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青春?
每当有人建议写写许晴,我脑子里闪现的是这句话;每当我想起晴子,心里涌起的也是这句话;如今,提笔落下的第一行字,竟依然是这句话!我似乎有点明白了。
什么是青春?晴子就是青春。那晚,我都上床睡觉了,风尘仆仆的晴子一阵风似的卷进来,光彩照人地坐在对面那张床边。不需要人介绍,我坐起身喊道:“许晴来了!坐了一整天汽车,累不累?”
“有点累,不过,没什么感觉。”晴子笑了。没感觉,怎么累?她为这句说了等于没说的话好笑。
“你觉得应该累,却还不懂得什么是累。你表达得很准确也很深刻呢!”
晴子开心笑起来,那笑,又欢乐又放肆,洋溢着青春与活力,有一种感染力,令屋子里的人也都笑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仅仅几分钟,给我留下了颇深的印象。仔细琢磨这印象,并不是她亮晶晶的大眼睛,并不是她姣美出众的容貌,也不是她窈窕颀长的身材,而是那扑面而来的清新,那咄咄逼人的青春。
晴子刚拍完《南行记》,便从理县赶回成都,接受凌子风执导的《狂》中的蔡大嫂这个角色。这是一个泼辣而温柔、热烈而冷静,性格很复杂,所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人物。晴子这种纯而又纯的纯情少女能胜任吗?
跳出《南行记》里野猫子的命运,落进《狂》里蔡大嫂的生活没几天,也许连剧本都还没吃透,《狂》剧开机了。晴子乐哈哈化好妆,裹好小脚,摇摇摆摆,在改成清朝末年的青羊宫庙会里一转,似乎就进入角色了。当摄影机镜头对准她时,她落落大方,从从容容往那儿一站,拍吧!导演怎么要求,她就怎么演!是不是太简单太轻松了?不,是自信。晴子相信自己的悟性,相信自己的表演。有人说这自信得担多大风险哪。我笑笑,那有什么关系?二十二岁的晴子,英姿勃勃,正憋足了那咄咄逼人的青春呢!
跟晴子朝夕相处,她招人喜爱的地方就更多了。生活中的晴子,温顺而体贴。摄制组最忙那阵,正值四川酷热难当的时候。在赤水河与长江交汇的合江尧坝拍戏,室外42摄氏度,室内少说也三十七八摄氏度。每次出工,晴子总爱关心别人,几句温暖的问话,帮人拿拿东西,或是让个靠窗的座位……注意到我出工穿的衣服都太厚,默不作声把自己薄薄的真丝衣服递到我手上,一句话:“这件凉快些。”见摄影组、照明组的哥们儿汗流浃背,累得张口呼吸,她会悄悄地背上他们的包,或提着他们装碗筷的竹篮,吃完饭,还帮大伙儿洗碗……全然没有一般女主角那种矫揉造作和寻找明星感觉的装腔作势。有时,晴子的妈妈托人从北京捎来些巧克力、奶糖、牛肉干之类的零食,妈妈知道那是晴子最爱吃的东西,晴子却总要拿到现场,在饥饿的上午十一点,塞给大家吃。即使当天她没吃早餐,也从不独享。连一个朋友从香港寄给她四十盘原声录音带——全是晴子喜欢的英语流行歌,她上了关税从邮局取出来,就分给组里的哥们儿姐儿们听,自己一盘也没剩。全然没有被娇宠惯的孩子那种一切以自我为中心的自私!若不是从小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是不可能这么善于为他人着想,这么慷慨的。难怪,组里年纪大的人喜爱地叫她“女儿”,小伙子们亲切地喊她“我媳妇”。她呢,只要大家高兴,那脆生生的应答总是十分悦耳。即使不同意谁的看法了,她只会轻言细语地说意见,从不跟人面红耳赤地争辩,更不用说骂人了。拍摄官兵抄砸兴顺号的时候,蔡兴顺被打得头破血流,蔡大嫂扑上前去阻拦时剧本上只有一句“你们这些婊子养的”骂人话。可拍摄毒打蔡大嫂时,她骂一句话接不上戏,导演就要求晴子加几句骂人话。拍摄时,她吚里哇啦骂了一长串,却除了一句“婊子养的”,其余即兴发挥的全是嘟嘟囔囔,她没词!在她的语汇中,竟没一句骂人话。
随和、慷慨、充满爱心的晴子。
不过,晴子同时也是个心里有数,有个性的人。那天,有个摄影记者见晴子穿黑色绸背心很美,就要求替她拍张照片。晴子笑着拒绝了:“我们还是很严肃的。”那位记者觉得晴子的绸背心并不暴露,肩比一般背心宽、领口也比一般背心领口高,便趁晴子吃饭时拍了一张。从不生气的晴子不乐意了:“我说了我不拍的!你看,怎么办?请你把这张底片给我。”晴子语气坚决,但轻言细语,怕对方难为情,不好意思看一眼,背对人家。
还有一次,组里接到通知,要接待一大群远道而来的记者。当时,天气热,下午差不多快五点时,记者们才来。为了扩大影片的影响,拍摄暂时中止。而让晴子和另外的主要演员排练另一场戏。晴子随和而识大体,她一丝不苟做戏,任人拍照。我知道,晴子心里是不喜欢这样的。她认为表演只在演戏时,如果生活中也要表演,就近乎无聊了。她对我说过:“喜欢活得真真实实,装假的人会累死的。”是的,除了开玩笑,晴子从不违心地恭维谁,谈得来的多谈几句,谈不来的敬而远之;她也不做违心的事,爱上了就认真去爱,不爱的绝不勉强。晴子向来高高兴兴,偶尔也皱皱眉头,讨厌一些什么,却不去干预,各人有各人的生存方式。
单纯、真实、洒洒脱脱的晴子。
不是我偏爱,晴子的可爱溢于言表,显而易见。而晴子的这一切一切,正因她那咄咄逼人的青春。
1991年9月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