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军,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当虎军推开深圳南山区某住宅楼那扇贴着“百年好合”图的防盗门时,秀芬先是揉了揉眼睛,接着扑出来搂住虎军,一迭声地问。秀芬瘦了,老了,熊猫似的黑眼圈和红肿的眼皮说明她这几天的睡眠和心情一样糟糕。
妈,真的是我!哎呀,我渴了!
虎军不习惯被妈妈那样搂着,赶紧挣脱了身子。
哎呀,看我都糊涂了。崽,你饿了吧?妈去给你煮饭。你是怎么来的?妈妈听说你走了,担心得一晚没睡好。我拼命地给爷爷奶奶打电话,他们说你去墟上了,我又给你打电话,哪晓得你没有了手机,联系不上。我又打电话找了阿庚伯,阿庚伯问了苦娃,告诉我们说你坐老铁头的长途班车到深圳来了。我又给老铁头打电话,谁知他换了号码,打不通,他的新号码又没哪个晓得,我,我怕你……
虎军喝一杯水的空当,秀芬唠唠叨叨说了一大通。如果那些话语像树叶一样有形状,家里的地面应该被妈嘴里吐出的“树叶”盖了厚厚一层。奇怪的是虎军并不似以前那么厌烦,反倒觉得妈妈的絮语如同衣裳,将他那被夜风吹得有些凉的身体捂热了。
妈,那个姓杨的找到了没?我爸爸怎样了?喏,这是我借的一万块钱,给你们还债。
当虎军从短裤里头掏出被汗水润得潮软的一万元钱时,秀芬呆住了。她望了儿子几秒,随即搂着他失声痛哭。
乖崽啊,你还晓得轻重,你爸那个死短命鬼连卵鬼崽都当不到哟……
秀芬又哭诉了一通。虎军趁这空档吃了包牛奶和两块放得冷硬的面包,心里沉甸甸的。看样子家里不久前遭过一场洗劫,电视机、冰箱、空调搬走了,床散了架,那套真皮沙发上刀痕累累,厨房里到处是碎片。倒是厅堂墙壁上他和爸爸、妈妈、妹妹的全家福依然故我地在一片雪白中灿烂着。虎军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小妹妹薇薇。
妈,薇薇呢?
虎军打断了妈的哭诉。妈抹了把眼泪,抽答着说薇薇给送到前栋开水店的老乡珍仔姐家里去了,这几天事太多,她忙不过来。
崽啊,你不晓得那些讨债的人有多坏,能扛走的东西全他们扛走了,这沙发太大,不好搬,他们宁肯砍了也不给我们留下!你爸他作孽哟,找了那样一个败家的狐狸精,我以前讲他他不听,现在好了,现世报了哇!
秀芬和着眼泪鼻涕的又骂了王有财半小时,这才渐渐平静下来,告诉虎军那个杨水仙已经回到了“他”的身边。
那些钱呢?
虎军的脑子已被一天的长途跋涉和妈妈近一个小时的哭诉搅成了一锅粥,但这“粥”中心仍有一块石头硌着,那就是爸爸的那些钱!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嗯,听讲你爸已经给工人开了工钱。
秀芬这种茫然的态度像一颗火星,倏地点燃了虎军满腹的怒气:听讲?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晓得?你死人啊!
虎军也不晓得自己吼起来怎会那么大声,仿佛喉管里长着柄大喇叭。妈妈不知所措地望着他,接着开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哭哭哭,你就晓得哭!除了哭你还会干什么?
虎军最受不了妈的可怜相,那样子让他觉得自己很没用—那是我王虎军的妈妈吔!她被人欺负成那样子,却只会哭,只会啰嗦!自己又帮不上什么忙!你说憋气不憋气?有时虎军觉得妈受欺负是活该!在这点上他挺佩服彩画婶婶的。小满的爹死后,有一年夏天彩画婶婶赴墟时遭外村的一个后生调戏,彩画婶婶二话不说,拎起秤砣就往那人的脑袋上砸去,吓得那个后生飞也似的逃跑了!换了妈妈,她肯定不敢那样做。
妈!你有胆子没有?你要有胆,就不要在这里哭。带我去找他和那个臭女人!
虎军扯着妈妈的胳膊,想把她从破沙发上拉起来,可妈像焊在椅子上似的怎么也拽不直身。虎军气坏了,扭身站在窗边,狠命地抠着那块破窗帘,怒火烧了三丈高。从妈妈刚才的哭诉中他已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杨水仙怀孕后打了B超,结果发现是个妹子。爸爸要她堕胎,杨水仙不肯,因为她已经堕过三次胎了,她坚持要爸爸离婚娶她,爸爸答应她半年之内办妥。可眼看孩子都要生了,爸爸还没实现自己的诺言,杨水仙一气之下把财务上的钱席卷一空,还把几张存折上的钱也取走了。
你爸那个蠢蛋,从来不让我去公司,反把账交给那个衰货去管,人家不把他掏空才怪呢!你讲他是刁还是蚩?哪有这样脑子进水的人?
刚才妈妈哭诉时还不忘评判一下爸爸的行为,这让虎军听了更加窝心。从他懂事起就觉得自家的父母行事作派不太像当爸妈的,两个人成天闹来闹去,仿佛淘气的卵鬼在拉锯。他们每吵一次架,虎军的心就弹一次棉花,心弦要震颤许久才能平复。他六岁时的某个夜晚,爸妈半夜打架,熟睡的虎军被狂怒的爸爸从床上掀到了地下,摔得他鼻青脸肿。那时爸爸还没发财,两人老为钱吵架,因为爸爸总是把钱换成了酒或拿去打麻将。后来爸爸发财了,两人又为女人吵架,总是不得安生。所以四年级时虎军写过一篇作文《我的愿望》。他的愿望是能有一个不喝酒、不赌博、不找女人的爸爸和一个精明泼辣、能够把爸爸管得服服帖帖的妈妈。
虎军,我怎么活下去哟?那个衰货一心想图他的财,都害他害到这种份上了,他还不晓得好歹,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秀芬不知何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地板,哀切地哭诉着。虎军看着妈妈,好像突然间明白了爸爸为什么不喜欢妈妈。妈妈就像一根毛藤,如果没人缠绕,她就挺不起腰杆直不起身,这样的人用奶奶的话来讲,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冇用!”
妈妈,你快站起来!
虎军圆睁双眼,对着妈妈大喝一声。也许是被虎军的样子唬住了,也许是秀芬自己也意识到了什么,她哭哭啼啼地爬起来,走进卫生间洗了脸梳了头,然后抻抻衣服,不好意地看着虎军。
崽,你说妈妈现在怎么办?
你带我去他那里!虎军的眼睛里跃动着两簇火苗。无论如何,他今天都要见到爸爸和那个臭女人,他要骂那两个人渣一顿。
你,你去见他们?你可千万不要惹她啊!她是个不要脸的狐狸精,你爸被她迷晕了头,上回我去找那个骚货理论,骚货动手打人,你爸没帮我,反倒抱着我不让动手,说是骚货怀了孕,不能挨打。
结果她就打了你,对不对?
虎军冷冷地接口道。
崽,你啷晓得呢?
秀芬的眼里有无限的惊讶。虎军瞪了她一眼,大声地说,因为我晓得你冇卵用!
秀芬不吭声了,好一阵子才摸索着掏出钥匙锁门,口里嘟哝着说,我都快四十岁了,要是你爸不要我我怎么办哪?那还不是你和薇薇可怜?再说钱都在你爸爸手里攥着,我和他离婚什么也分不到,我不甘心呀!花一样的时候嫁给了他,为他传宗接代,为他累死累活,和他一起打拼这么多年,他现在有钱了就把我一脚踹了,我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啊!
电梯里只有秀芬和虎军两人,所以秀芬继续着她的唠叨。虎军一眼瞥见了妈妈额上的皱纹,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妈妈怎么越来越像奶奶了?难道所有的女人老了以后都会长成一副模样吗?
……崽,你说妈妈怎么吃得起这个亏?我咽不下这口气啊!那个姓杨的,你爸苦时她没帮过一点忙,你爸病时她没熬过一次药,现在他有个人模样了,就想摘桃子了……
一直到出租车上,秀芬还在向虎军倾吐她的苦水。虎军咂巴着妈妈的话,突然间又觉得妈妈确实值得同情,他指了指正竖起耳朵听的出租车司机,秀芬立即哑了嗓子。
出租车大约开了半个钟头,终于来到了一片别墅区。看到那些红红绿绿的花朵和气派的房子,虎军的脸皮倏地黑了下来,心想爸爸真坏,自己带着那个臭女人住那么好的房子,却把妈妈撂在老楼里,算什么东西!
天呐,五十多块哎,早晓得我们坐公交车来啊,唉,这也太贵了!
秀芬迟迟掏不出那五十多块钱,出租车司机不耐烦地骂她穷鬼,虎军走到车窗前,问出租车司机为什么骂人?
出租车司机白他一眼,蛮横地说,我就骂你怎么的?
好啊!你再骂,我一刀捅了你!
虎军突然从裤腰上抽出把水果刀来,亮晃晃的刀刃晃得出租车司机眼晕。
哎哎,你想干什么?
出租车司机明显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他舌头打结地问道。
我不干什么,就是让你赶快滚!
虎军晃了晃刀,出租车司机一踩油门走了,然后伸头回骂他们坐霸王车,他要打110报警。
打吧,打死你老妈去!
虎军看见那个司机拨电话,怕他真的报警,赶紧拉着呆若木鸡的秀芬跑进了旁边的一条巷子。
虎军,错了!你爸住在那边!
秀芬指着别墅区说。
不行,我们不能让那个鬼司机看见我们住在那边。
虎军说着把刀子别回腰间,若无其事地买了根雪糕吃着。
天哪,虎军,你在家都干了些什么?你,你—
秀芬诧异地打量着儿子,想问又不敢问。虎军舔舔嘴唇上的奶油,替妈妈把话说完了:
你是不是想问我是不是去打流了?告诉你,你和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我没有打流,我没有学坏!我现在是英雄,要把你和爸爸从那个臭女人的魔爪里拯救出来!
虎军说着把雪糕一扔,气呼呼地瞪着妈妈。秀芬小心翼翼地搂住他,手按在那把水果刀上,求他把刀扔了。
她怕万一刚才那个司机找了警察,到时说不明白。
狗屁,我又没干什么,他还能把我吃了?
虎军执拗起来秀芬毫无办法,母子俩默默地走了十多分钟,终于来到了爸爸住的别墅区。这些别墅呈长条形,仿佛一艘航空母舰,妈说这叫连排别墅,一排过去住了十几户人家。
妈,这别墅还比不上我们半天云的房子气派,我们家还四层楼、前后院呢,这也叫别墅?
虎军不以为然地道。秀芬叹口气说深圳的房子值钱,寸土寸金,你爸前些年买时才要一百多万,现在值五百多万了。
啊,那我爸真的是百万富翁?
虎军很惊讶。以前人家说他爸爸有钱,他从来都不相信,因为他没看到爸爸给家里多少钱。原来钱他都自己花了呢!
你爸钱是挣到了几个,可惜定不住性子,给狐狸精照花了眼。要不是他败家,我崽哪会留在乡下吃苦?我们一家四口早就团聚了。你爸这个收入我们在深圳也是过得日子的。
秀芬说着伤感起来。虎军生怕她等下又会哭倒在路边,赶忙打岔,问爸的房子是哪一幢。秀芬叫他别急,说是还要再往前走,约莫又走了十分钟,秀芬指着那个院子里砌了明黄色木头葡萄架,上面爬满大红色花朵的房子说,喏,就是那里。
接着,虎军看见爸爸扶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年轻女人从房内走出来。女人娇嗲地将身子歪在爸爸身上,爸爸粗黑的脸上挂着小心翼翼的笑容。
狐狸精,有娘生冇爷教的野种,千人骑万人压的衰货,好死不死的败家子,看到都会呕血!
秀芬喃喃地小声骂了起来,清秀的双目倏地燃起两簇熊熊的火苗。虎军的感觉很奇怪,他觉得院子中的那个男人不是王有财,不是他的爸爸。在他印象中,爸爸从没有那样笑过。他怕失去什么,那么的诚惶诚恐?
不要吭声,我们直闯进去。喏,走这边。
冷静下来的秀芬生怕王有财看见自己和儿子,拽着虎军快步闪上人行道。人行道上植有花篱,怒放的花朵在风中招摇,似乎在讥笑这对踮起足尖走路的母子。虎军越走越气愤,他不明白为什么见自己的爸爸还要这样偷偷摸摸!
躲躲闪闪走路的时辰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分钟,可在虎军心中却似过了半年。等他跟着妈妈身后,终于走进那座姹紫嫣红、飘着各种说不清楚的芬芳的院子时,他觉得自己已经老得长了满身的胡须,就像人行道旁的那几棵榕树!
有财,虎军来看你了!
秀芬蓦然响起的声音吓得王有财和杨水仙从白色的座椅上弹了起来。特别是杨水仙,如果不是有孕在身,估计要弹起一丈高。
虎、虎军?你来干什么?
王有财惊愕地抓着杨水仙的胳膊,怔怔地问道。虎军本想开口骂杨水仙,可看见爸爸眼中的那份惊惧和愧疚,堆在舌尖上的脏话倏地飞走了。
妈妈说你付不出钱,让别人打了。我借了一万块钱给你开工资。
虎军真恨自己啊,怎么说着说着就流下眼泪,还呜咽起来呢?王有财一个箭步过来,将他搂在怀里。
崽,你问谁借的钱?赶快还了去!爸爸没事了,崽,你路上受苦了吗?
王有财紧紧地搂住虎军,声音中有滚烫的东西。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杨水仙忽然双手抚腹,“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
还不过去招呼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