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是学校的问题。你做得尤其很好。”我宽解他,像大姐对小弟。“赵老师,不知你是否觉得,我们所处的环境太压抑了。一个人要追求自己真正想过的生活,实在太不容易。年纪大的也就算了。像我半生已过,再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反显得为老不尊。可是我们的孩子,比如小轩,我真的不愿意他重蹈覆辙。所以我想给他创造一个最宽广的天地,在那里他能够为所欲为。”
“没有人能够为所欲为。”赵宁年说得倒诚恳,并无嘲讽的意思。“只要置身于人类社会中,就必须学会适应和妥协。”
“但仍然要敢于追求。”
他说:“追求的勇气并不来自环境,而是发自内心。对自己有信心,有自尊的人就会敢于追求。”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是道理不等于现实。
告别赵宁年,我在街边找了家早营业的咖啡馆坐下。要了一杯咖啡。看看手表,还没到九点钟。
是还得等。只是心进入不了等待的状态。反而有种大难临头的预感。手指冰冷,全身冰冷。我发现自己坐在了户外的座位上,寒风吹得头顶遮阳伞噼里啪啦响。落地玻璃橱窗里,有人在吃培根煎蛋的早餐,热气好像伸手就能抓住。只有我一个人孤单地坐在室外,与其他人分处两个世界。
想起妈妈手术时,我在手术室外等结果,也是和今天类似的心情。其实终局就摆在那里,早晚要与它面对面。
不是人在等结果,是时间把人送过去。跑不掉的,也回不了头。
九点到了。
又坚持了十分钟。我开始拨卢天敏的电话。无法接通。再拨,再拨,不停地拨。机械地、重复地做一件事,大脑并不指挥行动。实际上,我的心和脑都从身上抽离,跳脱在半空中悠悠盘旋。很慌张,又很平静。很恐惧,又很舒泰。
忽然觉得,人在濒死时的状态大致如此吧,真没什么可怕的。
卢天敏找不到了。我逐一试过所有的号码,均一无所获。再给自己的银行打电话,确认账户里的钱已经划走了。
我停止拨电话。所幸人是坐着的,全身四肢都已僵硬。我饮一口冰冷的咖啡,眼前渐渐有些模糊。朱燃,你并不是没有料到这一幕,对吗?
我还剩一件事可以做。
我开始拨打卢天敏所在公司的电话。他没有告诉过我号码,但我在网上查到并保存下来。这是我第一次打到他公司去。
电话立刻就接通了。我问卢天敏。接线员小姐用柔美的声音回答,没有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我突然暴怒起来,一叠连声地质问。对方吃不消了,把电话转给一位负责客户服务的经理。他耐心地听完我的抱怨,用职业的口吻向我解释说,他们公司确实从来没有一个叫卢天敏的员工。不论是本地,还是海外分部都未曾雇佣过这么一个人。
“小姐,或许你把公司名称搞错了?”经理客气地说。
我坚决否认,我还没患痴呆症呢。
经理先生唯唯诺诺。
我说我的钱,我的五百万转到你公司了。你们不能不承认啊!
他更加为难地说,不可能的。公司所有来往户头都由财务经手,每一笔帐都有登记。小姐,你能把帐号和户名报给我吗?我再去找财务查查。
我心里有数,真的有数。只是,有些事情必须要做。就像跑马拉松最后的撞线,没有那一下,漫漫长路就不会到头。
我报出帐号和户名。
电话那头安静了片刻。然后,经理先生用微妙的语调说:“小姐,你所说的是一个私人账户。公司的款项往来必须使用公司帐号,这是规则,想必你也懂的。”
是。我怎么会不懂?
“小姐,小姐?”那头在说,“还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不了,谢谢。”
我挂断电话,静了好一会儿。各种画面在眼前晃来晃去,全是卢天敏的笑脸。我也笑起来,止都止不住。直到系着黑围裙的招待俯身在我跟前。“小姐,你有什么事吗?”年轻男孩的脸都吓白了。
“没事。”我说,还是停不下笑。笑得泪花迸出眼角。
我站起来,笔直地朝前走。不妨街沿有个坡度,脚下一绊,便双膝跪倒下来。好几只手臂伸过来,把我拖起。陌生人的声音在耳边此起彼伏,我一一谢过,只想快些摆脱他们。
终于躲回到自己的车里。在这个封闭的小世界里,神气又定下来。心里并不是那么悲哀,只有惆怅。就像在最后一秒错失了末班车,独自一人看着车影消失的那种失落感——都走了,只抛下我。
还是想笑。卢天敏分明是个老练的骗子。但在我这个骗局的最后,他几乎是被我逼迫着完成的。他给了我多少暗示、露出多少破绽,哪怕是头猪也该警醒了吧。
我眼睁睁地奉上自己,让他做刀俎。
曾经问卢天敏是否爱我。如今想来,更应该问他是否恨我。良心折磨、自我怀疑——身为一个职业骗子的他肯定痛恨这些。而我都让他都经历了,所以他绝对恨死我了。
想到这里,我的心便没有那么痛不可挡了。呵,麻醉剂还挺有效。
还有什么可做的?报警?需要经过多少程序、等待和麻烦,才有可能找回我的五百万?更大的可能性是,人抓到了,钱没了。而我的事迹广为传播。离异的寂寞中年妇女被小白脸骗财骗色,多么香艳狗血的谈资。
脑子里冷不丁蹦出成墨缘的话——死,可以,但别死得太难看。
我把臂肘支在方向盘上,睡意一阵阵地涌上来。真累啊,太久都没有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想了,我只求一场好睡,能睡到地老天荒才好。
我撑着最后一口气把车开回家。这个严格来说已经不属于我的家。进门,空无一人,红妹不知所踪。但打扫得窗明几净。我倒在客厅的长沙发上,连走回卧室的力气也没有了。
终于可以闭上眼睛。黑暗扑过来时,我满足地长吁口气。
睡得真香甜。
谁都没来打搅我。爸爸、妈妈、景雪平、卢天敏、沈秀雯,成墨缘。所有人都识相地躲得远远的,允我安眠——你们每一个人,终归都是爱我的,多多少少。对吗?
我被手机的嘶叫吵醒时,窗外已暮色暗沉。
“喂,是小轩妈妈吗?”
“赵老师。”我坐起来。
“小轩到家了吗?”
“小轩……”我茫然四顾,“没有。几点了?我是不是该去接……”
“小轩被你家保姆接走了。”赵宁年的语气罕见地不安。
“红妹?几时?”
“一个小时前!”
我呆住。从学校到家走路半小时,打车最多十分钟。
“他们没有回来……”嗓子干得冒烟。
赵宁年急道:“因为你早上恰好关照过,保姆来接小轩时我就放行了。可我总觉得那小保姆的神色有点怪,后来越回想越担心……”
手机掉到地上。我看见茶几上端端正正放着一张折起来的纸。我拿起来,展开。纸在我上抖个不停。
小学生样的幼稚字迹。“太太,红妹走了。红妹实在没办法,对不住您了。再见。”
天旋地转,我倒在沙发上。
赵宁年还在手机里喊叫。我木然地搁到耳边。
“小轩妈妈,你别急。我这就出发去找,学校里、周围,沿途到你家,我一路找过来。你要是能想起什么线索,立即打我电话。”
顿时又安静下来,我抱着双肩缩在沙发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小轩,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我不能失去小轩。
谁也不能夺走我的小轩!
我跳起来,抓起车钥匙奔出房门。我知道的,我知道去哪里找我的儿子。
车冲出小区大门时,正巧看到赵宁年。他认出了我的车子,朝这边奔过来。我猛踩油门,从他的面前呼啸而过。
一路上我什么都不想,只是疾驶,风驰电掣。
佳园小区。
就是这里,半新不旧的小区,半新不旧的公寓楼。我随便找个位置把车停好。太熟悉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就算凭空来场大地震,我也能从满地废墟中找到方向。
我径直走向前方这栋六层楼的门厅。
我曾经在此生活好几年,小轩在这里出生长大。离婚时,我就是被景雪平从这里赶走的。已经有三年多未再回来。这里,便是我与景雪平曾经的家。
还没到晚饭时间,楼道里静悄悄、空荡荡的。我悄悄地拾级而上,像一个满怀期待的贼。三楼,靠右第一户。从里面飘出饭菜的香气。房门虚掩着,我推开门。
“是小轩吗?小轩来啦?”倪双霞叫唤着从里屋走出来。看见我,愣在当地。我也看着她。
我们俩人对峙了几秒钟。
突然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我扑上去,扯住倪双霞的衣服前襟,狂喊:“小轩在哪儿?你快说,小轩呢?!”我拼命摇晃倪双霞,像个疯子似地吼着,“死老太婆,你还我儿子,把小轩交出来!”
倪双霞说:“小轩不在……我……没……”
“就是你!”我用出全身力气推她。
倪双霞踉跄地向后坐倒在地上。我喊:“是你要抢走小轩,你休想!我死也不会让你得逞的!”
“这是报应。朱燃,我说过你早晚要遭报应的!你害死了我的儿子,你不得好死!”突然,倪双霞的咆哮中断了。她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朝门口跑,边跑边叫:“别进来,快走!小轩快跑!”
白色的人影在楼道里一闪而过。倪双霞夺门而出,跑到楼梯口。我紧随其后。她还在叫:“走啊,快走啊!”忽然脚下踩空,我伸手去抓她的衣服却没抓着。倪双霞就在我眼前翻滚而下。重重地跌在下层楼梯平台上,一动不动了。
我呆在原地,俯瞰倪双霞的身体。她半蜷着,小小的,很像童话书里的老巫婆。在她的身旁,站着一个人。
白璐。
“她死了。”白璐仰起脸来,对我说。
我等她一步步走上来。 “都是你,对不对?”我说,“所有的事情,都是你做的。”
她沉默。
“为什么?”
她依旧沉默。
“是景雪平吗?他设下计划报复我,你替他执行。
“随你怎么想。”
“你们不会成功的。”
“是吗?”她挥一挥手机,“刚才那一幕我都录下来了,你还是想想怎么为自己辩护吧。”
“小轩在哪儿?”我只关心这个。
白璐倨傲地笑起来,“想知道吗?你来求我,我就告诉你。”
我扬起右手,用尽全力打她一个耳光。白璐的半边脸立刻肿起来。红色的血丝从唇边渗出,如一条蜿蜒爬行的红色蚯蚓。
“小轩!”我狂喊一声,失去了知觉。
……铃声隐隐约约在耳边盘旋,好像一根细线牵拉神志。我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挪动身体。摸到手袋,从里面掏出手机。是小轩的号码!
我瞬时情醒。
“小轩妈妈!”耳朵里传来的是赵宁年的声音,兴奋莫名,“我找到小轩了!”
“在哪里?他怎么样?”
“他没事,没事,就在我这里,在我身边。”赵宁年忙着解释,“噢是这样的。我一路没发现小轩,就赶回去学校再找。刚巧碰上一个工友,说有个孩子在学校的健身房里昏倒了,好像是我班上的。我赶紧奔过去,一看果然是小轩。这孩子当时已经醒过来了,就是迷迷糊糊的神智不清。我把他抱到学校医务室,校医检查说没大问题,应该是误服了某种麻醉剂,好在剂量不大,才一会儿功夫小轩就基本正常了……”
“我要和小轩讲话,让我和小轩讲话。”
“妈妈!”耳里涌进来小轩清朗朗的叫声,我的眼泪夺眶而出。真正是喜极而泣。
“妈妈,你在哪儿?”
“你好吗宝贝?”我几乎泣不成声。
“好呀,妈妈,我没事!你来接我吗?我饿了呀。”
我冷静下来,让小轩把手机交给赵宁年。
“赵老师,谢谢你找到小轩。我……” 有些话真难以启齿。
赵宁年不觉异常,满心欢喜地回答:“哪里,都是应该的。我送小轩回家吧,具体情况你再问他?”
“赵老师,有件事要再麻烦你。今晚能不能让小轩住你家?”
“我家?”赵宁年很意外,“小轩妈妈你?”
“我有些急事要办,今天晚上不在上海。真的很不好意思,但我实在没其它人可以拜托。赵老师,请你无论如何帮帮忙。”
手机里有片刻安静,但我知道他会答应。虽然满腹狐疑,赵宁年还是会挺身而出,他是个难得的好青年。并且,他对我们母子有切实的同情。
“好的,没问题。不过你自己跟小轩说?”
“那是自然。”
我对小轩说妈妈临时要出差,今晚他只能暂住赵老师家。
“去老师家住啊?”小轩拖长了声音说,我都能看见他骨碌碌转动的黑眼珠。但是他马上就高兴起来,“好呀,赵老师可以单独辅导我作文了。”
我笑,“别太打扰老师,一定要乖,给妈妈挣面子。晚上十点必须睡觉。明天我再和你联系。”
“是的妈妈!”
小轩安排好了。我长长地松了口气。
但没有时间多回味了。楼道下已有人出现,看到倪双霞的尸体,惊叫声骤起。各种喧哗,楼上、楼下,所有的门背后都冒出人来。顷刻乱作一团。
没人注意到我,我及时地退回到家里。
呵,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我关牢房门,像乌龟缩进壳里,竟有无法言传的安全感。这窗、这地、这桌椅,我一样样看过去。当初曾经那么憎恶,恨不得一把火烧干净的所有,今天看来只是亲切。
景雪平把一切维持原状,使我产生错觉,仿佛从没离开过。
这个地方敞开胸怀接纳我,好似在对我说:回来吧,回到家就安逸了,别再管外面春秋冬夏。是啊。这是为我准备好的墓穴,我曾因害怕而逃跑过,并付出惨痛的代价。今天,我又自己回来了。
门外的吵嚷声越来越响,很快就会有人认出倪双霞,并且找到这户来。到时候我就插翅难飞了。必须赶快行动。
我去洗手间梳洗一番,重新化了妆,整理衣衫。所有我当初没来得及带走的东西,包括衣服、化妆品,甚至牙刷、内衣和香水都在原位,使用起来得心应手。景雪平实在周到。
镜中的我风霜尽显,但确乎是美的。我想,我从没这么美丽过。只有当幽灵返回生前的躯壳时,才会有这般瞬间的绝美。此时、此地,因缘际会,我会利用好这段回光反照的时光。
辛德瑞拉了解,平生她只有一次机会。
我打开房门,径直走下楼梯。倪双霞还躺在过道里,周围已经挤满了人。我从他们的身边经过,扬长而去。
但我仍然估计不足。
到会所的电梯里时,我才发现没有门卡根本无法去任何楼层。去他妈的富豪派头,高高在上,恨不得与世隔绝才好。
成墨缘的名片还藏在皮夹的最里层,终于等到动用它的时刻。
“喂?”
声音听起来有点陌生,我开口:“成先生……”
“对不起,成先生抱恙不能接电话。请问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