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失血过多,手术过后,我被送进了高危病房。我的鼻孔里插上了管子,头上,脚上和手上,扎满了吊针管。我被这些管子拴着,我的生命就在这些瓶瓶罐罐里面,只要里面还在冒气泡,我的生命就还在,哪一刻钟里面不冒气泡了,我的生命就完结了。
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我的父母从河南赶过来了。因为输血反应,我的身体肿起来,脸象一堆发酵的面,我的眼睛被肿成了一条缝。
我从眼缝里出去,满世界都是血乎乎的。我的父亲在发呆,我的母亲在抽泣,马建在沉思。他们身上都泛着红色。用马建的话,是农民红,不,不是农民红,是生命红,阴惨惨的生命红。
《新婚姻法》颁布了,钟典典搜集了许多我和马建共同生活的证据,向法院重新起诉。按《新婚姻法》,法院如果不判他们离婚,就要判马建重婚。
马建和钟典典在法院门口的台阶上相遇了。马建打着一把黑红伞,钟典典打着一把天蓝伞。马建说,你瘦了。钟典说,你也瘦了。马建说,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钟典典说,唉,你早几年说这话该多好!马建说,我们还有机会,我把工地卖了,我们到上海,或者干脆到国外,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好不好?钟典典问,那孙燕呢?马建说,你想想,她是当“鸡”出生的,我怎么会跟一个“鸡”结婚呢?钟典典问,那你怎么处理她?马建说,我给她钱。钟典典说,我可是知道的,孙燕根本就不图你的钱。马建说,那你不管,我反正有办法。钟典典说,马建,你的心黑透了,在你眼中人还是人吗?女人还是人吗?钟典典抬脚上台阶,马建绝望地说,钟典典!你怎么这么狠心!钟典典说,这话该你说吗?
雨下到夜里的时候,越来越大了。我的魂四处飞,飞到长满苦艾和黄花的故乡,飞到我妈的头发上,飞到马建的手机上,飞到医院门口,看来来往往的人。最后,我的魂飞回到了我自己身上。我睁开眼,一个人正在温热的水给我擦身子,温暖而舒服。我问,什么时候了?一个声音回答说,天快亮了。我看清了,她是钟典典。
我说,我在梦中吗?钟典典说,你已经醒了。我问,他们呢?她说,他们都去睡了。我问,马建呢?她说,他也去睡了。
钟典典用勺子喂我鸡汤,鸡汤在保温桶里温着,香甜可口。喝了几口,我喝累了,钟典典停下来。我从眼缝里望她,她变得更憔悴了。钟典典说,孙燕,我跟马建离婚了。我说,是吗?她从口袋里掏出小蓝色的本本,说,我们总算离了。我说,你为什么要来照顾我?她说,不为什么,因为我是女人。我的眼泪突然出来了,我忽然觉得对不起她,觉得她亲切得象我姐姐。我说,姐。她摸摸我的头。我说,姐,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对不起你。她摇摇头。我的眼泪越流越多。她说,妹妹,你别哭。
天眼看着亮了,我又眯了一会儿。醒来后我问:姐,马建会娶我吗?钟典典思索了一下,说,那不是最重要的。我问,什么最重要?她说,关键要自立,要凭本事吃饭,不要靠男人吃饭。我说,姐,我是这个社会的废物,除了陪男人,我没有任何本事,怎么办?钟典典笑了,你还年轻呀?年轻人什么不能学?我还年轻吗?我已经陪了男人们十年,我还年轻吗?钟典典说,天一亮我就要走了,到深圳或者别的城市去,妹妹你保重啊。我问:你去干什么?钟典典摇摇头,她说不动话了。
我开始做梦。
我梦见了我掉在一个窨井里,钟典典把绳子扔下去,使劲拉我。绳子太滑,眼看眼看抓不牢,要掉下去了。钟典典说,妹妹,你要抓紧啊。我说,姐姐,我抓不紧啊。钟典典说,我教你,提气,提气。我说,姐姐,我怎么提不起气。钟典典说,人怎么会提不起气?你身子莫光往下坠呀。我说,它怎么就坠呢?钟典典说,你把气朝眼睛上提,朝头顶上提。我说,别人都说气朝用丹田上提,你怎么说朝头顶上提?钟典典说,你怎么还不明白,丹田在下半身,怎么能在下半身用气呢?我开始提气。钟典典说,妹妹,抓紧。我边哭边说,姐姐,我抓紧了。钟典典说,妹妹别哭。我说,姐姐我不哭。钟典典说,妹妹,如果你不小心被绊了一跤,你不要哭。我说:姐姐我不哭。钟典典说,妹妹,如果你没有钱,你不要哭。我说:姐姐我不哭。钟典典说,妹妹,如果你被男人强暴了,你千万不要哭。我说,姐姐我不哭。钟典典说:妹妹,如果你不小心跟了一个坏男人,你不要哭。我说,姐姐我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