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窗旁那无头的背影,肯普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不禁大吃一惊,站起身来,握住隐身人的手臂,把他从窗口拉开。
“你累了,还在走来走去,而我却坐着,”他说,“坐到我的椅子上去吧。”
他站在格里芬和最近的窗户之间。
格里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又突然重新讲下去。
“在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切瑟斯托学院,”他说,“那是在去年12月份。在伦敦波特兰大街附近的一个贫民区里有一幢公寓,房子很大,可是管理不善。我用父亲的钱买了各种各样的仪器,立刻把那间屋子装得满满的。工作进行得既稳当又顺利,接近尾声了。那时,我好像一个刚刚从灌木丛中出来的人突然去演一场毫无意义的悲剧。我去葬了我的父亲。可是我的心里还想着研究,而且没有做任何事情去挽回他的名声。我还记得那次葬礼:廉价的棺材、简短的仪式,霜冻的山坡上正刮着风,我父亲学院里的一个老朋友——一个衣衫褴褛、脸色黝黑的驼背老头儿,由于感冒,一直在流鼻涕,在父亲的坟上念着祷文。
“我记得我徒步走回那空无一人的住宅时,路上经过一个地方,它一度是村庄,而现在却被偷工减料的营造商拼凑修补成一座丑陋的城镇了。每条道路都通向污秽的田野,路的尽头都是一堆碎砖乱石,丛生着湿漉漉的野草,还散发着恶臭。我记得我自己又黑又瘦,在光溜的便道上走着,奇怪地感到自己已经超脱于这种邋遢的体面人和肮脏的商品交易以外了,传统的习俗要我去参加葬礼,我虽然做了,但事实这并不是我想的。
“但是,在大道上走着的时候,我过去的生活又重现了。我遇到了我十年前就结识的那位姑娘。我们的目光相遇了……“说不清是什么原因驱使我转回身去同她交谈。她是一位非常普通的人。
“故地重游,就像在梦境里一般。我当时并不觉得孤寂,没有那种步入废墟的感触。我意识到我已失去了情感。但我仅把这种情感当做是对生活的愚昧无知。回到我的房间,就像回到了现实一样。这里有我了解和喜爱的东西。这里有仪器,有安排好了的实验等着我动手。现在除了策划一些细节以外,已经没有什么困难了。
“肯普,我迟早要把全部的复杂过程告诉你的。现在没必要去谈这个过程。因为除了我特地记住的一些片断以外,大部分都用密码记录在流浪汉藏起来的那几个笔记本里了。我们一定要追到他,把他抓住。一定要把笔记本拿回来。其中的关键在于,把需要减低折射率的透明体放在两个带有某种微振的放射中心之间,它的详细操作过程我以后再告诉你。不——不是伦琴共振;我不知道另外哪些振动已经叙述过,反正都是些明摆着的道理。我主要用了两种发电机,用一个便宜的煤气发动机来带动……我的第一个实验是用一点白色羊毛织物进行的。在闪烁的电光下,羊毛纤维会变得极白,然后像一缕轻烟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真是世上无比奇怪的事了。
“我几乎不相信我已经做到了这一点。我把手放在无洞无物的地方,那毛料摸起来还跟平时一样。我笨拙地摸着,然后把它扔到地上。再要找到它,还有些不容易哩。
“以后的经历也挺奇怪的。我听见背后传来喵喵的叫声,回头一看到窗外水箱顶盖上趴着一只又瘦又小又脏的白猫,一个念头飞快地在我脑海里闪现。‘一切都为你准备了。’我说着便走到窗口打开窗户,轻声叫唤它。白猫进来了,喵喵地叫着——这可怜的畜生饿极了——我给它喝了一点奶。我所有的食物都放在房间角落的一个小橱柜里。它喝完以后,就在屋里绕着到处嗅,显然想把这里当家了。那隐去的碎毛料使它有点心烦意乱,瞧它那呼呼嘶叫的模样!我让它舒适地躺在我那张四轮矮床的枕头上,然后给它吃了点黄油,以便把它洗个干净。”
“然后你就拿它做实验了?”
“我确实拿它做了实验。可是给猫吃的药可不是闹着玩的。肯普!实验失败了。”
“失败了。”
“毛病出在两个小问题上——脚爪和色素。那叫什么,在猫眼背后的色素,你知道吗?”
“视网膜。”
“对了,视网膜。它们都隐不掉,于是我先用药把猫的血漂白,还做些其他准备工作。我给那只猫服了鸦片,还把它连同它躺在上面睡觉的枕头一起放到仪器上去。其余一切都消失了,但它的视网膜依然清楚地保留着,无法隐去。”
“奇怪。”
“我无法解释这种现象。它当然是被捆绑着的——因此我不怕它咬人伤人,实验做了一半,这畜生醒了,并且尖声惨叫起来。
这时有人来敲门。是楼下的老太婆——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老东西,她是猫的主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关心那只猫,她怀疑我在做活体解剖。我匆匆调制了一点氯仿麻醉剂,给猫用上,然后去开门。‘我听到的是猫叫吧?’她问道,‘是我的猫吗?’‘你的猫不在这。’我彬彬有礼地说。她有些怀疑,老是想盯着看我身后的房间——光秃秃的墙壁,没有帘子的窗户,有四轮脚的矮床,颤动着的煤气发动机,乍明乍灭的辐射点,空气中隐约可闻到氯仿刺鼻的气味。她肯定觉得奇怪极了,但最后她不得不相信猫不在屋里,终于走了。”
“用了多少时间?”肯普问道。
“这只猫用了三四个小时。骨肌腱、脂肪、有颜色的那部分毛的顶端,是最后才消失的。就像我说的,眼睛背部十分顽固的彩虹色,丝毫不退。
“在我结束实验之前,天早就黑了,除了模糊的眼圈和脚爪以外,什么都看不见,我关上煤气发动机,摸了摸那畜生,又打了一下它,它仍一动不动,我把捆绑的部位全都解开了。这时我倒很累,就让那畜生躺在看不见的枕头上,自己也去睡了。可是我睡不着。我清醒地躺着,漫无目的地想着一些事情,反复地想着那个实验,要么就兴奋地梦到我周围的东西渐渐模糊,渐渐消失,直到一切东西,甚至我所站着的大地也消失了,我陷入了人们有时才会有的那种病态的梦魇之中。大约在两点钟的时候,那只猫在房间里叫开了。我想对它说话使它安静下来,后来我决定把它放出去。
我还记得在找火柴时吃了一惊,除了那一双碧绿的发亮的眼睛,周围什么也没有,我本想给它奶喝,可是我一点奶都没有了。它不肯安静下来,只是坐在门口咪咪地叫。我想一把抓住它,把它扔到窗外去,可是捉不住它,它溜掉了。它在房间里到处不停地叫着。
最后我打开窗户,乱赶一气。我想它大概出去了。以后我再也没有瞧见它,也没有听到过它的叫声。
“后来——天知道为什么——我又想到我父亲的葬礼,想到那凄凉的刮着风的山坡,一直想到天亮。我觉得要睡觉是不可能了,我就随手锁上房门,走到晨曦满天的街上去了。”
“你不是想说世界上有了一只逍遥自在的隐身猫吧?”肯普说。
“如果它还活着的话,”隐身人说,“为什么不可以有呢?”
“为什么不可以有呢?”肯普说,“我并不是想打岔。”
“它很可能死了,”隐身人说,“我知道过了四天以后它还活着。在蒂奇菲尔大街的栅栏里面,因为我看见一群人围在那儿,想看个明白,到底那咪咪的叫声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他沉默了一分钟光景,然后又突然讲下去:“我清楚地记得我自己变化以前的那个早晨。
“我一定去过波特兰大街——因为我还记得阿尔巴尼街上的兵营,骑兵正从那里出来,最后我发现自己正坐在樱草山顶,阳光明媚,我却觉得浑身有一种异常的感觉,很不舒服。我委靡不振地打算把我的处境系统地考虑一下,然后拟订一个行动计划。
“我惊奇地发现,虽然我已经常握了成功的秘诀,可是要达到目的还不得要领。事实是,我紧张地连续工作了四年,已经精疲力竭,没有任何力量,没有丝毫感情。我已经麻木不仁了。我徒劳地等待,想恢复我在初次进行科学研究时的热情。那种创造发明的激情曾经使我图谋杀害我的父亲。不过我没有泄气,我很清楚,这是由于过度工作和缺少睡眠而引起的一种暂时的情绪。吃一些药或者好好休息一下,就可以恢复我的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