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恒活了十八年,招灾惹祸的事情没少做,胆子的尺寸也一直很可观,时常敢和何养健对着干,把他这位叔叔气得发昏。但是和他此刻忽然冒出来的的新主意相比,先前的一切冒险都成了小打小闹。
不过十八岁的白玉恒是不知轻重的,前因后果也懒得考虑,在把第一步盘算清楚之后,他就胆大包天的开始了行动。
行动的第一步,是他乖乖的回了家养伤。日本兵的那几枪托并没有把他砸出重伤来,只是让他在一夜过后变了形,成了个鼻青脸肿的妖怪样子,逗得小威见了他,咯咯的笑出了声音。玉恒对他的声音也听不惯,在心里骂“像个娘们儿似的”。
之所以只在心里骂,不在嘴上骂,原因也很简单——好戏在后头呢,现在先让你得意几天,将来有你傻眼的!
几天过后,他渐渐的恢复了人形。很小心的出了一趟门,他把自己手下的小兄弟叫过来,开始蛮横的借钱——谁不出钱,就不许走。小兄弟们乖乖的把钱掏了出来,心里也没起疑,因为知道玉恒有个有钱的叔叔,他偶尔是会闹经济危机,但总不至于真穷,不会是有借无还。
带着钱回了家,玉恒自己还有一笔私房存款。坐在房内算了算自己目前的总资产,末了他点了点头,心里有了一点底气。
接下来,他鬼鬼祟祟的又奔波了将近一个礼拜,到了这天下午,他自觉着准备得差不多了,这才往何养健的办公室里打去了电话:“叔叔,你怎么总不来瞧我了?”
何养健答道:“我最近忙得很,怎么了?找我有事?还是钱花光了?”
玉恒喃喃的答道:“都有……你晚上过来一趟吧,我不想出门。”
何养健听他语气忧郁,异于往常,便也认真了起来:“好,我晚上过去。”
玉恒闷闷的“嗯”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然后对着镜子一伸舌头,他做了个鬼脸。
玉恒不是一个令人省心的孩子,所以何养健听他在电话里怏怏不乐,便很惦念。天黑之时匆匆的赶了过来,他进了院门一瞧,却发现厨房里灯火通明,隔着玻璃窗,可见玉恒正在里面煎炒烹炸。
这让他松了一口气,快步走过去推开房门,他一边扇着鼻端的油烟,一边问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玉恒没有笑,只低头答道:“炒菜啊!”
“大晚上的炒什么菜?”
“我蒸了米饭,你还没吃晚饭吧?”
“我吃过了。”
玉恒一听,当即把铲子往铁锅里一扔,急赤白脸的带了怒意:“那我白忙活了?”
何养健没看明白玉恒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且他一贯是“君子远庖厨”,也受不了这厨房的气味,故而并不恋战,只说:“那我就再吃一顿。”
说完这话,他关门出去,打发汽车回家。自从小黛走后,玉恒变得有点颠三倒四,何养健知道他这是失了恋,虽然不是很理解这失恋的滋味,但他毕竟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看着这小子苦恼,何养健不由自主的要怜悯他。
关闭院门进了玉恒的房间,何养健环顾四周,心中又生出了感慨——自从自己成了家,这孩子就一直活得像个小光棍,想一想,也是个可怜人。
房间里有个小电炉子,何养健把一壶水放到炉子上,打算烧点开水沏茶。然而他这边水刚沸腾,那边房门开了,玉恒进来支起桌子,一边忙碌一边牢牢骚骚的说话:“从早到晚就我一个人在家,我要活活憋死了。”
何养健关了电炉子,把水壶提起来放到地上,然后像个老太爷似的,在桌子前坐了下来,看玉恒一样一样的搬运饭菜,竟然也满满登登的摆了一桌子。末了从柜子里翻出一瓶白兰地,玉恒这里没有玻璃杯,拧开了瓶盖把酒往茶杯里倒。
何养健有些诧异:“什么时候学的手艺?”
玉恒答道:“跟老刘学的。”
老刘是前些年常住在这院子里的一个老伙计,很爱自己弄点下酒菜,没事喝两盅。玉恒那时候不是总有机会下馆子,所以在嘴馋的时候便会效仿老刘,溜进厨房自力更生。把一茶杯白兰地推到何养健面前,他说:“我现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何养健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因为已经打算今夜在这里留宿,所以心中很轻松,并不怕喝醉。抄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菜吃了,他说道:“我看你还是闲的,明天给你找个差事,你就有说话的人了。”
“我不乐意和别人说话。”
“就乐意和我说话?”
“还有小黛,我想小黛了。”
“小黛他们一家,现在是到哪里了?”
“小黛给我写了信,说她们已经在重庆安了家,就住在山里。”
“怎么还住进了山里?”
“山里是好地方,没钱还住不进去呢!”
何养健想了想,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大口:“其实吴家留在天津,也没什么关系。”
玉恒端起酒瓶,给他又满了上:“他们家害怕嘛,非走不可。”
何养健沉默片刻,忽然说道:“你当时若是和他们一起走了,我也不会怪你的。”
“我要是走了,你怎么办?”
“我又不老,难道还要你照顾我不成?再说还有小威。”
“别提小威了好不好?”
何养健连连点头:“好好好,我惹不起你,不提就不提。”
玉恒看了他一眼,说道:“我虽然不是你亲儿子,可我知道好坏,我重感情。你信不信?真到了关键时候,小威根本不行!”
何养健笑了笑:“我信,你要是不好,我早寒心了,还管你到现在?”
玉恒自己也端起酒杯小小的喝了一口,然后说道:“不好喝。”
何养健听了这话,也喝了一口:“还可以,这酒不算坏。”
“那你多喝。”
玉恒一边唠唠叨叨的说话,一边不住的给何养健倒酒。倒光了手里这一瓶白兰地之后,他从柜子里又取出了一瓶洋酒,这瓶洋酒是提前开了封的,不过这本来就是慢慢喝的东西,开了封而没喝光,也很正常。玉恒给何养健又倒了满满一杯,说道:“叔叔,你尝尝这个。”
何养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批评道:“好家伙,你在家里藏了这么多酒?年纪轻轻的,总坐在家里喝酒可不是好习惯。”
玉恒又给他倒了一杯:“你就说这酒好不好吧?”
何养健又喝了一口,尝了尝滋味,没尝出什么问题来,抬头望向玉恒,他视野摇晃,发现玉恒从一个变成了两个,由两个又变成了三个。
玉恒继续给他倒酒,他摇晃着趴在桌子上,眼睛已经睁不开,身体也要往下溜。玉恒走到他身边,一手抓起酒瓶,一手捏开他的嘴,不由分说的又灌了他一气。
然后他把何养健拖到床上躺好,自己坐下来,开始盛饭吃菜,一个人吃了半锅饭、一桌子菜,又拎起地上的那壶凉开水,灌满了一只铁壳子水壶。
凌晨时分,何养健躺在床上,依旧是人事不省——两瓶酒不至于让他醉成这样,但是第二瓶酒中被玉恒加了大剂量的迷药,在药物的作用下,他睡了个雷打不动。
玉恒穿好衣裳,换了一双半旧的软底鞋,把个包袱绑在胸前,又斜挎上了水壶,他最后检查了自己身上的钞票和船票。
然后气运丹田,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人高马大的何养健背了起来。
在蒙蒙亮的晨光中,他把何养健一直背到路口,然后叫了一辆洋车,把何养健放到了车上,对车夫讲:“去码头。”
车夫拉起洋车,看了看玉恒的包袱,便是笑道:“车上这位先生肯定是刚喝完践行酒吧?醉成这样。”
玉恒跟着车夫跑,一边跑一边说:“可不是,我一会儿还得把他背到船上去,有我累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