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个王八蛋干的?我要打断他的手杆、脚杆!
虎军坐在电脑前狠劲地揿着鼠标,看着荧屏上的沙漠王子潇洒地斩杀各种怪物,爸爸的骂声有些缥缈,他黢黑稚气的脸上不由浮出了几丝狡黠、得意的笑容。他可以想象出爸爸有多么的气愤和懊恼。第一,那是一辆新车,叫什么宝马,两个多月前爸花了好多钱买回来的。第二,这是半天云村有史以来第一辆高档私家车,尽管过去了好几天,虎军仍然记得爸爸把车停在村口,摇下车窗向闻讯前来围观的村人招呼时的得意样子。爸在家的这些天,每天都有几拨邻舍来参观这辆车。年纪大、辈分高的爸会载他们在马路上开上一段,对后生、妹仔爸可就没那么客气了,至多让他们在边上看一看,至于那些卵鬼崽,爸是不让他们近身的,生怕他们会用石子去划车漆。那天虎军不小心把坐椅弄脏了一点,爸立即朝他吹胡子瞪眼,还差点劈头打了他一掌。尽管爸那天的表现有些暴躁,但有一句说一句,爸对虎军还是极疼爱的。王有财祖上三代单传,算命先生本来算王有财命里无子,要断子绝孙,借了秀芬的命福才得了虎军这个儿子,所以虎军在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心里有着极高的地位。让他纳闷的是自己既然对爸爸这么重要,他为什么不把自己带在身边呢?昨晚闹腾了一番之后,爸拉着他坐在电视机前看春晚,讨好地塞了个两千块钱的红包给他,然后和颜悦色地说,算命先生讲了,虎军十八岁以前一定要傍老祖的福才能顺顺利利,如果离开了老家,虎军会遭遇可怕的大病,甚至有血光之灾,而他有财的财运福运也会大打折扣。
所以我就得呆在半天云,对不对?
虎军不记得自己当初说这话时带没带哭腔,可以肯定的是,如果那些字一个一个地从高处落下来,敢保会像皮球一样蹦得三尺高。问题是气有什么用?爸爸不带他去深圳他就只能继续住在半天云村!
有时他挺恨妈妈的,恨她那么软弱,只会忍气吞声地哭,连把儿子带在身边这个最起码的愿望都无法实现!昨晚小妹妹睡着后妈妈在他床上和他讲了会儿话,妈身上淡雅的香气勾起了他儿时的回忆,一股辛酸袭上来,虎军不由抱着妈妈抽泣起来。
妈,我要和你们在一起去深圳。
崽啊,你爸不是告诉你原因了吗?你不能离开老祖啊,离开了老祖对我们家不利。
秀芬叹口气,轻声地道。
老祖是什么?
老祖,老祖就是祖坟、祖屋,爷爷、奶奶,还有这脚下的泥土、山上的树木。
秀芬的声音越来越细。虎军知道妈和自己一样并不相信算命先生的话,什么不能离开老祖,这只是爸爸找的借口。真实的理由是爸爸在深圳和杨水仙生活在一起,那个臭女人从中使了坏!
崽,你爸明天有急事,要赶回深圳去。秀芬的声音像萤火似的闪动着。虎军松开了妈的手。秀芬停了停,接着说:
崽,妈妈明天带着小妹和你爸一起走。
虎军倏地翻身坐起,明亮的眼睛变得黑沉沉的。
妈,你要跟就跟着去吧。现在,我要睡觉了。
虎军给妈下了逐客令。想到又要和儿子分别一年半载,秀芬悲从中来,搂着虎军不肯放。那一刻,虎军很想在妈的怀里大哭一场,但他终究还是忍住了。好在这时睡在隔壁的小妹妹哭闹起来了,妈吻了吻虎军,过去了。接着鞭炮四起,大山送来阵阵回音。虎军了无睡意,他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然后一咬牙从抽屉里拿出一把筷子长的尖刀别在腰间,打开窗户跳到晒台上,找到那根早就备好的竹竿试探着放到楼下,然后顺着竹竿滑到了院坪上。他家的大胖狗九块六凑到他身边嗅了嗅,发出几句娇憨的哼哼声后溜回了狗窝,留下虎军在那儿呼哧着粗气猛戳汽车轮胎。老天似乎在帮虎军,往年村子里穷,每家放上一挂鞭炮就关门大吉了,今年从外乡打工回来的人多,有些手中攒了几个钱,平日省吃俭用不舍得花,过年再怎么着也要咬牙奢侈一把。小孩不是闹着要放鞭炮和烟花吗?好,舍点儿血本满足他们,也好弥补心中的歉疚。这样一来,半天云村的鞭炮和烟花炸成了一片,好像两军在激战,半个小时过去了还在比赛呢!王有财既然是衣锦还乡,这点风头当然不能让别人抢去喽,所以他带着两大箱高级烟花到祠堂门口去炫耀了。这种热闹往常虎军非看不可,但今晚他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完成,那就是把汽车上的两个轮胎戳破,让它们彻底瘪掉!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连绵不断的爆竹声的掩护下,虎军顺利地完成了既定任务,同时在心里祈祷苦娃、多多和南瓜能够在天亮前把自己指定的那段路面挖断或在上头挖出一个汽车过不去的大坑来,他就不信爸的宝马能像霸天虎那样腾空而去!
哪个鬼人干的……!
王有财还在院坪上大骂,骂得越来越恶毒,还说要去报警。可当他突然瞥见虎军那颗猛地探出又倏地缩回的头之后,骂声却戛然而止。他噔噔地跑上楼来,一把推开虎军的房门,虎视眈眈地瞪着他。虎军毫不怯弱地用目光回敬了他。王有财垂下眼皮,清了清嗓子,轻声道:
虎军,是你干的吗?
虎军没理他,继续打着游戏。王有财猛地蹿过来,“啪”地将电脑关了。
快回答我!
不是我!
虎军的声音比他还大,同时两串眼泪夺眶而出,在他的脸颊上爬出晶莹、弯曲的足迹。
王有财愣怔了几秒钟,那张原本绷得快要裂开的脸蓦地柔和下来。他上前搂住虎军,叹了口气,让他赶快收拾衣服,说是等下要带他去深圳,送他到深圳的私立贵族学校去读书。
虎军像听不懂似的盯着王有财油光发亮的脸发了半天愣,等他终于明白过来时,他先是在王有财颊上印了一声响亮的“吧嗒”,接着怪叫着冲到楼下,大声地向妈妈、爷爷、奶奶报告这个从天而降的特大喜讯。
你爸是说真的吗?
秀芬和公公婆婆对视了一眼,三人的表情像是大白天遇见了鬼。
有财这几年在外面挣钱把脑子挣坏了,他的话作不得数。
金斗爷喝了口茶,嚼着他最喜欢吃的红薯干,喃喃地道。
虎军离不得老祖哎,这是梨花墟上有名的算命先生讲的,铁板命书上写得清清楚楚。他不能走,一定得在家里。
奶奶平常总是顺着虎军,在这件事上却怎么也不肯松口,气得虎军抓住她的手摇晃起来:
奶奶,那个算命先生是个骗子!
奶奶白了他一眼。
乱讲。他是开了天目的,灵验得很。有财!有财!
奶奶唤着,王有财不知忙什么去了,没应声。虎军冲着秀芬眨了眨眼睛,秀芬立马给儿子帮腔。
爸、妈,虎军能到深圳读书当然好。那里的教学水平和条件这儿可比不上。虎军,你爸说了什么时候走吗?
许是想到今后能和儿子在一起,秀芬清秀的脸上有了几丝淡淡的笑容。
不晓得呢!今天怕是走不了,墟上修车的人不肯过来。
虎军摇着小妹妹薇薇软嘟嘟的手,心中微微有些懊恼。要是早知道爸爸会带自己走,说什么也不能把轮胎搞破了。还有啊,只怕苦娃几个已经把路挖断了!就算轮胎好了也不一定走得成,唉,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气死人了!
自从知道自己可以和父母同往深圳后,虎军对于爸爸何时离开半天云村这件事就格外关注起来。
正在这时,王有财匆匆地从楼上下来,口里骂骂咧咧的,说换两个轮胎光工钱就要六百八十块,还不包轮胎的费用!这不是杀人吗?黑心肝的!
两位老人还没来得及表示愤慨,王有财又扭头对虎军说,虎军,你还是留下吧。刚刚爸爸问了一下那边学校的校长,在那儿读一年要好几万块钱,爸爸没有那么多钱。
妈,你听听!爷爷、奶奶!爸爸他说话不算数!
虎军求助地大喊起来。爷爷奶奶本就不情愿他离开,一听那天价的收费,早就吓破了胆,连着摇头咂舌声援儿子的决定。
虎军,不去就不去,你好好在家里读书,要多听爷爷、奶奶的话!
秀芬说着把薇薇塞到婆婆手中,紧紧地搂着虎军,好像怕他会飞了一样。
爸爸,我去一般的学校,不读贵族学校!
虎军大喊着。王有财无奈地看着他,说一般的学校也要交择校费,很贵。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王有财一看来电显示,声音和脸皮仿佛烙熟了的饼,立马软了下去。不用说虎军也知道那是谁的电话,他还能猜出爸爸马上要离开堂屋到院子里去。果不其然,王有财打了两句哈哈就往外走,虎军感到妈妈的手倏地凉了。他不晓得哪来的勇气,箭般冲了出去,绕到王有财前面,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狠狠地盯着他。
虎军,大人打电话,你不要靠太近,走开走开!
王有财凶了虎军一句,扭身走到角落里,和电话里的杨水仙调着情。
哎呀,我的亲妹子,刚才不是说你,我怎么敢那样对你说话?虎军他不去深圳了,你不要哭嘛!好,我一定做到。嗯,车子坏了,得今天晚上十一二点才能到家。你先睡会儿,养好精神等我。那个……
王有财肯定不晓得虎军像只小壁虎似的紧贴在他身后,否则他不敢讲那些肉麻的话。当他转身看见表情怪异的虎军时,黝黑的脸上倏地涌起股红潮,接着扬手打了虎军一巴掌,吼道:
你什么时候学会偷听别人打电话了?你—
虎军的双眼宛如两口雨后的水井,蓄了满满的泪。他努力睁大眼睛,克制着不让泪水流出来。左脸上那几道清晰的指痕仿佛水土流失之后裸露在地表的竹鞭,有一种触目的苍凉。王有财的目光在上面打了两个转,终于像遇到阻击的士兵,沮丧地败下阵来。
这个鬼地方没法呆了。
他愤愤地自言自语,然后大踏步地走出了院门。虎军听见他在高声地打电话,说是给八百块钱工钱,让墟上汽车维修店的人赶快送两只新轮胎来。估计是维修店老板答应了派人来,王有财进院门时面有喜色,和流着眼泪冲出院门的虎军撞了个满怀。
崽,疼不?
王有财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是这个脸色阴郁、怒火冲天的小男孩的父亲,说着弯下腰来察看他的脸。虎军脸一别腰一扭,侧身跑出了院门,根本没有理睬爸爸的喝声:虎军,大年初一不拜年,你去哪里?
虎军回头朝他吹了声口哨,又淘气地从口袋里抓出几个甩炮,一路甩一路响地来到了苦娃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