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金斗爷、南瓜、多多和苦娃的奶奶打着手电到梨花墟找人的时候，梦圆正蹲在自家的屋角瑟瑟发抖。前些天打雷，她家这一路的电线断了，墟上供电所的人还没修好，所以她只好点油灯。油灯是奶奶以前用过的，玻璃灯盏上刻着的那只鸳鸯和玻璃一起变得暗黄，看上去像病了。油烟熏黑了灯盏口，灯光异常暗淡。梦圆看着桌上的油灯和灯下津津有味地吃着瓜子的梦美，倏地想起五年前村里通电的那晚，蓦然亮起的电灯让夜晚变得璀璨。那份绚烂天雷似的将梦圆的心灵击穿！她记得爸爸将自己抱起，让她凑近去看那太阳似的亮光，结果挨了妈妈一顿臭骂。
电灯那么亮，你想把梦圆的眼睛照瞎呀？
妈妈这样骂爸爸。爸爸不好意思地呵呵笑着亲了梦圆一下，那一刻她觉得很幸福。在妈妈死后、爸爸走后的这几年里，她经常会这样静静地去想那个夜晚的一切。仿佛那个夜晚拥有魔法，只要在脑海里过一遍，痛苦与不快就会被那盏明晃晃的电灯蒸发掉。
那盏灯是神灯，它会在我睡着的时候在我脑瓜里刷油漆。它的油漆是彩色的，所以我醒来以后一切都变得亮亮堂堂了。
在上周的作文里，梦圆这样写自己和电灯的事儿。唐春晓大夸她写得好，不但把她的作文念给了所有的同学听，还贴在教室的墙上供大家学习，梦圆挺高兴的。
但是，今天夜里梦圆却陷入了恐惧与绝望。刚才洗碗的时候，她觉得裤裆湿漉漉的，以为自己挑水时弄湿了裤子，伸手一摸，全是水，她暗骂自己笨，接着继续洗碗。谁知才洗了一只碗她就尖叫起来：盆里的水黑乎乎的，不晓得遇了什么邪！为了省油，她只在饭厅点了一盏油灯，这样梦美可以就着灯光做作业。厨房的墙角插了几支松脂，松脂烧得吱吱作响，冒出的黑烟在摇曳的光线下袅动着，仿佛狐仙的尾巴。梦圆拔下松光想看个究竟，这时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腕上满是鲜血，不由得吓了一跳。她仔细检查了一下，发现手腕是好的，正纳闷间，大腿根上似乎有小虫在蠕动，她伸手一摸，一掌热乎乎的东西，举起来一看，她“呀”的尖叫一声，手上的松脂掉在地上，险些烫伤了脚。
姐姐，你怎么啦？梦美咚咚咚地跑过来，梦圆赶紧把那只满是鲜血的手背在了身后。她轻描淡写地说刚才有只老鼠从她脚上溜了过去。
在哪儿呀？让我来抓它！
梦美兴奋地四处看着。她胆子着实大，去年春天多雨，家里很多东西长了霉。一天出太阳了，梦圆让梦美帮着把木箱里的棉被衣物拿到院子里去晒。哪知打开箱盖后，一窝光溜溜的粉红色小鼠躲在棉被里吱吱乱叫，惊恐的梦圆失手丢下了箱子，沉重的箱角压得她的脚背肿了一个礼拜。梦美却高兴地用竹火夹把小老鼠放进了一个玻璃罐里，然后手脚麻利地倒进了半罐茶油。爸爸临去打工前告诉了她们一个秘方，说是用小老鼠泡茶油能够治疗烧伤、烫伤。
梦美，老鼠跑了，你快回去做作业吧！
梦圆今天心烦，对梦美没什么好口气。梦美见姐姐发火了，小嘴一扁，踢踏着脚坐在桌前继续画刚才的那个人公仔，然后碾碎几粒饭，把画好的人公仔粘贴在墙上，人公仔下头她写了歪歪扭扭的几个字—穿裙子的梦美。
梦圆没留意妹妹在做什么，她蹲在地上，眼泪春溪般流过面颊。她想起妈妈死时身下的那滩鲜血，心想自己肯定会像妈妈一样当血盆鬼了！村里人很忌讳血盆鬼，所以妈妈的遗体没有进村庄，只草草地埋在她死的那面山坡上。
妈妈，我马上就要去见你了。可我不想死，我才十三岁，要是我死了，哪个来带妹妹呢？爸爸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要不在了，他肯定会把妹妹送给别人的。
梦圆越想越伤心，不由咧嘴哭了起来。但她不想让妹妹晓得，哭的时候咬了条毛巾。大颗大颗的眼泪滴在毛巾上，发出“噗噗”的声音，好似雨打芭蕉。梦圆艰难地站起来，无奈地往短裤里塞了一叠手纸，然后开始收拾东西、清点“财物”，没几久她就将自己和妹妹的四季衣服理得整整齐齐。她希望自己死后那几件半新旧的衣服妹妹还能用得着，所以把它们叠放在妹妹的抽屉里。至于“财物”那就太可怜了，总共只有一百零六元七角九分钱，这是她和妹妹三个月的用度。爸爸上次在电话里告诉她们，原先的工资能不能拿到手现在还很难说，现在工作的地方工资低，再说又新买了手机，还看了腿伤，最近两个月只怕没钱寄回家。其实爸爸还有话没有说出口，他的钱一部分花在了那些发廊妹身上。上次村头小五子的老婆为这样的事儿和小五子离婚了，因为小五子传了脏病给她。她走前站在院坪上和不准她离家的小五子的娘对骂，一骂就把小五子的丑事全说出来了。后来听说做这样丑事的不止小五子一个，很多打工的人都这样。梦圆听到这样的闲话不服气，打赌说爸爸不会那样做，惹得那些嚼舌头的妇娘人一阵哄笑。笑声中梦圆抹着眼泪走了。她不是生气，而是害怕，因为在这之前她已经觉察到了爸爸的变化。除了哭，她还能怎样呢？
好在梦圆不是软弱的人，她那次的眼泪很快就干了，这次也一样。她把那一百多元钱用纸仔细包好，放在妹妹的抽屉里，接着掬水洗干净脸，把散乱的辫子编好对折，系上仅有的一对淡蓝色发珠。这发珠还是妈妈在世的时候给她买的，她要戴着这发珠去见久违了的妈妈，然后她取了那个挂在墙角、多年不用的火吊，又揣了一大捆松明子，扛着锄头说是要出去一下。
姐，天这么黑，你去干什么？
梦美追出来，奇怪地嚷嚷道。
我去挖菜畦。你先睡。
梦圆说着，人已闪身出门。梦美倒也干脆，“咣”地把门掩了，不一会儿，梦圆就听见了她哼哼唧唧的歌声。村里人都说梦圆懂事，梦美“大道”，村人“大道”的意思就是心宽、洒脱、不愁，这个“大道”的妹妹倒让梦圆省了不少心。
这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没有星星和月亮，天黑沉沉的，远远的有雷声在滚动。风婆婆像是睡着了，梦圆的火吊光稳得像手电。村人大多已入睡，她的脚步惊起了此起彼伏的狗吠，偶有几句鸟哝传来，梦圆多少有些害怕。不过想到自己肩负的责任，她又无所畏惧了。她快步来到村口左边的山坡上，那是她家的山。以前妈妈在山坡上开了片菜地，种了不少时令蔬菜，妈妈用卖菜的钱给她和妹妹买新衣裤。妈妈死后爸爸无心打理，菜地早撂荒了。不过从去年开始梦圆又整理出了两畦地，分季种了青菜、萝卜、大蒜、辣椒等时令蔬菜，足够她和妹妹日常食用。有时爸爸的钱接济不上，梦圆也学大人的样，把最嫩的菜摘下，细心地理好，托村里的婶婶婆婆帮她捎到墟上去卖。虽说得的钱只够买油盐肥皂，对梦圆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鼓励，所以她种菜的劲头越来越足。
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死去，梦圆想给妹妹多留下两畦菜地，这样自己死了以后哪怕爸爸没钱，妹妹一个人多种些菜也能够生活。这样想着，她对黑暗和鬼怪的恐惧便不翼而飞。她拼命地挖着，然后把板结的土块细细捣碎，眼前仿佛出现了摇曳的扁豆架、南瓜花、辣椒树和一张张的人民币，下身的不适和疲劳顿时烟消云散。她挖呀挖呀，等到两条细胳膊面条一般瘫软时，两畦整整齐齐的菜地已经手帕似的铺在她脚下。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牛一般喘着气，脸上痒痒的，伸手摸去，原是一大群汗珠在滚动。梦圆忽然觉得口渴，但菜地在山坡上，爸妈原本从山上搭建的引水用的竹笕在距菜地几十米远的地方腐朽了，淙淙的泉水自由地从梦圆菜地右侧流过。梦圆听见那细微的水流声，咽喉干得几乎冒烟，但她不愿动弹，就着摇曳的火吊光，她看见自己的裤脚管在滴血！又热又咸的眼泪“哗”地夺眶而出，接着她倒在草地上，瘦小的身子抽动着，几缕哭声从她咬紧的牙关中漏出，听上去好似鸟儿在咕哝。这样哭了一会儿，梦圆猛地爬起来，甩开胳膊拼命地挖土。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了一会儿，梦圆脚下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土坑。她拄着锄头望着土坑出了会儿神，然后缓缓地躺进了土坑。这时她才发现天上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星星，颜色有的青白有的微红，一大颗一大颗地钉在天幕上，仿佛传说中的夜明珠。倏地，一颗流星从空中划过，留下淡淡一抹白痕。梦圆想起苦娃奶奶的话，心缩成了一团。苦娃奶奶说，天上划过一颗流星，地上就会死一个人，因为每个人都是天上的一颗星。
我明天肯定要死了！
当这个念头明晰地挤进梦圆的脑海时，她反而无所畏惧了。她满意地打量了一番那两畦新菜地，心想等下回去得给梦美写个纸条，告诉她什么时候种什么菜，还有该怎样种菜。只有这样，她以后躺在这坑里才会安心。
茄子、辣椒、黄瓜，你们以后一定要听我妹妹的话，好好地长，长大了让她卖钱，有了钱她才能读书！
梦圆抚摸着刚刚长成的辣椒、茄子小声地祈祷着。菜们像是听懂了她的话，在风中点着头，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梦圆也像听懂了蔬菜们的话，沉甸甸的心松快了些。她舒口气，扛着锄头、打着火吊岔上了村口的小桥。走到一半时她冷不丁听见后面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回头用火吊一照，只见远远地跑来了四个人。她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四个人冲着她又是挥手又是跳脚。
梦圆，是我们！我是虎军！
虎军不晓得又在搞什么鬼，压低嗓门在那儿喊。等他们东倒西歪地走到桥上时，梦圆看见了多多和南瓜脸上的伤，吓得火吊险些脱手落入河里。
咦，梦圆，你半夜扛把锄头干什么？哎呀，你受伤啦？
虎军指着梦圆的脚下惊呼起来。梦圆一低头，看见脚踝上有道血迹，正在火吊光里红艳着呢！她的尖脸倏地白了，忙颤声说自己挖菜畦时摔了一跤。
那得赶快去包扎啊！苦娃关心地道。
嗯，我该回去了。梦圆的脸这会儿红得发紫，幸亏一阵风来，火吊摇晃着，火光像是浮着粉尘，很是黯淡。她迅速地往前走了两步，猛地踅身说道：
虎军、苦娃、多多、南瓜。
被点名的四人齐齐地停住脚，困惑地望着她。梦圆咬着嘴唇，虚弱地拜托他们以后一定要帮梦美把山坡上的菜种起来。
你想抓我们的差，自己躲在一边玩啊？没门！南瓜的反应非常快，一句话噎得梦圆张口结舌。
就是，你自己呢？
多多也不爱干活儿。虎军还是讲义气的，尽管他不会种菜，这时却满口应承了。
多谢了！
梦圆讲这话时用的是哭腔，然后一扭身咚咚往家里跑去，一阵风来，火吊灭了，周遭一片昏暗。
妹仔人有时会发癫。
南瓜对她的行为感到不解。
不对，她肯定有什么事。
远远的，她听见虎军和苦娃这样说。梦圆跑得更快了。山风把她的眼泪吹成了一片薄膜，紧紧地绷在脸上，眼珠火辣辣的疼。梦圆很想大吼两嗓子，但她最后还是蹑手蹑脚地进了家门。
梦美睡得很沉，胳膊腿露在被子外头，冻得凉凉的。梦圆轻轻地给妹妹盖好被子，接着坐下来给爸爸和妹妹各写了一封信。给爸爸的信写得比较简单，就是要爸爸今后把妹妹带在身边，哪怕在外头娶了别的女人，也要对妹妹好，还有，不要去赌博和找发廊妹。给梦美的信写得长一些，主要是交代生活上的注意事项。她希望妹妹在她死后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独立生活。信的最后，她要求妹妹今后无论多忙，清明都要回来给妈妈和自己扫墓。
妈妈不喜欢墓前太多杂草，杂草会藏蛇。还有，妈妈也讨厌蚯蚓，我也害怕蚯蚓，你把墓前扫干净了，蚯蚓就不会在我的骨头上爬来爬去，小虫子也不会来咬我了。你一定要记得啊！
梦圆以这样一段话结束了给妹妹的信。想了想，她又加上如下两句：
你以后要是受了委屈，就到妈妈和我的坟前来哭吧。我想我和妈妈都能听见你说的话，也能看见你，只可惜人见不到鬼。不过没关系，我就是变成了鬼也不会吓你的。你是我最喜欢的妹妹啊。我和妈妈会在阴间保护你和爸爸一切平安的！还有，我死了没钱买棺材，就用我睡的席子把我卷起来就行了，钱留着给你上学用。
梦圆把两封信读了一遍，然后仔细折好，压在厅堂的饭桌上，衣服也没脱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梦圆，梦圆！
不知过了多久，梦圆听见有人在远远地喊她，但她的眼皮像是压了两爿磨石，沉得抬不起来。好一阵子她才睁开眼睛，模糊中，唐春晓、芋头婆、小满和梦美的脸月亮一般浮在眼前。
唐老师，你怎么来啦？
梦圆想爬起来，却发现浑身酸痛，好像散了架一般。
梦圆，你发高烧了！
小满小鸟般叽喳着说。
妹啊，你两餐没吃东西了。来，婆给你煮了肉粥，赶快吃一碗。
芋头婆的声音像床棉絮盖在耳朵上，让乍寒乍冷的梦圆浑身暖洋洋的。
梦圆，先把这几颗药吃了！
唐春晓端来开水，托起梦圆的头，给她喂了药。梦美站在旁边一直没吱声，又大又黑的眼睛里浮着泪花。
姐姐，唐老师说你不会死了。你不要怕，好不好？
梦美说着哭了，嘴巴一扁一扁的。
梦圆，你好笑人。你不晓得女人都要来那个的吗？我阿媚姐管那个叫“大姨妈”，她每次来大姨妈都肚子痛，要喝红糖姜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