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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蜜月中互卖劝世文

蜜月当中,谁也不愿意想到不高兴的事。因此,女的绝口不提到同高局长在外面奔波时,怎么样躲避红军的辛苦,以及高局长被人陷害之后,只她带着儿子,伶仃孤苦,怎样受大家欺凌的情状。

她不说,自己的以往痛苦,自然也不许他说,连他在被拘留时的许多值得事后回忆的,令人一开笑口的事,也不许说。

“你是五十以上的人,我是三十开外的人,自从抗战以来,大家都过得造造孽孽的,眼前能够快活.也算我们的幸福,一辈子有几天幸福日子?真真不要自己耽误了,等将来打失悔!”

她自己不上安乐寺,也不要他再去教书。

“我已向学校请了一个月假,找朋友代着课在。耽搁一个月可以,若叫辞了职不干,这倒困难。”

“有啥子困难?世上顶困难的,只有要吃没得吃,要穿没得穿。”

“倒不一定为穿吃”

“你自然只好这们说。真是的,一年教到头,我没见你吃一顿油大。说到穿,造孽哟!也是你,搞了这们多年,还不伤,到底为的啥?是我么,早已不干了。”

“你不懂得教书也有教书的乐趣。”

“又是乐趣,我真不懂!吃不饱,穿不暖,走到人前,满脸穷相,活像一个烂叫花子,还说有乐趣,穷作乐!”

她拈着烟签,咕咕地笑了几声,又看了他一眼说:“莫怄气呀,我倒不一定说的你。你算好的,没家没室,没儿没女,光棍一条,少多少累赘。但是,如今有了老婆,有了儿子,也差不多和别的那些教书匠一样了。如其老婆儿子都要靠你穿,都要靠你吃,”

“你还算脱了一项顶重要的住哩。”他也开着玩笑说。

“是呀,还要住房子!老婆儿女一家人,住两间房子,要不要?就拿我们的房子作比,妈还不一定靠着收房租过活,她收的租钱还不算很大,就这样,光是两间房子的房租,怕就要刮掉你们薪水的一大半,剩下来的,你说够啥?”

“够你抽纸烟。”

“未必罢!那吗,我问你,一家人一天到晚愁吃、愁穿、愁住,愁还愁不完,又哪来的乐趣?穷作乐也要乐得起来呀!我也见过些穷人,却从没有看见像你们这伙穷断筋的穷教书匠!”

“吓,吓!开口穷,闭口穷,一桩清高事业,着你挖苦得不成名堂。但是,我们以前,还是过过好日子的。照你的说法,凡是吃不饱,穿不暖,住不倒房子的事,都不要干,那吗,学校岂不关门大吉?全国没有学校,有子弟的全不要读书,作兴就打了胜仗,这还成个啥子国家?所以我说,你让我说完,好不好?所以我说,世界上有一批人尽管去找钱,也该有一批人守穷耐贫,才成为世界!”

“好呀,守穷!三天不拿饭你吃,看你还能守得住不?我不听这些屁话!听我说,别人的事我不管,只是你,我总之不要你再教书,太没意思!任凭你怎么说得天花乱坠,找不到钱的事情,我不要你干!”

“这未免太独裁了一点!”他嘻笑着,从烟铺的瓷盘内,拈了只软糖放在口里。他除陪她看川戏、看京戏、看话剧、看电影、听竹琴、听洋琴、听各种音乐和小调外,能与她稍共嗜好的,就只有吃糖果一件事。

他边嚼糖果,边说:“我已经说过,教书原本是清苦高尚的职业。我们最初择定这个搽黑板、画粉笔的事情时,就并未存心要靠它发财。自然,在当年投身到教育界中来的,十有七八都怀有一种大抱负,那便是牺牲自己,为国家社会造就一些人材出来。在前若干年,教育经费困难的情形,也扎实呀!我还记得,几个月发薪三成,甚至只发一叠教育公债,等经费有着,再抽签对号补发现金时,也搞过好几年!那样困难,大家都挨过了,为啥呢?一则大家都有抱负,其志并不只在温饱;那时,正当‘五四’运动以后,革命军北伐之前,社会上蓬蓬勃勃的一股生气,几乎全由学生们造成,我们感觉到前途希望无穷,因此,更加咬牙吃苦,几乎就造成了一派只顾耕耘,不问收获的风气。的确,那时一般教书匠穷诚然穷到注了,但是一个个好像骆驼样,大摇大摆,昂头天外的气派,吓!许多有钱有势的人,哪曾放在眼睛里!”

“但现在哩,一个个真像瘦狗样,走到人前,说不出的穷酸相!”是她有心同他开玩笑。

“唉!你总要打岔我的话。并且我说的是从前呀!”

“我晓得你说的是从前。不过,这才隔好多年,拿现在的情形来看,我不相信现在越饿越穷相,从前倒越饿越硬铮。”

“不相信也由你,事实的确是那样的。就是连我也不大明白,何以从前一般人不怕穷,活像越穷越精神,今日一般人都十分怕穷起来?在教员准备室里,从前在一块时,谈论的是天下国家大事,是政府里哪些人好,哪些人不好,你的见解怎么样,我的见解又怎么样。今日却变啦!一见面,就是东西越涨了,法币越跌了,怎么过得下去呀!而且人也不敢批评了,见解也不敢发表了,生怕被办事人听见了丢饭碗。这风气是怎么造成,我真不懂。”

“我懂。就是讨厌你们这伙穷酸,你们自绷骨头硬吗?你们要胡说八道吗?你们要教些不安本分的学生吗?好,就偏把生活程度提高,偏不给你的钱,穷死你们,饿死你们,还故意弄些人来管你们,今天跟你生事,明天跟你生事,看你们骨头好硬!就像你这回的冤枉,难免不是学校里那些讨厌你的人干的。你想想,独木不成林,单丝不成线,十个里头有两个撑不起来,其余的哪有不顺风倒雨坛的?”

这是她今夜说话当中最为作古正经的一段,不带一点开玩笑的神气。白知时定睛看着她把嘴皮紧紧凑在竹管烟枪的嘴上,烟斗对准了火尾,一眼不瞬的呼着;一缕缕青烟,徐徐从她鼻孔中漾出,而薄薄的两片小鼻翅,也随呼吸而扇动,很像鱼鳃;抽到要完时,眼睛简直闭上了,面孔上也摆出了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态。不过,白知时并未观赏她,只在心上寻绎她适才所说的话,觉得颇有理由;他以前只把她看作一个世俗女人,说不上有什么见识。此刻,却惊诧起来,何以连如此一个为生活而生活的女人,也懂得了这种世态?若不是执政人的水准太低,手段太劣,便由于几年来社会不宁静,把不用心的人都教会了用心,因而一般的脑经都复杂起来,常识的程度也才提高了。

他叹了一声道:“我想,这也是世运使然!我们中国中的毒,就有法西斯和纳粹,可以说,凡是世界上对自由主义有害的,都一齐集中到我们中国。而且还加上帝国主义,加上我们传统的专制,加上帝俄时代的暴政,加上清朝末年的外戚亲贵,加上袁世凯流传下来的老官僚,新官僚,会匪、流氓、痞子、买办,这就是今日的中国!但是,却披了一件法兰西帝政时代咨询会的外套,戴了顶军事第一的大帽子,哎哎!岂只我们当教书匠的该倒霉?我看,”她把眼睛一睁,翻身起来,将灯罩上煨着的春茶瓷壶拿去嘴对嘴喝了两口,又拈起一支纸烟,才说:“你看,刚才你说的一番啥子话,我虽不完全懂得,但别人听见了,受得了受不了,你们教书的,也活该受点罪,就由于一张申公豹的嘴,好像全中国的人都糊涂,只有你们教书的才聪明!其实哩,聪明人便不应当讨人嫌!我以前没嫁给你,倒没关系,如今不同啦,不能受你的累。我不放心的,就是你那张嘴,管在啥子地方,管当着啥子人,一打开了,就开心见肠的乱说。你这回的事,不管是啥子人鸩的冤枉,总之,根原就由于乱发议论,大表叔已对我说过了。所以,我不要你再去教书,穷倒在其次,何况现在我还有几个现钱,大概一年半载,尚不至于怎吗穷。我就是害怕受累。设若再为了乱说话,着人抓了去,那我只有急死下台。唉!你该晓得高局长是咋个结局的?我不能再守一次寡哟!”

话说得太正经,不但空气渐渐严重,而且情绪也趋于悲伤,已经不适合蜜月谈话,若再继续说下去,那影响就大了。

白知时已经不是当年只知有己的人,于是便故意打了个哈哈道:“三更过了,还不打算睡觉,我可熬不得啦!”

“来烧一口,好不好?我给你打一个米口子。”她也转过笑脸,说得相当妩媚。

“多谢,多谢,今晚不再上当。你不见我今天在戏场中是怎们在打呵哈?惹得大家看着我,多难过呀!”

“呸!有啥难过!难道你讨头一房时,就不打呵哈吗?”

毕竟拒绝了,而且很安然地过了一夜。

第二天是冬初应有的阴雨天。

古人说蜀犬吠日。蜀就是川西,而且是成都平原,成都平原上的狗,一看见太阳,便奇怪的吠起来,可见阴霾时候太多。但也指的是冬天,古人说这句俏皮话,没有指明季节,因而就贻误了好多的外乡名人,无论男性、女性,一到成都平原来,胸中便横梗了一个古怪成见,认为这地方哪里配住下去,既没有太阳,又没有太阳灯。于是,从而论之,“所以文化太低!”于是,也就菲薄到“你们苏东坡的集子,我也看过,不过那么薄薄的两本!”唉,唉,名人们若果运气不好,偏偏选着冬季到成都平原来,那,实在不能为讳,虽说不像伦敦那么雾得化不开,虽说不像巴黎那么阴沉得要终日开电灯,可是到底不像六月炎天,火伞高张、晒得名人们对着月亮也喘气的天气;自然更不能与非洲撒哈拉大沙漠的天气相比拟。以此,每到冬天阴霾季节,不但外来的名人们不自在,就是在成都平原土生土长的土著们也不舒服的呀!举例言之,如白知时、唐淑贞这一对便如此。

今天是七天里头难得的一天:星期日。他们在昨天看了日场电影回去,正当薄暮时,就把今天的日程安排好了:上午早点起来,早点吃饭,早点过瘾收拾;然后带着继祖,到东门外四川大学农学院去看晚菊花,顺便到望江楼喝茶,看石牛堰掘藏金的遗迹。若果望江楼没有馆子,就绕九眼桥新村,到新南门外竟成园吃一顿小餐。唐淑贞打几个烟泡带去,就不必回家过瘾,等到断黑,就一直到春熙路三益公看《孔雀胆》话剧。散场之后,再回家消夜。这是何等舒适的一天!花钱不多,又高雅,同时还教了儿子许多见识。安排日程之时,天气并不怎么坏,好像还有一抹残红映于向西厢房的屋脊上。高白继祖听了,高兴得只是笑,连唐太婆也说:“如其我走得动,也要跟着你们去耍一天!”

但是今天,七天里顶难得一天的星期日,却自高白继祖一爬下床,——这孩子自到成都,就睡在外婆床上,像一般的有外婆在一处的孩子,所有穿、吃、教、管,统归外婆一手经理。——那檐溜就滴答滴答滴下了。他愁起脸说:“外婆,下雨了!”

“该下雨的天气。如其不下雨,今年又会干冬,小春不好,明年的米粮还要贵哩!阿弥陀佛,多下几天雨才好啦!”

“你光晓得望下雨,我们今天不是转不成了?”

“吓!自然转不成了。”

“今天星期啰!”

“星期就星期,在屋头耍罢!乖乖,下雨天,莫去闹你娘老子,让他们多睡一下。我还要闷一闷哩。”

果然,下雨天,白知时只撩开蚊帐看了看,便缩进头去,重又拥在新太太的颈子边,睡了一大觉。

一直到下午,雨丝没有停过,不怎么大,也不怎么细,檐溜只是滴答滴答。也起了一阵不大的风,阶沿上湿了大半,又冷,一家人遂全挤在新房里,因为那里有烟灯,又有一只老旧的铁火盆。

虽然被雨阻了游兴,唐淑贞倒不怎么不高兴,为排遣起见,多烧几口也就罢了。唐太婆无所谓,只要有个竹烘笼,老是不摆龙门阵就打瞌睡的。高白继祖历来就非父母宠儿,这一天,只管不舒服,却也只能躲在外婆房里,伏在一张古老方桌上看各种连环图,并用笔墨去摩画那些印得不大像样的人形。只有白知时一个人,感到了真正的无聊。他不会打纸牌,也不会打麻将,更玩不来骨牌,——外国牌不必说了。——所以就连一个人玩的过五关,也根本不懂。看书哩,倒可以,但是他有个怪脾气,必要一个人横开十字的躺在床上,或是正襟危坐地坐在书案跟前,清清静静,没一个人打搅,他的心才能贯注到字里行间;就是偶尔看看小说,念念旧诗,也如此。要是不陪太太,他也可以到少城公园泡碗茶,和一般气味相投的人谈谈天呀!然而下着雨,然而方在蜜月当中,尚不好打着泸州雨伞,披上上海雨衣,就自由自在的走啰!“早就料到一续了弦又不会再有完全自由的!”他不敢说出来,也没有报纸看,一巷子不是通衢,住家人户要看报的不多,报贩子是不大肯空喊一条街的。

他于是只好向烟铺这边躺一躺,又站起来,在地板上走两步,有时拿火铗把火盆里的红炽的杠炭翻一翻,假如他会抽纸烟也好啦,要是能吸两口鸦片烟,岂不更妙?新太太原本这样希望过他,可是他总在设词拒绝。

只好摆龙门阵了。

但是不知如何,又把昨夜打断的语绪接上。太太说:“说了一大堆话,你还是要教书吗?真是一条吃屎狗啦!”

他皱起眉头,同时又做了个笑脸道:“还是觉得教书内行些。”

“哼!是不是你生下来就会教书的?”

自然,这接着而来的说法,就更有力了。他只笑一笑,不说什么。

然而太太不放松:“说嘛我也晓得你还是长大成人,慢慢才学会的,既是学得会教书,为啥又学不会做别的事?我觉得学做别的事,比学教书还容易些罢?”

“你要我学做别的啥子呢?”

“跑安乐寺,做生意。把你加在你那同乡手上做药材的本抽出来,很够了,我再给你搭一点,一天并不要费上你七八点钟,只要不大贪,做稳当点,包你两个月一个对本,一年下来,啥都解决了,岂不比你教一百年书强吗?”

“谈何容易,做生意!你可晓得隔行如隔山么?光看见别人赚钱,要没人蚀本,这钱又从何赚来?还不是跟赌钱一样。”

“那是太平世道的话,现在做生意却不这样,只要你有本钱,胆子大,把东西抢得到手,我敢说,闭着眼睛赚钱。不过,赚的多少,那就看你抢进的是啥子货,和你在市场上稳得住稳不住。这些都容易学的,多跑几天,把路数一摸熟了,就行。只看我,我以前难道是内行?还不是热炒热卖,两三个月里旋学出来的。”

“也由于你年轻,对这件事有兴趣。”他实实快被太太打败了,只好顺手抓了一张盾牌。

“只要肯学,倒不在乎年纪。”她要把他逼到转不过身的地方:“兴趣哩,更不是天生的,一件事搞顺了手,搞久了,自然就有了兴趣,像你教书样。不忙,听我说。一个人的兴趣,也可以改变啰!比如我从前顶爱打牌,一上桌子,三天三夜可以不下来,现在,你看我摸过牌没有?这就是我现在对于打牌的兴趣已改变了。”

白知时看看已被逼到牛角尖上,而对手还一步一步不放松。他本有一手杀着的,——即现代语所谓王牌。——昨夜已几乎使出,晓得那太无情了,新太太一准受不住,说不定还会引起意外纠纷哩。但是此刻已势逼此处,不投降便只有使它。于是,他斟酌之下,把声音脸色俱格外放柔和了一倍,才说:“你讲得头头是道,我真佩服得很。不过我想来,你要我改行不再教书,是为我的好,我自然应该竭诚接受。我也有一件事要求你,也是为你的好,希望你也办得到。这并不是交换条件,实在是你既这样照管我,真情实意的,咳!我又怎好把你待外呢?设若你能答应了我的要求,我敢当着灯火神天,给你赌个大咒,如再教书,永世不得昌达!”

她也晓得他之说得如此慎重,一定有种什么利害的语言在后头的,遂躺了下去,先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方说:“我听你的,请说啊!”

“其实,没有啥子,我要求你的,仅只把鸦片烟戒了它,不再吃。”

果然,他这一箭正中要害,唐淑贞简直就闭上眼皮,不作一声。

“你切莫误会啦!”他连忙停步在烟铺前,更款款然的把鸦片烟的害处,极力讲解了一番。他是站在科学立场,只从生理和卫生方面立言,绝不像百年以来,古人今人,在朝的在野的,所作的那种推行禁改,或劝戒吸毒的文言的公文,或白话的歌词等,不是出以训诰口吻,就是出以骂詈口吻,而皆从空空洞洞的人伦道德方面去立言。

他说得那么委婉,那么动听,首先开口赞成的,倒是他喊妈妈的唐太婆。

“该是哈,姑奶奶?我早就说过,鸦片烟是害人精,沾染上了,一辈子便完了。不过我没有姑爷说得这们好。”看来她虽在打瞌睡,原来并未睡着,只是人胖了,一闭上眼睛,就不免要呼出一点鼾声来。

“又有你说的!”唐淑贞猛地睁开双眼,恶狠狠地把她妈瞅着,那一股无明火无明,佛典中指“痴”或“愚昧”,包含贪欲和嗔怒等。在俗文学中,也作“无明火”、“无明业火”,一般指怒火。如《刘知远诸宫调》第十一:“平白发无明火,不改从前穷性气。”——编者注活像就要烧在她妈头上了。

唐太婆在各个佃户跟前,是一只凶猛的母老虎,但在她女儿跟前,却是一只爱慕主人的癞狗。狗有时也会露出它的獠牙,但总不敢把那牙齿埋在主人的腿肉上。但是白知时生恐她们冲突起来,便带劝带拉,一直把唐太婆拉到她自己的房间,叫高白继祖陪伴着,才又回了转来。

但那一星星的怒火犹残存在唐淑贞的眼里。一面哆起嘴,拿烟签烧烟:“我硬要吃烟,是我自己的钱!”

“怎吗就发起气来了,太太?这倒不是钱的问题!”

“那吗,就是害我自己,我并没害人呀!我安心叫鸦片烟害死,看哪个敢管我!”

“吓,吓!太太,你怎吗死得哩!”他马起脸,一点也不笑:“那你不是安心拉几条命债吗?”

“这才怪啦!我死我的,又不抹颈上吊连累人,还要哪个偿我的命债不成?”

“不是这样说的。我是说,要是你死了,头一个活不下去的就是我。你想想,我能舍得你吗?我凭啥子再活下去!”

她倒笑了起来,上嘴皮又翘得几乎挨着了鼻子:“我死了,你又是光棍一身轻,无挂无碍的,仍然去教你的书不好吗?”

他遂进前一步,一歪身就坐在她屁股后头,一边拿手摸着她的肌肉不丰的大腿说:“哎!你还不明白么!我已经被你说动了,只要你肯自己爱惜自己,不再拿鸦片烟来摧残,我绝对听你的话,改行。”

她也翻身平躺着,把他的手抓去,揾在自己手指过瘦、过长的手掌内,媚笑着说:“听话就好!但是,为啥一定要我戒烟?你不晓得我上瘾差不多有五年,原先是为了胃痛,吃上烟,才好了些,要我戒烟,不是安心叫我再害胃痛?你们没害过胃痛病的,不知道那痛是啥样子,简直痛得死人!我也晓得鸦片烟是害人精,原先我一身的肉,大腿撩出来,像柱头,你看现在像啥?说起来真可怜,简直像一只烧子鸭!别的更不说了,以前我叫一枝花,你不信,你问向嫂。而今哩,哎!难道我不明白鸦片烟是害人精?可是怎们戒得脱啦!不说烟戒了,胃痛要发,我自己晓得,我的烟是抽进了骨髓的,虽是年成不久,但比那些几十年的老烟哥还利害。倒是吃起烟膘的容易戒。所以说,叫我戒烟,就是要我的命。横顺只有一条命,戒死了,不如等我慢慢的抽死。你舍不得我抽死,就舍得我戒死吗?哎!我的好人!”

他一脸的同情,并翻手把她的手握住,拿起来连连亲了几下,才说:“你的话只有一半真理。我不是医生,但我懂得一点学理,那就是鸦片烟并医不好胃病,反而还会加重胃病;其次,就是烟毒并不能进入骨髓,只能到达血管。总而言之,鸦片烟老吃下去,血管中毒越深,不久只有死路一条,万无生理。戒烟只要得法,绝不会戒死,你倒不要朝戒死那条路上想。老实话,我舍不得你死,才劝你戒烟,难道反因舍不得,还故意鸩死你吗?”

“其实,我想吃几口鸦片烟,与你有啥子关系,你一定要我戒,到底为啥?”她更把他扳了下去,两个人面对面的睡在一个枕头上。但她却把头偎在他肩头边,不令他闻到嘴里气味,她讨厌他皱起两只眉毛的怪样子。

“这还不明白易晓吗?”他摸着她的脸巴说:“我为啥答应你考虑改行?自然为的容易找一些钱。但是,钱找来做啥?为的解决我们下半世的生活。我们现在的生活,虽说还可敷衍,可是如你所言,也不过一年半载;物价如此涨法,现在说的一年半载,尚须大大打个折扣。而且我们现在的生活,也只能说敷衍苟活,尚算不得好呀!距离一般人所说的现代享受,还差得远,何况丈母家也不算小康,她岁数那们大了,该不该准备一点身后的事情?继祖才读高小,以后读初中,读高中,甚至读大学,你算算,还要花多少钱?这些钱,不在目前储备,你我都没有恒产的,到那时再筹措,便难了。但是,这些都因为有了你,才连带发生的,假使没有你,倒真如你所说,我还是光棍一条,这苟安俭省的生活过惯了,已没有多大欲望,凭我教书所入,总还拖得下去的,我又何必改行?你想想看,我答应考虑改行,是不是为了有你?

但我希望的,是我们白头偕老,继祖大了,我们难免不再生育,以你我的年纪身体说,只要你把烟戒了,一定还有生的;到老来,生活不但没问题,说不定还好起来,住几天像样的房子,穿几件体面衣服,有了教育费,乐得子女满堂,大家舒舒服服的过活着,这也才像个人生!但是,没有你,这折戏就唱不成!我希望绝了,我还改啥子行!找了钱做啥?我一个人是不要享受的,也不打长久算盘的!你想想看,你既把希望交付了我,你又怎们不好好把自己看重点,活下去呢?你如不打算戒烟,那,你就是想短命,就是想把交付我的希望又收回去,我何必改行呢?所以,你要我决心改行,我就得劝你决心戒烟,并不是交换条件,实实在在,要这样做才有意义啊!你喊我好人,我就喊你乖乖,乖乖,你想想看,把烟戒了的好哩,就这样打短命主意混下去的好呢?说老实话,我决心答应和你结婚时起,就安排要劝你戒烟的,不过才结婚不久,怎好说?今天才捡了这个机会,你再仔细想想看!”

她糖股儿似的扭在他身上,低低喊道:“好人!心肝!你说的都对,老高从没有这样说过我,我晓得他坏!不过,我害怕,我害怕戒死,我看见过。”

声音是那么嘶哑,不消说是在哭了。

“莫怕,莫怕,我并不是立逼你就戒。我已想过了,霍大夫是有名的戒烟医生,光在成都,听说就戒好过几百人,没一个出拐的。我同他认识,也还有点交情,明天我同你先去请他检查一下身体,再验验血,然后再定戒的方法,霍大夫给人戒烟,并没有一定的方法,大抵因人而施,绝不使戒烟的人有半点痛苦,我亲眼看见过,比你烟瘾利害十倍的,都轻轻巧巧的戒掉了。乖乖!莫怕!只管相信我,我绝不得鸩你冤枉的!”

“那吗,我们明天就去!”她抬起头很坚决地说,但又笑了笑:“心肝,莫拉命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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