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文化看着眼前的情景:两排高大而威武的树,两面对望的高房,另两面对望的是高墙,中间是方形的操场,这一切都像哪里?不用多想,像极了二十多年前的县中。肖文化现在退休了,住在县中的家属区,县中每天都在他眼里,但是现在的县中和原来的县中大相径庭。土地扩大了,生源扩招了,崭新的楼房一栋一栋。原先的教室也都推倒了,换成了更高的教学楼。但是肖文化更喜欢原来的学校,原来的模样,原来的人和事,原来的气息,就像眼前这熟悉的场景。
肖文化真正带高中毕业班只带了张高举和叶文海们这一届,此前他只是一个乡镇初中教师,因为课教得不错调到县中,此后呢,因为带张高举这一届有功,出了名,直接升官当了政教主任,后来又升成了副校长,脱离了教学第一线。所以,这一届学生成了肖文化的绝版,时常跳出来,影响着他的心情和生活。
肖文化从高中一年级接手这个班,带到高二,即将升高三的时候,学校校务会有人反对他带高三。原因是他从乡镇初中调过来的,虽说有一些教学经验,人也勤奋好学,但是学历不高,况且高三面临升学,这关系到很多孩子们一辈子的前途,肖文化能胜任吗?有人建议用一个有经验的名师换下肖文化,但是肖文化最终通过努力,继续带上了高三。
几乎每届一个班只能考上一个本科,这几乎是二十多年前县中的魔咒,肖文化想打破这个魔咒来证明自己的能力,证明自己不仅具备带高三的能力,而且还是历届中最优秀的。但是到了高三下学期,看着叶文海和张高举越拉越远的成绩,他彻底失望了。
你真是千年老二啊!他对叶文海说的这句话,看似调侃和漫不经心,其实是对自己人生不能大幅度跨越的感叹。
之后肖文化做了两方面的工作,一是确保张高举的成绩高度,通过他考大学的知名度来压倒往届,这是手中的希望之种;另一方面,他的注意力由考取本科的人数转移到能上线人的数量上,尽量增加考取专科和中专的人数,对那些又可能考取又可能考不取的人群特别下功夫。这两方面的努力最后都见了成效:张高举考上了重点大学,他班上考上线的人数超过了以往历届。
作为唯一带的一届毕业班考上重点大学的独苗,张高举被肖文化挂在嘴边夸了二十多年,他甚至故意忽略日后步步高升的希望之星叶文海,他的这种态度这一届毕业的人都能感受到。
很多魔咒仿佛都有双面性,念魔咒的人有一天会把咒语念到自己头上来。肖文化就是这样。肖文化只当了一年政教主任,就升成了副校长,但是在副校长的位置上一待多年,换了两任校长,都轮不到他。有一次,也是最有希望的一次,县教育局长几乎给他打保票了,论资历和成绩,非他莫属了,但是最终功败垂成。原因就是那一年主管校长位置调整的是县常务副县长叶文海。
县教育局局长对肖文化说,没问题,我们本来按程序该报三个人给县里,现在我们只报两个,另一个完全是陪衬,资历和成绩远不如你,况且,主管教育的还是你的学生呢!
没想到问题就出在这儿。
叶文海看见报上来的两个校长人选,直接把排在前面的肖文化勾掉了。
肖……老师?张高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是张高举?肖文化眯起眼,他的身材比较高大,弓着身朝前看。其实不用这样看,眼前分明就是张高举。
肖老师,张高举超前一步,扶住肖文化。
肖文化拐了一下胳膊,摆脱张高举,然后猛烈地咳嗽起来,身子弓下去,咳,咳,咳,最后用手撑住地面,屁股撅向天空。
对不起,对不起……张高举搓搓手,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该扶肖文化。
肖文化从地上撑起来,问:你真的是嫖娼吗?
我……我……张高举半天说不出话来。
是不是有人陷害你?肖文化问。
陷害?张高举说。
对,陷害!肖文化说,中国的知识分子,从古到今,受陷害的多了去了。
张高举不知该说什么。
你们单位,最近有没有什么竞争?比如说最近要提升?
张高举想了一下,说,没有,我已经过了提升的年龄了。
有很多消息,你是不知道的,肖文化说,我当过校级领导,我知道里面的奥妙,很多人在高层得知消息就下手。
张高举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你呀,肖文化说,你这个人的毛病就是太纯洁。
肖文化掏出两颗烟,一齐塞进嘴里,猛吸一口之后,取出其中一颗烟递给张高举。
张高举刚抽一口,看见肖文化又猛烈地咳嗽起来,身子一截一截往下缩。
您不能再抽烟了,咳这么厉害,张高举说。
没事没事,肖文化直起身子,猛抽一口,说,你看,我没事儿。
还有一种情况,肖文化继续说,被那些乌七八糟的场所里的人设计陷害,现在电视报纸上经常报道,说洗浴城啊,发廊啊,这些地方经常有人敲诈顾客。你想一想当时的情况,看看是不是他们那些人陷害你,现在社会上,有些人为了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谋财害命的都有。
张高举想一想,说,没有。
肖文化说,怎么没有?这么说是你自愿的?
张高举说,也说不上自愿,反正当时觉得无聊,平日里听同事朋友们说起这种事,都是很轻松的样子,我觉得好奇,心里放松了警惕,也有点鬼迷心窍样的。
肖文化说,那你是不是喝了酒?
张高举说,没有,我没喝酒。
我的印象是你酒量很小,沾一点酒就容易醉,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肖文化说。
我那天没沾酒,张高举说。
肖文化说,你真是自愿的?
张高举低下头说,我错了,肖老师。
畜牲!肖文化猛吼一声。
张高举头低得更狠。
畜牲!肖文化再次大吼一声,扭头就走,张高举想上前拦一下,又止住了,愣愣地站着。肖文化的肩膀一抖一抖,快速走到拘留所大门口,似乎被什么绊了,踉跄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嚎啕大哭起来。
叶文海坐在监控录像室里,直接开机监控的是他原来的秘书,现在的区公安局分局宋局长。拘留所所长被宋局长安排出去开会去了,四周一片安静。
叶文海盯着屏幕看。
肖文化明显地苍老了,头发几乎全白不说,总是不停地咳,咳了一下身子挫一下。叶文海几次看见肖文化扬起手,想抽打张高举的样子,最后又放下了胳膊。他可能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但是又气愤不已,对这个自己在嘴边上挂了二十多年的第一名无可奈何。
叶文海突然羡慕起张高举,自己何尝有过这种待遇呢?肖文化哪里是一个班主任老师,分明是一个父亲!这就是第一名的待遇吗?
叶文海愣愣地想,由此想到乡长见县长,县长和市长,甚至市长和省长,这其中的微观空间和气场,和肖文化张高举何其相似呢?但像他这样的“千年老二”们,有这种待遇吗?
旁边宋局长在说话。
我疏忽了,宋局长说,我们疏忽了那个妓女,谁知道派出所只处罚那个婊子五天呢?如果和张高举一样,也是拘留十五天,就没有今天的被动了。
我不明白这个问题,叶文海说,同案的嫖客妓女,处罚为什么可以不一样?
处罚卷宗我看了,应该没问题,宋局长说,同案可以有不同处罚,态度和配合公安的程度,都是参照的标准。
叶文海不说话。
不过,我们正想办法抓住那个婊子,抓住她再说,宋局长说。
现在是法制社会,叶文海说。
我明白,宋局长说。
屏幕上肖文化骂完张高举之后,踉踉跄跄离开了。
张高举穿过一排排树林朝操场上走,走得很缓慢,一边走一边想弄明白,肖文化是怎么知道了消息。穿过操场,脚步越来越慢,好不容易走到大石堆边上,张高举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张高举搬不动石头了,最小的石头都搬不动,只能坐在地上喘气,管教干部急忙叫来医生,检查了半天,什么都没有查不来,医生走了以后,张高举试着去搬石头,仍然搬不动只好坐在地上,刚好小白脸诈骗犯搬一块大石头过来,累得气喘吁吁看见张高举坐在地上,心里不平,骂骂咧咧,说:力气到哪儿去了?偷懒吧!要不就是昨晚上梦里面“跑马”了!
张高举从地上一跃而起,扑倒小白脸,挥起拳头就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