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开学了。
也许是这个寒假玩得太疯,遇到的事情太多,虎军、苦娃、多多、梦圆和小满的心还像风筝似的飘在高高的天上,上课老开小差。特别是虎军,这天刚下第二节课,妈妈就给他打了个电话。没说几句话,妈妈就像个细妹似的哭着说杨水仙怀孕了,爸爸过年回去后就没进过家门。她让虎军劝劝王有财。
……你爸他那时得了肝炎,连吃饭的钱都没有,成亲办酒的钱是你外公外婆出的。他现在发财了就把老婆忘了,他这是陈世美!忘恩负义!……
妈哭诉时完全忘了虎军还是个正在读书的细鬼,话匣子一打开就像抽开了一个巨大的毛线团,老也扯不完。虎军没奈何地挂了电话,接下来是唐春晓的语文课,虎军根本听不时。唐春晓看了他好几回,虎军指了指脑袋,意思是不舒服,唐春晓这才没再用眼神谴责他。
虎军,你生病啦?
下课后唐春晓在操场上拦住了他,伸手摸着他的额头,关心地问道。虎军心一热,正要把妈妈电话里讲的事告诉她,偏偏多多和南瓜疯跑过来,他俩撞倒了一个妹子,却拒不认错,三人吵了起来。唐春晓赶忙过去劝解,这时虎军的头脑倏地冷静下来,觉得奶奶吩咐得对,家丑最好别外扬,省得落下话柄,所以他借口生病,背着书包提前回到了家中。
家里被爷爷、奶奶收拾得整齐、干净,同时也透出一种冷清。虎军吃完中饭后匆匆躲进房间玩游戏去了。下午的课他没去上,奶奶上来喊他时,他推说头疼。他是真的头疼,为爸爸、妈妈头疼。上次在县城“救”了小满后,南瓜让他们和贝贝认识了。贝贝一见面就羡慕他们的爸爸妈妈不在家,那一刻虎军非常有同感。他现在越来越不喜欢爸妈了,他们很烦人。最烦人的还是妈妈,最近她经常打电话来哭诉,有时向爷爷、奶奶哭诉,更多的时候向他哭诉,而且很不克制。比如这天妈妈就让虎军头痛,上午第二节课间时她刚打了电话,夜里九点多钟,妈又打电话过来,在电话里哭得跟个泪人似的,虎军既心疼又生气。他觉得妈像个面人,任由得别人捏方造圆。
妈,你这些话你跟我爸讲过没有?
虎军质问妈妈。
讲过,他不听,一讲他就打我!
妈哭得更凶了。虎军的脑袋嗡的一声响,几蓬黄绿色的火苗在眼前闪动着。爸爸居然会打妈妈!虎军当时正在做作业,气得他一把将作业本文具盒扫到了地下。
你干什么啊,虎军?
在旁边的竹躺椅上睡得迷迷糊糊的奶奶惊慌地爬起,颤着身子将东西拾回。为了督促虎军的学习,这几年她晚间多半“赖”在虎军旁边。可她是个半文盲,什么忙也帮不上。金斗爷虽然是老初中生,但他清醒的时候不多,他也不怎么愿意过问虎军的学习。他的理由是王有财高中没毕业却发了大财,墟上七伯的儿子研究生毕业还没找到工作,他只要虎军不惹是生非、平平安安地待在家中就万事大吉,所以夜晚他多半去搓麻将、喝酒,虎军乐得自由。
没什么,你睡吧。
虎军难得地伸手把奶奶搀回到竹椅边,让她躺下,然后跑到院子里给爸爸打电话。头两遍没人接,第三次有人接了,是杨水仙。
你找哪个?杨水仙声音柔婉,口气却不太友好。
我找王有财。
虎军的话像石头雕出的,硬得硌人。
杨水仙沉默了一会儿,冷冷地说他不在。
虎军觉得自己眼中的火苗已经窜过了到头顶,烧得头发蛇似的蜷曲、扭摆。
我是他儿子虎军,麻烦你叫他一下。
更长久的沉默。
虎军连着“喂”了好几声之后,杨水仙冷笑起来。
哟,是虎军啊!是你妈叫你打电话来的?那也没用,你爸他不在家。就是在家,他也不想接你妈的电话。你妈老是哭啊哭的,哭得你爸的财气都没了。最近他生意亏得厉害,跟你妈讲一下,让她多体贴体贴你爸,别再来烦他了,嗯,你要是肯帮这个忙的话,我买台上网本送给你哦,好不好?
杨水仙仿佛一个背诵台词的演员,语气随着台词的不同而变换着,到最后,她的声音好似坏了的奶糖,黏得虎军的耳朵发懵。虎军的喉管猛地蠕动起来,里头翻滚着世界上最肮脏、最恶毒的语言。幸亏他咬紧了牙关,否则那些话喷射出来,手机的屏幕肯定要报废。
虎军,你听清阿姨的话了吗?你爸爸很喜欢你的,说你聪明、懂事、体贴、理解他,学习又好。虎军,阿姨也很喜欢你。我们以后多聊聊,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阿姨会去做你爸爸的工作,让他改改脑筋,带你到深圳来读书……
杨水仙的声音越来越甜,虎军眨了眨眼睛,仿佛看见一条金环蛇在朝他吐着艳红的信子。他眼珠一转,想出一个主意。于是他和杨水仙讲起了西天。虎军虽然学习成绩不行,闲书却看了不少,也晓得怎样讨好人。没多久他就让杨水仙相信自己已经被她打动,成了她的同盟军。他顺利地要到了杨水仙家中地址和座机号码及她本人的手机号码。这些是爸爸的机密,妈妈问过多次爸爸从来不肯给她。
蠢妈!看你儿子多厉害!
那一刻虎军为自己感到骄傲。但他并没有打算把这些告诉妈妈。他要做的事儿妈妈干不成。
第二天,虎军旷课了。他跑到梨花墟上用那笔压岁钱买了五个山寨手机和神州行卡,给苦娃、多多、南瓜、小满、梦圆一人发了一个。
你们每人每天给这个婊姐打二十次电话。记住,座机十次,手机十次。每人每天发十条信息,一定要用世界上最脏最毒的话,骂死她去!
给大家布置完任务,虎军心中那口恶气这才消掉一些。
骤有手机的苦娃、多多、南瓜、小满和梦圆高兴坏了。他们根本没心思上课,逮到机会就打电话、发信息、玩游戏。虎军比他们更忙,每天一进教室他就给五位“士兵”下达任务,每人一张纸,上头有他们打电话的具体时间表和一些关于信息内容的建议,以确保杨水仙的手机和座机长期处于“亢奋”状态。据反映,杨水仙开始一天接了他们的电话,后来不接了,但她会反打过来。当然,他们不可能接听。杨水仙对他们的信息最初也有反馈,从这反馈中显示出她在骂人上头有过人的天资,因为她骂每个人的话都不相同,而且特别狠毒、肮脏,气得几个细鬼纷纷把她的信息回复过去,用她自己的话再骂她一次。后来杨水仙不接电话不回信息了,第四天夜里,虎军接到了爸爸的电话。
虎军,你搞什么鬼!你不晓得杨阿姨怀孕了吗?你这样下去对她和小孩都不好!……
爸爸后来说的什么虎军根本没听清,他只记得“杨阿姨怀孕了”这句话,看来妈说的不错,爸的良心真的给狗吃了!虎军心中那股邪火从七窍里面扑腾出来,变成一条火龙在他眼前飞舞。
杨阿姨怀孕了跟我有什么关系?她又不是我妈妈!
虎军“啪”地关了机。爸爸转而给家里的座机打电话,是奶奶接的。奶奶起初很惊讶,继而苦口婆心地劝解,可能是爸爸说了什么让她特别伤心的话,奶奶哭着把话筒交给了金斗爷。金斗爷的反应和虎军猜的一样,他没说几句就对着话筒破口大骂,说他当爸没个爸样子,以后怎么面对虎军。奇的是不久之后爷爷的声音小了下去,话语中也有了几分关心,还连着说了几个“是吗”“是吗”,隐隐中有些兴奋。估计是爸爸说动了他。果不其然,金斗爷放下电话后代表王有财来做虎军的工作,要他赶快把那五个手机退回去。
你爸说你在手机上看黄色照片,这可不是我王家人爱干的事!还有,你不要再打电话去骂别人了,那样不好,晓得啵?
瞧瞧,爸爸居然敢睁着眼睛说瞎话!那一刻,虎军对爸爸充满了“鄙视”。他拒绝交出手机,扬言要把杨水仙骂脱壳。喝了几杯的金斗爷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冒犯,满院子追着虎军来打。虎军晓得爷爷在生爸爸的气,但他奈爸爸不何,只好拿他来出气。不过这没关系,他跑得快,爷爷绕了几圈就追不动了。虎军正想喘口气,不料爷爷从地下捡起根竹竿向他扫来,正好打在虎军的额头上,虎军惨叫一声,爷爷以为他装样,又敲了两下,几绺鲜血糊住了虎军的眼睛。
你把我打瞎了!
虎军悲愤地嘶喊起来。爷爷的酒意不翼而飞,他跌跌撞撞地跑来看虎军的伤口。奶奶从厨房里扑出,见状疯了似的拍打着金斗爷。
你个死老头,你要死啊,明明是有财错了,你怎么还拿虎军出气?我可怜的崽啊!
奶奶急忙返回客厅去找药,爷爷粗糙的大手伸过来,虎军反感地躲开了。
你不要碰我!
他拉了拉院门,那把临时加上去的大锁发出咣当的响声。钥匙拴在爷爷的腰上,刚才还随着他的脚步发出叮咚的声音呢!为这把锁虎军已经和爷爷奶奶怄了几天的气。
我不是犯人,凭什么夜晚把院门反锁起来?当他这样质问爷爷、奶奶时,他们的解释是防贼。其实是因为虎军经常在他们睡着后溜出去玩。
哼,这锁得住我吗?
虎军不屑地瞟瞟爷爷,一屁股坐在藤椅上,有几滴血流进了嘴里,很腥。奶奶喘息着过来给他上药,动作很轻柔,他心里空落落的。忽然间他非常想妈妈。
死东西,这么没用,毛竹碰一下就破皮,算什么男子汉!
金斗爷心里肯定懊恼得不行,嘴上却不认账。他嘀咕着从裤兜里掏出酒瓶,仰脖正要喝,不提防虎军猛地飞身跳起,一把夺下了酒瓶。
你喝!你再喝我就搬出去住!
虎军环视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院子,觉得厌烦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