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怀忐忑地接过来，发现那是一部极其破旧的曹氏宗谱，一共三册，纸已发黄，上面有不少虫蛀的破洞。从序言上知道，这个族谱是民国时一位叫曹世才的人编写的，里面记载着曹家的第一位祖先叫曹良臣，下面依次是曹俊、曹智、曹云林……一直到第十二代，才出现了曹寅的名字。曹寅的下边只有两个人，一是曹甬，一是曹頫，在曹頫二字的后边有注，标明他是曹寅的兄弟曹宣的儿子，是过继过来的。再看曹宣，他的名下有四子，曹頫最小，在他的三哥曹颜的名下有三子，最小的一个就是曹霑——曹雪芹。
白纸黑字，曹雪芹不但不是曹頫的儿子，甚至不是曹頫家的人，他也就不可能是贾宝玉的原形，当然也就不可能是《红楼梦》的作者。
其实这样的想法在我心里早就产生过，只是因为我的内心希望曹雪芹是作者，因此别样的声音就很难被认可。细想一想，关于曹雪芹是否是《红楼梦》作者的争论已经进行了好多年，因为是肯定派占着上风，所以凡是公开出版的《红楼梦》，作者的位置上都赫然写着曹雪芹的大名。和他并列享有这一殊荣的，是后四十回续书的作者高鹗。只是近年来这一红学界的主流观点遭到一些非主流观点的攻击。他们认为，主流红学家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曹雪芹是《红楼梦》一书的作者。
理由是根据曹雪芹的年龄，他不可能经历过《红楼梦》书中描写的那些极尽富贵奢华的生活。平心而论，我觉得还是否定派更占理一些。
他们至少还可以拿出“披阅十载，增删五次”那段话作为证据。肯定派却只能抬出未经肯定的脂砚斋和脂批来。如果脂砚斋和脂批被否定了，曹雪芹的作者地位不也就被否定了吗？
高洪亮就站在一边看着我，说：“你是不是挺失望的？没办法，真相往往就是这样煞风景。我知道你不愿意相信，你会说，这个家谱也可能是假的。没错，是有这种可能，我也不勉强你非信不可。其实你信不信都无所谓的，《红楼梦》到底是谁写的有那么重要吗？读者看的是书，不是作者。这么多年过去了，尽管有人说后四十回是伪作，可是人们还是要看全本的《红楼梦》，有什么办法呢？这就叫历史的检验。”
我说：“这么看来，曹雪芹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了？”
高洪亮说：“那也不是，曹雪芹的功劳还是有的。如果没有他，《红楼梦》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这样说，好像是要给曹雪芹，也给我一点宽慰。可是他又接着说：“不过，他的编辑工作也做得不好。书中的情节和人物，前后有很多处对不上的地方。对于一个编辑来说，这可是不应该的。按现在的标准，这样的小说是不可能达到出版水平的。他编的前八十回之所以不能够流传，这也是主要原因。我们还得感谢后来的程伟元，特别是高鹗，要不是他们重新组织《红楼梦》的编辑和出版工作，也许这部伟大的名著早已湮灭失传了。”
这些话我听来特别刺耳，可又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理。手抄本的《石头记》确实在一些地方前后比较混乱，最明显的例子是“秦可卿死封龙禁尉”一回。平心而论，这些地方应该算是《石头记》的硬伤，责任非曹雪芹莫属。可有些问题还是没法解释。我问：“既然《红楼梦》的作者是你的祖上曹頫，也就是脂砚斋，他为什么还要在批语中说曹雪芹是作者呢？这不是有意欺骗读者吗？”
高洪亮笑了，说：“这是他们叔侄玩的一出双簧，为了掩人耳目的。”
我问：“为什么要掩人耳目？你不会说他是为了逃避文字狱吧？
要真是那样，他叔叔岂不是在嫁祸于人？”
高洪亮说：“当然是为了逃避文字狱，乾隆时的文禁是很厉害的，闹不好就要殃及九族。你说的嫁祸于人根本不成立，脂砚斋并没有明说作者是曹雪芹。他是故意给人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好像作者是曹雪芹，可他又在第一回里说，曹雪芹只是披阅增删，并非作者，作者是石兄，一个神话人物。事实证明，他们玩的这一出双簧很有效，《石头记》居然奇迹般地躲过了文字狱，在乾隆朝没有遭到毁禁。”
我很惊奇：“你是说，第一回有关作者的那段文字是脂砚斋写的？”
高洪亮说：“当然了，这个已经有学者作过专论了。在同一部书里，有时说他是作者，有时又说他不是，这不是很好的躲避查禁的办法吗？”
高洪亮说得头头是道，条条在理，没有一丝一毫的牵强和编造的痕迹。这让我心中很不痛快，我没有在辩论中输过谁，更不愿意输给他。于是就努力在脑子里寻找他的破绽，好不容易让我找到了一个，就赶紧问：“高先生，我还有一个问题不明白：就算曹頫想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批书人的模样，他给自己取一个名字也就够了，为什么他先是脂砚斋，后来又成了畸笏叟呢？”
高洪亮先是怔了一下，又立刻恢复了正常，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说：“艾兄真是了不起的高人，这么多年来，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个问题。你问得好，问到了要害处。要把这个问题说清，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当他看见我的眼里流露出的那种不信任的目光时，又接着说：“当然了，我不是不能说，是不想说。我只能这样告诉你，你只要弄清了这件事，《红楼梦》的所有谜底也就全都解开了。”
对他的话，我并没有太往心里去，只以为他是在搪塞我，就说：“高先生知道得这么清楚，为什么不直接写成论文拿出去发表呢？”
高洪亮说：“不是所有的真相都能够被承认的，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就拿《废艺斋集稿》来说吧，你我都认为是真的，很多专家也认为是真的，可是它被承认了吗？没有。还有那个书箱，不也是悬在那里，没有被承认吗？我不愿意淌这浑水，挺没意思的。就算把曹雪芹从伟人的宝座上拉下来，把我的祖先曹頫推上去，对《红楼梦》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又问：“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他笑着对我说：“你别误会。我对你讲这些，目的可不是为我的祖先争名分，我是太寂寞了。你知道一个身上有太多秘密的人活着是什么滋味吗？太难受了。这些憋在心里的秘密，就像是泡在水里的种子，每天都在膨胀，越胀越大，不说出来就会把人胀死。幸好遇见你了，我就只对你一个人说说，就算是闲聊吧。现在好受多了，就到此为止吧。这些东西我绝不会拿出去发表，你也就当没这回事。”
高洪亮脸上的表情，就像面对一个无话不谈的老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