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家门外来了大兵,何太太立时惊得动不得,何养健随着管家快步走出去了,则是良久不回。舜敏和舜华吓得跑到母亲房里,舜华又怕又怒,大声叫道:“怎么着?爸爸刚走,就有人来抄家了吗?”
何太太听了这丧气话,气得一拍桌子:“你给我闭嘴!”
和何氏母女一起惶恐的,还有几重庭院外的希灵。她倒是没有联想到抄家,只想何家若是败了,何养健若是一无所有了,那么自己还会爱他吗?
鼻端萦绕了何养健温暖的气息,她回忆起了何养健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把食指送到口中吮吸了一下,她确定了:即便何养健一无所有吗,那么自己依然会爱他。
她一直一无所有,金钱的好处,她比谁都清楚;可和金钱相比,“人”的诱惑力,也丝毫不弱。钱和人她都没有,很多的钱,她自然爱;很好的人,她更爱。
谁让她自己也是个人呢!
希灵支使容秀往前去,不必露面,打听打听风声就行。容秀不愿意去,因为天黑了,而且也有点怕大兵,于是希灵着了急,攥着拳头翻了眼睛瞪她,倒是没有大喊大叫,只从齿缝中低低的挤出一个字来:“去!”
此时的希灵没有妆扮,身上穿的也是一件白色睡袍,袍子惨白,人也惨白,眼珠子黑漆漆的透出凶光,成功的把容秀吓住了。惊鹿一样的迈动两条长腿跑了出去,她隔了很久才回了来。
进房之后,她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凉开水喝了,然后用手背一抹嘴,喘着粗气告诉希灵:“前头没怎么样,也没看见兵,说是来了个政府里的什么官儿,一直在和大少爷说话。说的什么不知道,不让人听。”
然后她伸手去推地上的希灵:“你快睡吧,夜里怪凉的。大不了明天我起个早,再过去替你瞧瞧就是了。”
希灵点了点头,转身脱鞋爬上了床。上床之后,她用凉凉细细的声音说道:“容秀,我刚才是太急了。你和我的姐姐是一样的,我不瞒你,我心里对大哥——”
话到这里听了,接下来是一切尽在不言中。容秀走到床边坐下来,笑道:“我又不傻,你当我看不出来呀?”
希灵向她招了招手,让她上床到自己这边坐,又翻身侧望着她,枕着手臂问道:“容秀,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容秀盘腿坐在一旁,不假思索的摇了摇头:“没有。我自从懂事之后,日子就是越过越苦,饭都吃不饱了,哪还顾得上其它?”
希灵也跟着一笑:“现在好了。”
容秀摇了摇头:“要说好,是比在家里时好,尤其是和你在一起,我一点儿也没觉得自己是给人家当了奴才,反倒觉得自己是有了个妹妹。可是我还有一块心病,就是我爹——我爹到底是让人抢到哪里去了呢?他既没什么文才,更没有武艺,就是好赌,还一赌就输。这样的人,干什么都不行,他们抢他干什么呢?”
希灵用一根手指去划容秀的膝盖:“他都不管你,你何必还要惦记他?”
容秀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我不管他。”然后她一侧身歪在希灵面前,很舒服的伸长了两条腿:“还是说说你和大少爷吧!你俩算不算是青梅竹马?”
希灵伸手一揪容秀的纽扣:“你把衣服脱了,今晚儿咱俩一床睡。”
希灵和容秀挤在热被窝里,唧唧哝哝的讲了许久悄悄话。讲着讲着,希灵忽然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嘴——从来没和人这样长篇大论过,她怕自己言多必失。
戒心一起,她立刻就没了谈话的兴致。两人沉沉睡去,天明之后,希灵没有惊动容秀,而是自己下床洗漱穿戴,然后单枪匹马的跑了出去。
在前头的小洋楼里,她看到了何养健。
何养健显然是彻夜未眠,眼球布满了红血丝,明明是很年轻的一双眼,然而已经累得黑的不黑、白的不白。双手插进裤兜里,他本是背对房门站在壁炉前,听见希灵走进来了,他才向后一转身。
和希灵对视了几秒钟,他垂下眼帘,哑着嗓子问道:“表妹,怎么起得这么早?”
希灵走到他面前,抬手抓住了他的小臂:“大哥,出什么事情了?”
何养健抽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
希灵垂下头:“大哥不对我讲实话。”
何养健从炉台上的香烟筒子里拿出一根香烟叼了住,然后一边找火柴一边含糊答道:“无非是有人趁火打劫,抓住爸爸先前的一点把柄,想要兴风作浪。你不用担心,我有办法。”然后他低头划燃火柴点了香烟,深吸一口之后绕过希灵,喷云吐雾的答道:“我现在就去办,今天就要让他见分晓。”
希灵心疼了他,有心叫他睡一会儿再走,可又怕自己是不知轻重缓急,会惹他的讨厌。
何养健一去不复返,直过了一天一夜,才又回了来。
这回他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感觉事情真是要不好了,要变天了。
凭着何总长的声望和势力,就算他生前真犯了什么大罪,也不该让人公然带了大兵封门,尽管后来证明那些大兵完全只是摆设,但对于何养健来讲,也已经是受了天大的冒犯。
至于那些贪污之类的罪名,更是无稽。官做到了何总长这个地步,只要敞开荷包口袋,金银自会主动的往里流,若以此来论贪污,那么各家官邸就都该查抄一遍了。
何养健不能忍受这个,可是未等他做出反击,那看不见的敌人已经加紧了攻势——外面传开了流言,说是这一次对何氏不但要追查到底,还要追回赃款、以儆效尤。
这话说得很明白了——这就真的是要抄家、要明抢了。
何养健懂得“树倒猢狲散”的道理,可是没想到猢狲会散得这样快,父亲刚刚入土,他的门生老友们,就不认得何养健这位世兄世侄了,当然,客气还是很客气的,甚至称得上很恭敬,恭而敬之的招待他,恭而敬之的送走他,一切礼数具备,就是绝不说一句有实际作用的话,更不会出手帮一点实际的忙。
这帮狐狸似的东西既然指望不上,那么就只好换个方向求援了。如今这个年头,民怕官,官怕兵,将军大帅们说一句话,顶得上旁人说一万句。为今之计,是要把那个看不见的敌人先揪出来,然后对症下药,搬动一尊手握重兵的大佛来当和事老。
何养健是个行动派,尤其到了此刻,更是不能坐以待毙。不眠不休的行动起来,三天之后,他奔了天津去。
这一趟,他是要找白子灏的爹、白大帅。
然而,他根本没看见白大帅。白子灏出面接待了他,闲闲的告诉他:“你来得不巧哇!老头子到保定练兵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