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世间神仙何处游,飘渺迹难求。忆万载悠悠,空怀寂寥,梦残枯愁。光阴寸刻如刀,黄庭紫府靡芜,唏玄机亘阻,河车牢囚。
他日化身灵妙,敢攀九重楼,星耀明台。破荆棘迷障,斩鬼怪妖魔。观流云吞吐苍海,通全真得本初大道。感太上,澄清玉宇,伴月遨游。
——八声甘州,玄宝道人寅夜观星有感。
甲午岁末,西疆高原,巍峨的天山山脉高低起伏蜷卧在这片沃土上,蜿蜒如龙。
在徐徐东升的朝阳映照下,傲然突起的连绵群山状若神龙之角,映射出灼灼的金色光华。经年积雪掩盖的银白尖峰,似簇簇长枪无情地刺向碧空。
镶嵌在巨龙心脏的天山天池,恬静光滑的水面上,缭绕着轻烟雾霭,静默地倒映碧空上的几朵洁白,那忽而伸长忽而缩小变幻莫测的浮云,仿佛被四周林立山峰组成的锋利獠牙,一块块撕扯吞噬,永不停歇。
越过天池,有一条沙石路沿着山丘沟壑曲曲折折地通向天山山脉深处。此时已是秋去冬来,草木萧瑟,入眼皆是一片苍黄。近处一些光秃的岩石上,零零落落有些凋残的格桑花雪莲花,却是别有一番晚秋的韵味。
一辆国产皮卡车奔跑在山野之间,隆隆的柴油机轰鸣声打破了这片旷野的宁静,车后面扬起的尘土如同拉着一条高高飘扬的土黄色彩带。路边荒草丛中的黑色野鸟被不时惊起,呱呱叫着发泄对不速之客的不满,接着迅速逃开。
车上只有一老一少两个身着道袍的道士。老道名叫葛云,乃是太极葛仙公葛玄第二百七十九代孙,当今阁皂山灵宝派掌门。小道名叫葛传祯,是葛云的侄孙,刚从大学毕业出来一两年,还没有正式授箓,甚至都没有拜师传度,算不上真正入门的道士。
皮卡车后座与拖卡上都堆满了杂物,全都是灵宝派看家吃饭的家什,举行斋醮法事的各式器物,此二人正是要去参加一场极其重要的法事。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悠扬的音乐伴随着朗朗诵读声充斥整个车厢,把柴油机的巨大轰响都压了下去,车里播放的既不是什么流行音乐也不是古典名曲,乃是道家《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
葛云微眯着一双昏黄的老眼,枯干精瘦的双手,一只放在膝盖上合着节拍,一只轻拈垂胸的银白长须,摇头晃脑,不时附合几声,看样子十分惬意。
“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
葛云老道这边自得其乐,葛传祯却感到一阵阵的煎熬,头皮发麻,头脑胀痛如同被念了紧箍咒。他大学毕业出来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还在给人打工与自己当老板的想法之间徘徊不定,被叔公葛云连哄带骗糊里糊涂就套上了道袍,来赶这趟法事。这倒也罢了,跟着葛云出来可以蹭蹭处世经验,顺带存着考察这个产业一番的心思,若是利润空间大,那不妨做一做,反正道法精不精无所谓,那什么法事就是个形式。
这一路上当司机、小厮和保镖,处处精心服侍葛大老爷和这辆老爷车,连续开了这辆破车两三天,今早五点不到又被叫起来赶路,些许身体上的劳累,暂且不说。关键是一天到晚听这些个什么静、什么空、什么大道的,忍受思想上精神上的轰炸、洗脑,对一个无神论者该是多么痛的领悟。
葛传祯不是没争取过自己的权利,想说服葛云听听电台广播、情歌小曲或者干脆关掉声音闭目养神,但是均以失败告终。葛云只说了一句:“你是老板,还是我是老板。”
老板既然定了规矩,那便逆来顺受吧,反正也就这两三天,待解除雇佣关系,咱就远走高飞。而且暗暗决定往后再也不看别人的脸色,要自己当老板。
不过无论葛传祯如何自我开解,仍然抵挡不了道音灌脑,此时感到心中烦闷,脚下把油门踩到底部,奈何这老爷车的速度还是不紧不慢。
前方不知还有多远,葛云只说了个西疆的大致方位,其他闭口不提,搞得神神秘秘地。葛传祯皱了皱眉,返程还要三天呢,怏怏道:“叔公,前面那片雪山就是博格达神山了,该到地头了吧?”
“快了快了,小伙子,稍安勿躁。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为有妄心。”葛云眼皮也不抬,缓缓说教,藏在银须里的嘴角含着一丝笑意。这个侄孙什么都好,就是不向道,这一路来自是故意打磨打磨。
葛传祯暗自腹诽,妄心?这世上的人没了妄心,那还能有什么。你个老头没有妄心,就不信会跑这么远来喝西北风。想到这,倒有了个鬼主意。呵呵笑道:“是,是,是过于急躁了,真躁啊。”
说着一手握紧方向盘一手忽然把车窗摇下,顿时一股寒风呼呼地刮进车里。
“这里空气真好啊!叔公,你看那几座雪峰,那几只野鸟,那几朵……”
“咳咳,冷……冷,快把窗子关上。”
葛云冷不防被寒风一吹,打了个颤,赶紧搂了搂身上的太极八卦紫金道袍,往皮革坐椅里面缩了缩。
葛传祯呵呵笑着把车窗摇上,转头扫了一眼紫绸面料,描金绣红,装扮得跟旧社会地主老财似地葛云,干瘪灰暗的皮肤如同包裹枯木的老树皮。头上稀疏地银丝用乌木簪子挽了个髻,还有几缕散落在肩上。毕竟已是耄耋之年了,行将就木,一股老朽暮气隐隐从葛云身上散发出来。
看到葛云脸颊有些发白,想到这几天起早摸黑赶路,叔公这么老却一直平心静气从不喊累,自己有什么好郁闷的。葛传祯再也笑不出口,转而为自己的恶作剧自责起来。往上调了调空调温度,轻声道:“不冷了吧?叔公。”
“嗯,前面山脚往左转。”葛云老道深得静字精髓,自不会跟个小辈计较。
葛传祯顺手向左打方向盘,转入岔道,又起了个心思。干巴巴地笑道:“呵呵,叔公,您看侄孙我这几天开车这么累,服侍您老这么勤快周到,法事之后,是不是,加点,啊,奖金!”
“哦,这个嘛,可以考虑。”葛云不咸不淡地敷衍道。
“谢谢叔公,谢谢叔公,叔公吃肉,我喝点汤水就行了。啊哈哈!”
“别着急谢啊,我可没答应。再说了,这回你叔公还不知道能不能喝到汤呢,你就别妄想了啊!思多伤身。”
“叔公您就别谦虚了,这么大老远来,应该能刮到不少香油钱吧?我也不要多,一万就成。”葛传祯一副便宜你了我已经很让步的模样。
葛云一听就乐了,二郎腿抖了抖,答道:“吆喝,还一万就成。告诉你,这趟法事一毛钱也没有。”
“这个怎么可以没有?叔公,吃独食可不道义,你侄孙媳妇还在家等米下锅呢。”葛传祯可有些急了,没有这一万块,怎么圆了老板梦,这可是自己原始积累的第一桶金。
“呵呵!”葛云咧着嘴笑了,露出几颗稀疏的黄牙。“你小子哪来的媳妇,叔公怎么不知道?”
“那就不劳您老操心了,总之,就要一万,最少八千,您老就看着办吧。”
葛云老道瞅了眼葛传祯孩子气的模样,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傻孩子,有些东西是不能用钱卖得到的。”
葛传祯不屑地撇了撇嘴,这年头有什么东西钱买不到。嗤笑道:“难不成是什么天材地宝?”
“那倒不一定。”
“不一定?”葛传祯眼睛瞪大了,脑中想象的满是千年人参,万年雪莲,若如此倒也不白来。“还真有那东西?呵呵,叔公,我也不要多,一棵千年人参,嗯,千年雪莲也成。”
“千年老妖你要不要?还雪莲人参。咳咳。”葛云差点岔了气,这小子也太能胡扯了。
“那还有什么值钱的?”
“你小子读了几年书出来,倒掉进钱眼里了。天材地宝嘛,那也不算最珍贵的。”葛云打开保温壶,缓缓喝了口暖水,意有所指。
天材地宝还不算珍贵?葛传祯有些纳闷,还有什么比钱比宝物更珍贵呢?偷偷瞥了一眼葛云,像是在追思故人又似乎有些仰慕的模样,心中顿时一道灵光闪过。
“啊哈,莫非,是……叔公的老相好?”葛传祯恍然大悟,不由得嘴角带着一丝贱笑。
叔公为修道打了一辈子光棍,若是来看望叔婆帮忙作法事,这趟不收钱也值了。只是都这么老了,应该已经超过黄昏恋了吧,是夕阳恋?下山恋?
“什么老相好,话可不能乱说。”葛云老道眼睛一睁,昏黄浑浊的双目似有一道精芒闪过。伸手拍了下葛传祯的后脑勺,语气严肃地训斥道:“那可是老神仙,不容亵渎。”
说着双手合什,目视博格达神山,默念了几句经文。前方蔚蓝的天空中,一朵洁白的孤云,在朝阳的光照下,如同镶嵌了一道金边。
“是。”葛传祯被训了一句,有些沮丧,随口应道。心中却想,什么老神仙?这世间哪有什么神仙?是老神仙姐姐吧。
葛云看到葛传祯不以为然的模样,心中轻轻一叹,语重心长地道:“传祯,你可知为何葛家这么多人,叔公只带你一人出来?”
葛传祯愣了愣,暗想是不是觉得我傻,顺嘴答道:“我老实吧。”
“当今葛家二代十三人,九个男丁。三代十七人,七个男丁。四代还小且不说。你们都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各人的脾性如何自然逃不出我这双眼。原本我最看好二代老七。你七叔天资聪颖,性格淡泊温顺,更难得的是向道之心甚诚,可惜天妒英才,失于交通。”葛云说着,想起了悲伤往事,老眼微红,多好的一根道苗,却被无情的车祸给毁了。
这事葛传祯当然知道,但已经隔了十几年,当时自己还小,加上与七叔接触较少,所以感觉不到多伤感,也不知该怎么安慰葛云才好。
葛云略略缅怀,便恢复了平静,继续道:“我阁皂山灵宝派,与龙虎山正一派、茅山上清派并称“符箓三宗”,唐宋以上,最为鼎盛之时,门徒数十万,八景坛修士往来如云……然盛极而衰,明清之后,传承几欲断绝。如今,到我这一代,已是单传,道途维艰,唉!”
这一声长叹,蕴含着无尽的苦闷悲凉。
葛传祯嘴巴动了动,却说不出话,道法没落已成定局,不是人力所能扭转得了的。再说他心底里认为优胜劣汰,该扬弃便扬弃,留下些精髓,其他封建糟粕没落便没落吧。
“三代七孙之中,你性子刚柔相济,不失赤子热忱,又兼急公好义,本亦是一棵好苗。只是读的书多了,思想便散乱了,更糟的是不执于道。”
“叔公,你知道我志不在此……”
“叔公自然知道,须知人择道,道亦择人。此次带你来,便是撞个道缘,若得老神仙提点一两句,足够你今生受用无穷。若你没有这个缘份,那叔公也不会勉强你,灵宝派葛门一脉断便断了吧。”
爷孙俩谈到这,便沉默了,各自怀着心事。
直到皮卡车沿着弯曲的山路绕过一个坳口,隔着一个山谷,便看到对面不远处有两座突兀挺拔怪石嶙峋的奇峰,夹着中间一条狭窄陡峭的山道。恍眼望去宛如两个全身披挂的天神并排站在那里,不知是守护或是囚禁着身后的那片天地。
“天道门,到了。”葛云低声喃喃自语。
葛传祯听到耳里,暗自嘀咕:“天道门?没听说过。”不过终于要到目的地了,精神一振,专心对付起前面的山路来。
此时,车里正诵着《步虚韵》:“大道洞玄虚,有念无不契。炼质入仙真,遂成金刚体。超度三界难,地狱五苦解。悉归太上经,静念稽首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