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铁,我告诉你,犯事儿不怕,主动承认了就是改过自新的开始。给你机会,你就接好喽,肯定没错。行,就先这样吧……”那海涛最后重申了几句,就让看守把大铁押了进去。
大铁心存狐疑,边走边觉得不对,但又想不出那海涛这么做的目的。他怎会想到,就在自己和那海涛对话的时候,二铁正在他身后的候审区里蹲着呢,他刚才所说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传到了二铁耳朵里。
五分钟后,二铁坐到了刚才大铁的位置上。二铁是大铁的亲弟弟,为人处事却远不如大铁油滑。他坐在审讯台下,有点犯怵。
“姓名?”那海涛坐在审讯台后,还是刚才对待大铁的态度。
“张二铁,一二的二,钢铁的铁。”二铁比大铁矮小得多,低着头不敢与那海涛对视。“钢铁的铁?我怎么看是个软蛋。”那海涛不屑一顾地说。
“知道我今天找你什么事儿吗?”那海涛引而不发,问他的问题和大铁一样。
“我……我不知道……”二铁声音颤抖,低着头说。
“不知道?”那海涛皱眉反问,“那让我告诉告诉你!”他猛地拍响了桌子,“张二铁,你昨天下午,伙同张大铁等人,持凶器在本市的康寿公园袭击了一名老者,造成老者身体多处受伤入院抢救。同时在你和张大铁的共谋下,还使用不当手段,犯下了多起案件。张二铁,你还要我逐一给你说出来吗?”那海涛语气强硬,一点不给二铁解释机会。
二铁一听这话,心都揪了起来,他试探性地抬头看着那海涛,但随即又低下头去。刚才在候审区里,他听得清清楚楚,大铁什么都招了,看来自己扛着也没有意义。二铁前思后想,顾虑重重。
“警官,能给我根儿烟抽吗?”二铁问道。
“什么?还要烟?你有什么权利要烟?啊?你干了那么多缺德事儿,我还给你烟?扛着吧你。”那海涛没给二铁好脸,“说吧,先从你下午带着大铁打人开始说。”
“什么?我带着大铁打人?”二铁一听这话就愣了,再加上那海涛对待大铁和他截然不同的态度,心里的火一下就起来了,“明明是大铁带着我打的啊?好家伙,怎么现在倒成了我带着他了?”二铁辩解。
书记员一边记录一边在心里暗笑,原来那队长使的是欲擒故纵的计策。
“什么?他带着你?”那海涛故作惊讶,“那你说说,你们为什么这么做?”
“哎,警官,真是大铁带着我去的。这个活儿是他接的,上家我根本就不认识,您要是不信,我可以跟大铁对质。”二铁极力辩解,“前几天,大铁接到了这个活儿,说有个老头儿可能是追债的,没完没了地查人家公司。人家老板烦了,出一万块钱,让我们教训教训老头。我就按照大铁的要求弄了个黑布口袋,还准备了两根棒球棍,这不昨天下午的事儿您都知道了,别的我对天发誓,我要是知道,就是……就是丫头养活的。”
那海涛看二铁这德行,默默摇头,“在什么地方殴打的对方?”他继续问。
“就在城南护城河边上的郊野公园,对,就是您说的康寿公园。”二铁回答。
“为什么要殴打对方?”那海涛问。
“哎,我不是说了吗?那老头追债,死咬着人家不放,人家烦了,就拿钱让我们平事儿。”二铁回答。
“现场除了你跟大铁,还有谁?”那海涛问。
“还有个小白脸,好像姓邓。”二铁回答。
“说一下他的基本情况。”那海涛问。
“他的情况……我还真不知道。”二铁说,“这你得问大铁了,但我觉得,最终给我们钱的,还不是这个小白脸,应该是他背后的老板,他跟着我们到郊野公园,主要就是认人去了。”
“嗯,你还算老实,但大铁说的可不光这一件事,还有不少。你再想想。”那海涛乘胜追击。
“啊?您说的是哪起啊?”二铁犯了难。
“嘿,是我问你的,还是你问我呢?你说哪起啊?就从几天前你们合伙干的那件事说,最后把人家怎么着了?”那海涛没头没尾地问,故意拿模棱两可的话去套他。二铁带着哭腔:“啊,这事儿您都知道了,大铁这孙子可真是软蛋……您说的是不是在长城劫人家钱的事儿啊?”
“不是,还没到这件事呢。”那海涛在心里暗笑。
“啊,那我知道了,那您说的一定是长途车站那件事。”二铁说。
“你还算老实,说说,到底怎么回事?”那海涛问。
“嗨,要不是开小公共那孙子太牛逼了,我们也不至于下手啊。那孙子仗着老乡多,欺行霸市啊,挤对得那一片儿的司机都没饭碗了。这不,人家王老板就给我们哥俩拿了五千块钱,让我们好好收拾收拾那孙子,剩下的事儿您就全知道了,还用我说吗?”二铁赔笑地问。
“废话,你不说我们怎么记啊。张二铁,我告诉你,你现在算是主动供述自己的罪行,是在争取从轻的机会。”那海涛顺水推舟地引导。
“啊,明白,明白。”二铁赶忙点头,“我们就是趁着天黑,埋伏在那孙子回家的路上,趁丫不注意,就给了一闷棍。当时我看就起了一个包,谁也没想到就脑震荡了,太不禁打了……警官,这事真不怪我们,是他先惹的事啊,其实我觉得吧,我们这该算是替天行道,不算犯法。”
“替天行道,你以为自己是梁山好汉啊。”那海涛撇嘴,“行,你再说说长城的事儿。”“嗨,那事儿更没什么可说的了,就是我们哥俩没钱花了,劫了人家点儿钱。”二铁低着头说。
“多少钱?”那海涛问。
“不到两千块钱,是他妈一个穷光蛋……”二铁喃喃地回答。
那海涛一鼓作气,不但从二铁嘴里把伙同大铁一起故意伤害齐孝石的事实全部拿下,还连带着深挖出这两名犯罪嫌疑人多达十余件的故意伤害、敲诈勒索案件。小吕的笔录记了三十多页,手都酸了,二铁还在那喋喋不休地竹筒倒豆子呢。那海涛一边讯问,一边用手机短信将讯问的细节发给刑警队的刘队进行核实,不一会儿就里应外合,将其中的几起案件进行了印证。那海涛暗想,估计这哥俩得在号儿里待上一段日子了。
在送二铁回号儿里的时候,二铁还纠缠着那海涛不放,一个劲地说自己只是从犯,所有的案件都是跟着大铁干的。那海涛没再搭理他,对这种人多说一句好话都是浪费口舌。
当大铁再次坐到审讯台下的时候,那海涛已经胸有成竹了。
“大铁,说说吧。”那海涛问。
“啊?说什么啊,警官?”大铁装傻充愣。
“先说说在长城劫人家钱那事儿吧。”那海涛漫不经心地说。
“啊?长城……”大铁瞠目结舌,“长城……我……我没干什么事啊。”他的脑袋还没转过弯来。
“被害人叫郭京京,美籍华人,被你们劫了一千八百四十元,脑袋上还挨了一棍子,住了两个星期的院。”那海涛向他通报了刑警队刘队的反馈结果。
大铁彻底傻了,“这……”他无言以对。
“那就说说故意伤害小公共司机的事儿,还是先把殴打老人的事儿说了?”那海涛逐渐加重语气,“张大铁,你别给脸不要脸!”他猛地拍响了桌子,“刚才给你面子让你供述,不珍惜机会是吧,胡说八道,自以为聪明。行,既然你这个德行,我就按照二铁的供述,一件一件地核实,全算在你的头上。跟我这耍三青子,我告诉你,你选错了地方!”那海涛横眉立目。
大铁知道二铁让警察给玩了,低头想了半天说:“大哥,我认栽。你能再给我一个机会吗?”大铁吐了软话。
“怎么给你机会?”那海涛问。
“我都说,全算我一人身上,你们别为难我弟弟。”大铁还算仗义。
“行,我给你机会,你也要珍惜。”那海涛说。
“你是想问我殴打老头的那件事情吧。”大铁一点也不傻。
那海涛看着他,并不回答。
“那件事是我做的,我认。我收了姓邓的小子一万块钱,答应他帮着教训一个老头。老头具体是什么人我不清楚,行里的规矩也不能去问。昨天下午我跟着姓邓的小子到了郊野公园,他指人,我动手,就这么简单。”大铁开了口。
“姓邓的叫什么名字?”那海涛问。
“我不知道,就叫他小邓。一完事他就关机了,我现在也找不着他。”大铁回答。
大铁竹筒倒豆子,将殴打齐孝石的事实如实供述。他说自己并不知道小邓背后的老板是谁,目前只有一个小邓的电话号码。那海涛用公用电话拨打那个号码,显示已经关机。毋庸置疑,邓楠已经成了案件的重要知情人,只要能抓获他,就有希望挖出隐藏在幕后的黑手。但茫茫人海,找一只惊弓之鸟又谈何容易。
那海涛让看守押走大铁,默默地往监区外走。天色已晚,四周漆黑一片,冷风起了,那海涛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正在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小吕的来电。
34.一败涂地
那海涛接通电话,小吕的声音焦急彷徨。
“师傅,沙伟找到了。”小吕说。
“找到了!”那海涛不自觉地提高嗓音,刚拿下大铁、二铁口供的畅快让他还在兴奋的情绪之中,“嗯,那还废什么话,找到了就立即带回来,用口头传唤。”那海涛急切地说。
“不是,我们找到的这个沙伟,不是那个沙伟。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找到的沙伟,不是咱们要找的沙伟……”小吕语无伦次。
“什么意思?”那海涛皱起眉头,“你别着急,慢慢说。”
电话中沉默了几秒,显然是小吕在整理着思路:“嗯,是这样,我们依照户籍查询的地址找到了沙伟的居住地,在属地派出所的配合下也找到了沙伟本人。但这个沙伟根本不是咱们找过的那个人,他一直在原籍务农,从来就没有去过B市,更不要说到新时代公司任职。师傅,我们被骗了。”小吕一字一句地说。
“什么!”那海涛的脑袋嗡地一下,耳边仿佛响起了一个炸雷,“你……你再说一遍!沙伟是怎么回事?”这下轮到那海涛语无伦次了。
“师傅,我是说,我和小李找到的真正的沙伟,一直在老家务农,而咱们审查的那个人,是在冒名顶替他的身份。”小吕再次强调。
那海涛感到一阵眩晕,眼前一黑,身体就往后仰,幸亏书记员扶了一把,才没摔倒在地。
“没事,没事,你先走,我没事。”那海涛支走书记员。
看身边没人了,那海涛才继续通话。“小吕,你是说,咱们审查的那个沙伟,一直都是在假冒他人的身份?”那海涛强压住浑身的颤抖问。
“是,我刚开始也不相信,但后来经过属地派出所的查询和沙伟邻居亲属的走访和指认,才基本认定了他近期没有离开过原籍,也没有去B市打工。”小吕回答。
“什么叫基本认定!”那海涛的火气一下就上来了,“咱们调查案件可以基本认定吗?”
“哦,是完全可以认定。”小吕改变了说法,“而且,在原籍务农的沙伟几年前丢过一次身份证,这个丢失记录在属地派出所还有登记。我查询了丢失登记的原始记录本,真实无误。去年春节前,他曾带着父母到广州旅游,直到大年初二才回家。这个情况,我们也做了证实。”
那海涛头晕目眩,强压住自己的情绪。“对不起,我有点激动。”他也不想这么失态,但在内心中却是寄希望于小吕的误判。太可怕了,自己亲自审查的证人竟然是个冒牌货。
“这么说……咱们被骗了?”那海涛怔怔地问。
“师傅,咱们该怎么办啊?”小吕的语气里也惶恐不安。
“先回来吧,把证据搜集完全,一切等回来再说……”那海涛的语气恢复了镇定,他不能让出差在外的小吕再担惊受怕。但在挂断电话后,那海涛却一屁股坐在了办公室的地上。
“他到底是谁呢?从哪里来?为什么要这么做?”那海涛默默地取烟点燃,无数个疑问从脑海里窜出来,一种失魂落魄的无力感从心底升起,这种无力感把他一贯以来的骄傲和自信吞噬得体无完肤。那是一种巨大的坠落感。那海涛闭上眼睛,像个战败的武士丢盔卸甲,心中一团执拗的火焰瞬间被吹灭,他几次想站起来重新投入忙碌,却根本没有勇气再睁开双眼。直至烟头烫了手指,他才被一种掏空了似的疼痛击回到现实。
“我操……我操!”那海涛低声地呻吟着,被玩弄的屈辱瞬间燃烧成愤怒,“我他妈被人玩了,玩了一个彻彻底底!”他猛地从地上站起来,跌跌撞撞,他怎么也想象不到,自己曾经认定的懦弱胆怯的沙伟,竟然是个玩手段的老油条。他彻底傻了,那三斧子?狗屁!这个昔日的美名在此刻显得如此滑稽可笑。他手忙脚乱地打开档案柜,翻找着陈沛案件的证据材料,却连一张纸也没找到。他越发愤怒,浑身都颤抖起来,如果不是还有一丝良知在支撑他已薄如蝉翼的理智神经,他真想把档案柜掀个底朝天。他深呼吸,默默地告诉自己不要慌、不要急、不要失去理智、不要歇斯底里。他妈的,这些狗屁道理平时都是自己给别人讲的,凭什么要这时用于自己!那海涛打开了所有的档案柜,甚至叫来内勤蒋梅帮助查找。卷在哪?卷在哪?他满脑子都是这句话。但找了整整半个小时,他才沮丧地意识到,陈沛的所有案卷都已经移送检察院了,一张纸也没留下。他用双手撑住桌子,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眼前不自觉地就想起沙伟的模样。
妈的,这简直是种嘲笑,是对自己的巨大侮辱!那海涛努力甩甩头,试图逃离这种回忆。
他到底是谁?演得太像了!那海涛逃脱不了接踵而来的回忆,仿佛再次置身于当时的审讯中,他不禁又回想起沙伟的那个眼神。天衣无缝的卑微和茫然,滴水不漏的反应和回答。那海涛深深感叹,这绝不是一两天能练就的能力,自己真是遇到高手了。而沙伟的证言是陈沛定罪的关键证据,更是移送检察机关起诉的中心依据,一旦这个证言被推翻,那整个案件必然会推倒重来。作为案件的负责人和主审,自己也将付出失察的责任,承担严重的后果。那海涛感到胸口发闷,仿佛有一只拳头在用力抵着,他知道,自己这次的折戟沉沙,不仅是他预审职业生涯的一次重大挫败,更将是他人生道路中的一次重大挑战。是跌倒还是重新站起,这个选择已经摆在了面前。
蒋梅看着那海涛茫然的样子,关切地问:“那队,你没事吧,那队,那队……”
那海涛被蒋梅的声音拽回到现实,“哦,没事……”那海涛努力掩饰住自己内心的惶恐,“蒋姐,你马上帮我联系一下检察院执法监督处的同志,明天一早我要和他们说一个重要案件。”
“好,我马上联系。”蒋梅说着就走出了房间。
看蒋梅走了,那海涛又掏出一颗烟,默默地坐了下来。窗外灰黑一片,已经到了傍晚。外面的空气浑浊不堪,几乎看不清人影,在大赶快超努力提升GDP的政策下,B市的环境污染已经到了关乎居民生存的临界点。雾霾包围了整个城市,侵袭着一年四季的每分每秒。那海涛望着灰黑色的雾霾,心想,茫茫人海,那个冒名顶替的沙伟,如何去寻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