却又从心底感谢这帮细鬼对南瓜的照顾。父母不在家，南瓜要再没有几个小伙伴，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十五婆带着这样的心思渐渐进入了梦乡，发出老人特有的时断时续的轻微鼾声。
与此同时，在十五婆卧室对面的厢房里，虎军和多多却被南瓜刚才杂乱的叙述弄得兴奋莫名。
南瓜，你爸真的能从警察手里逃跑？他哪有那么厉害，你骗人的吧？
多多始终不相信南瓜的爸爸会有这种黑帮老大才有的“壮举”，皱眉怀疑地看着他。
这个我还骗你呀？骗你天打五雷轰！
南瓜气坏了。
多多，你不记得下午第二节课唐老师来喊南瓜时院坪上站了一帮人吗？那里头就有上次来查我发短信给杨水仙的镇派出所杜所长和请梦圆看小孩的牛副所长，南瓜的话肯定不会有假！
经虎军这一提醒，多多不但恍然大悟地说他记得，还连声说他看见了杜所长腰间别着的驳壳枪。虎军白他一眼，说你胖你就喘啊？就会顺杆爬！虎军有点讨厌多多的这个缺点。
多多这次没和虎军抬杠，他显然被一个想象中的恐怖场景给魇住了。他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忽然很严肃、很认真地告诉大家他思索的结果—南瓜的爸爸近些日子一定会回家！
你放屁！刚才南瓜还说了，公安局让德富叔通知全村人提高警惕，只要看见南瓜爸爸就要报告，我不相信南瓜的爸爸会跑回村里来，要跑他也得跑到没人认得他的地方啊！
虎军不屑的态度让多多有些恼火。
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这是电视剧里黑帮老大讲的！
听了多多这话，南瓜的脑袋“嗡”的一阵响。不知为什么，他隐隐地觉得爸爸就在半天云附近，而且应该和奶奶接上了头。下午德富领着乡派出所和县公安局的人到家里打探情况时，南瓜发现奶奶的两只眼睛眨巴个不停。这是奶奶心慌时才有的动作。
嗯，这也有一定道理。南瓜，要是你爸拿把枪跑进家里，你会不会报告？
虎军这个问题使南瓜犯了难。他抓了好一阵头皮，指甲都挠黑了，这才支吾着说会的会的。
你可一定要去报告，不然犯了包庇罪，连你一块儿抓！
虎军做了个捆绑的动作，南瓜唉声叹气地上了床，以往他倒下就能睡着，这晚却怎么也歇不落店。听着旁边的虎军和多多发出的香甜呼噜，他心里越加烦躁。
万一爸爸和那个鬼人一起去打抢了，那他不是一辈子都回不了家？还有，他会不会杀人？最可怕的是他会不会被那个穷凶极恶的抢劫犯齐飞杀掉？
种种想象让南瓜辗转反侧，等到他迷迷糊糊入睡时，桌上的荧光小闹钟的指针已指向了半夜两点。南瓜其实并没睡熟，不然也不会被窗外轻悄的脚步惊动了。他平日胆小，今天倒出奇了，他居然悄没声地爬起床，凑到窗户跟前往外看。淡淡的月辉下，院坪静得像那幅挂在唐春晓办公室的静物画。
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南瓜正疑惑间，一股热气呼到了他脑后，吓得他打了个激灵。
嘘！
虎军轻轻按住他的肩，让他别出声。他旁边，站着小野猫一般警觉的多多。南瓜正要问他们是不是听见了那阵奇怪的脚步声，多多朝他摆了摆手。这时从十五婆房里传来隐约的谈话声，南瓜倏地直起了腰，转身就要开门，虎军和多多同时拽住了他。南瓜“呼哧呼哧”喘息着，热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听出来了，那是爸爸的声音！
爸爸竟然敢回家，他也太大胆了！万一公安有埋伏怎么办？
南瓜禁不住替爸爸着急起来。尽管他不喜欢爸爸越狱，可他也不希望爸爸被抓住，那样岂不太没面子了？正纠结时，“吱呀”一声门响，接着一道黑影闪过，小院又复归了平静。
看见了吗？有个人从你奶奶房间出来！那肯定是你爸爸！
虎军和多多凑到他耳边，异口同声地道。
那，你们，你们要去报告吗？
南瓜几乎要哭出来了。
当然要报告了！这样我们就可以立功了！哎哟！
多多的话还没讲完，南瓜就捅了他一下。
他是我爸爸！要报告也得我去！
南瓜压低嗓门道。
哎，南瓜，多多，你别吵了。我有一个想法……
虎军低头小声讲了一段话，听得南瓜和多多连连点头。
问题是，我们到哪儿去弄那个东西呀？南瓜一筹莫展。多多和虎军相视一笑：我们请狗屎堆帮忙啊！他是很出名的三只手，没什么东西弄不来的！
那，万一事情不像虎军刚才讲的那样怎么办？南瓜还是很担心。
哎呀，你就等明天嘛，你奶奶肯定要帮你爸爸的！
虎军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南瓜反而犹豫了。
我不帮我爸反而害他，到时我奶奶和我爸爸晓得了，他们会打我的。
你这个死南瓜头，你以为帮你爸逃跑才是帮啊？那是害他！只有按我刚才讲的去做，你才会成为英雄。听我的没错。好了，睡觉吧！
虎军一声令下，南瓜和多多乖乖地躺倒了。南瓜本来还要再想一想虎军的建议对不对，无奈眼皮沉重得跟两爿磨石似的，不一会儿就拖着他坠入了黑甜乡。
第二天起来时，十五婆已经不在屋里了。南瓜到头到角找了一遍，也没见着她的身影。从桌上扣着的那钵热粥来看，十五婆应该用过了早饭。
南瓜，你奶是不是到山里去找你爸了？
多多此言一出，立马捂住了嘴巴。昨晚他们发过誓不泄露秘密的。果不其然，他得到了虎军和南瓜送来的两对“白眼仁卫生球”。
你有冇脑子啊？虎军吼了他一句，这边急不可耐地开始喝粥。多多怕自己吃亏，赶忙舀了一大钵，就着酸芋荷和油炸豆腐渣稀里哗啦地喝了起来。这时南瓜走过来，说他奶奶房里的两捆夏布不见了。
我奶奶肯定到墟上卖布去了。
是嘛，我就讲她肯定要拿钱给你爸爸！我们得赶快行动！虎军说着看了下表，命令南瓜和多多在十分钟吃完早餐，然后在一个小时内赶到梨花墟。
那我们不上课了？南瓜还是有些怕唐春晓的。
蚩鬼！今日是礼拜天，不用上课的！
能够找到一个这样的骂人机会，多多很高兴，比他更兴奋的是虎军，这会儿他的脸上放着红光，全神贯注的样子如同大战来临的将军。
那还要看狗屎堆能不能搞到我们要的东西啊！
多多嘀咕着，南瓜也不太相信接下来的事情会像虎军昨晚分析的那样，所以不怎么积极。但拗不过虎军，九点多一些他们还是气喘吁吁地站在了狗屎堆身旁。虎军给了狗屎堆一百块钱，又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狗屎堆满脸疑云地盯着虎军，开玩笑地问他要迷奸哪个？
哎呀，狗屎堆大哥，这个你就别管了？你要是弄不到手，我可就请板凳大哥出马啦！
虎军的激将法让狗屎堆的脸变成了一堆被人踩糊的狗屎，眼睛鼻子全挪了位。
呵，口气不小啊！你以为板凳就比我厉害啊？他那功夫全是妇娘人绣荷包，用的花针！好，你们等着，半点钟以后在桥头上见。不过，得加价五十块！最近派出所管得紧，我这是顶风作案！
行，加五十就加五十。虎军倒也爽快，狗屎堆朝他伸出手，虎军摇摇头，说这五十得等拿了东西再给。
哟呵！学到了不少嘛！以后有发头！
狗屎堆身手当真敏捷，话音未落，身影已消失在人流中。南瓜心情复杂地站在一旁，那约定的时辰遥远得似乎永无尽头。他拼命地踢着脚下的一块石头，差点扭了脚脖子。好在这时虎军买了三瓶可乐和三根烤香肠过来，南瓜的心这才定了一些。半个时辰后，狗屎堆笑嘻嘻地朝他们跑过来，南瓜正要开口，猛地瞥见了奶奶单薄的身影。
糟糕，我奶她要过来了！
南瓜说着就往虎军身后躲，可这时十五婆已经看见了他。
南瓜，你们怎么也来赴墟了？正好帮个忙，替奶奶拿下东西！
南瓜瞥了眼正在和狗屎堆“交货”的虎军，见虎军点了头，这才“咚咚咚”地跑去，接过了奶奶手中沉重的竹篮。
哇，奶奶，你买了肉哇！是今夜食还是明朝食啊？
当南瓜随手翻开篮子上头的那几包饼干，看见下头的猪肉时，汹涌而至的唾液让他的嘴巴变成了一口塘。
不要吵死，这是，这是孝敬菩萨的！
十五婆的这个借口显然非常拙劣，她不好意思地接着解释说，明天是老历十五，她要到山上的真君庙去给观音菩萨过生日。
敬菩萨不是要吃素吗？你平常连猪油都不吃！
南瓜由此断定奶奶这肉是买给爸爸吃的。这时虎军和多多撵了上来，虎军朝他拍了拍口袋，多多扮了个怪脸，两人得意地往前跑去。
虎军，多多，你们帮我提篮子啊！
南瓜哭丧着脸大喊，虎军和多多朝他摆摆手，一溜烟消失在山道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