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郎中进店堂时,脸上有黑气。他看上去没精打采,双腿松垮垮的,张成了弯曲的弓形。这些日,儿子老是跟他怄气。儿子说,你连自家的儿媳妇都救不得,还自称什么名医?儿子跟他大声说话,当然并非是照顾老人家在听力方面的困难。儿子的脾气是越来越不像样了,每天把家什轻拿重放,嘭嘭作响,非要弄得全家人不得安宁,好像发生在他身上的痛苦是至关重要的,全世界的人都应该为他的痛苦而痛苦。没出息,卜郎中想对儿子说的是,一个男人为了女人落得如此不堪,是顶没出息的。而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暗暗替儿子担忧。儿媳妇究竟是外姓人,可以失而复得,但儿子是自家的骨肉,万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卜郎中在后院的天井里坐下时,一名小徒儿告诉他,方才有个外间过来的年轻郎中上这儿找他。卜郎中问,那人有否报上姓名。小徒儿说,他只说自己姓萧,别的什么也没说。卜郎中咕哝了一句,就不作响了。他的目光透过一扇虚掩的小门,看着几个学徒站在柜台后面接方、审方、划价,心底却在琢磨着另一桩心事。人老了,眼也钝了,可心思是愈来愈敏锐了。从前要费好长一阵子才能把一件事琢磨透,可现在什么事只要在他脑子里过一下,他就能理出个头绪来。
三十多年前,也有一位年轻的萧郎中来到马家堡。同样的病,落在卜郎中手中是不治之症,但到了萧郎中手中却可以药到病除。萧郎中像三家村先生爱用僻典那样,喜欢用点僻药,比如一些辛温药,明明是带有毒性的,从他手中出来,却往往能产生神奇的功效,这就让卜郎中捉摸不透了。萧郎中医技高明,若得神助,因此人们都称他为“萧神医”。渐渐地,人们就发现,先前有些病并非真的无法施治,而是卜郎中没有施治的本事。从此,“益生堂”的生意越发清淡,没有男人送他烟叶了,也没有女人帮他舂米洗衣了。卜郎中看见村里人生了病却不到这儿看病,火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憎恨那些生病的人,他们把一点病当做宝贝似的揣起来,不让他发现。有好几回,他看见他们匆匆地从他门前经过,好像生怕他会飞奔出来一把拽住他们的袖子。他对那些病人说,我给你们治病,保证不收一文钱。好说歹说,他们就是不领情。有人还抱着一只公鸡到他家中,求他以后不要再纠缠他家的病人不放。他们可以拿任何东西开玩笑,但不会拿自己的命根子开玩笑,本来命根子还掌握在自己手中,但到了卜郎中那儿,命根子就完全掌握在他手中了。眼看着萧郎中的药堂门庭若市,卜郎中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那阵子,他只是笼着袖子,在萧郎中的药堂门口晃荡一下。与卜郎中一样门庭冷落的是村后的棺材铺。卜郎中经过棺材铺时,看见瞿老板坐在几口闲置的棺材间,正闷闷不乐地抽着烟。瞿老板说,自打萧神医来了之后,这里就没死过几个人。他又敲着棺材板说,现在生意都淡出鸟来了,我只能降低木料的成本,让枞木代替金丝楠木。你行医的时候,我的生意不知有多旺。卜郎中说,你这话莫不是在挖苦我吧。瞿老板说,我没有那个意思。卜郎中说,我尽管不济,但在我手下还从来没出过人命。瞿老板点头说,你说的是,你说的是,那些人都是自己运气不好才死掉的。但这话让卜郎中听在耳里,总觉得有几分刺耳。瞿老板说,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们郎中都盼着人家生点病,我们打棺材的,都盼人家早死。卜郎中说,我们郎中虽然盼人家生点病,还不至于缺心少肺地咒人早死。瞿老板说,可是现在,自打萧郎中来了之后,人人都觉得自己活得好好的,连那些一条腿已经跨进坟墓的人都不打算给自己预备一副“百岁”了,好像他真的可以活到一百岁。瞿老板忽然问卜郎中,你要定做一副合身的“百岁”?卜郎中“呸”了一声说,我还不到那个岁数,你就咒我早死了。瞿老板说,萧神医抢了你的生意,你迟早要饿死的。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把剩下的最后一副“百岁”对折卖给你。卜郎中愤愤地站起来说,你很快就会有生意了,不过那人不会是我。七天后,村子里传出消息,说是有个孕妇吃了萧郎中的药后就莫名其妙地死了。那时,瞿老板一边敲打着棺材,一边琢磨着,他准是着了卜郎中的道。卜郎中后来是这样对他说的:我当兽医的时候,给猫啊狗啊治病总能手到病除,可我自从给人治病之后麻烦就出来了。不是我甘于平庸,而是上天不让我变得高明。平庸也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你不接受还真不行呢。我琢磨着,不是我本人想做坏事,而是上天不允许我做好事;我做好事的时候,上天总是要拿什么来惩罚我,但我做坏事的时候,我却总能得到一些让我快乐的东西。
一只虫子在他眼前飞来飞去。卜郎中伸手抓住它,抛向门角的蛛网。虫子没有被蛛网粘住,从空中掉了下来,在地上挣扎着。蜘蛛沿着从丝囊中垂直落下的细丝,一点点落下来,就像一个人手抓绳子往下降。快到地面时,蜘蛛忽然张开了八只脚爪,前面两只爪子螫住了虫子的头部。蜘蛛没有立即咬死它,而是让它中毒后,在地上痛得直打滚,然后再一点点吸取虫子身上的汁液。
卜郎中打开一个盒子,一只黑蝎子蹲伏在里面。卜郎中用手指戳了一下黑蝎子的脊背,它蜷缩的身子犹如鲜花怒放般伸展开来,一对螯钳竟跟一只螃蟹的前肢一样有劲,它们在空中举着,似乎正做攻击的准备。卜郎中把那只大蜘蛛从网中取下,放进匣子。蝎子还没等蜘蛛反应过来,就拿螯钳攫住了它的头部;蜘蛛也伸出了带毒的前肢,奋力抓住了蝎子的头部。两只虫子像两个互相扯住头发的女人扭打成一团。蜘蛛昂起头,露出大颚上的一副毒牙,试图一口咬住蝎子的颈部,让它松开那双钳子。但蝎子的螯足毕竟长于蜘蛛的前肢,无论蜘蛛怎样往前冲,都无法触及。蝎子意识到蜘蛛的毒牙对自己已经构成了威胁,它的长尾巴突然翘起,一直弯到自己的头部,后腿一拱,尾针插入了蜘蛛的脖子。蜘蛛被螫了一下,身体紧缩,前肢也在那一刻松懈下来,蝎子趁机扭住它的左前肢,把它的身体掀翻。蜘蛛的左前肢在蝎子双螯的控制之下,没有还击之力。蝎子又把它重新翻转过来,一翻一覆之后,蜘蛛的左前肢就被扭断了。蝎子得逞之后无心恋战,它努力从蜘蛛的纠缠中挣脱出来。蜘蛛却已发了狂,仍然死缠烂打。它的左前肢虽已脱节,但抠住对方脑壳的右前肢始终不放。这时它开始从后腿放出了蛛丝,交给另一条腿。这是蜘蛛的杀手锏,它要以此捆住螯足,打算与它同归于尽。但每次蜘蛛上来都被蝎子顶回去,以至蛛丝无法抛出去。何况,蜘蛛的左前肢脱节后丝毫发挥不了作用,只能依靠右前肢进行战斗。渐渐地,蜘蛛的右前肢也松弛下来,两对前肢都在不停地抽搐着。蝎子不敢轻敌,它仍然举着双螯,蓄势待发,表现出足够的冷静与克制。它要等蜘蛛毒性发作,全身乏力之后,再慢慢地折磨它。没过多久,蜘蛛就仰面朝天,举起八条腿,无力地蹬着。
这时,一名小徒弟进来通报:那位姓萧的先生又来了。卜郎中沉吟半晌,点点头说,请他进来。
卜郎中听到店堂中传来的脚步声,就带着爽朗的笑声迎出来。他看见萧郎中时,忽又怔住了。站在眼前的,分明就是马家七少爷。卜郎中想要问他什么,却又若有所悟地拍了拍后脑勺,微笑着说:“贤侄气度不凡,果真有乃父之风。”萧郎中向他施礼之后也照例说了几句客套话。卜郎中喜色满面地拉着萧郎中的手问:“令尊与我一别三十载,近来身体可好?”萧郎中的语气陡然转向低沉说:“父亲大人已在不久前仙逝了。”卜郎中听了,面色也立时转喜为悲,他仰天长叹了一声,又说了几句追昔抚今的话。
萧郎中坐下后,就直截了当说:“今天我有一事要叨扰卜先生。”
“贤侄勿客气,”卜郎中说,“有什么事尽管说吧。”
“我想向先生求一药。”
“我这儿少说也有数百种药材,你只管说来。”
“我要的药非同一般。它是———”
“说吧,说吧,只要我这儿有的,我一定会给。”
“我要的是一种可以作药的蝎子。”
“什么?蝎子?”卜郎中咕哝了一阵,旋即又露出坦然的笑容,眼角的一道萝卜花被笑纹挤成了皱皱的一团。他唤来一名小徒弟,吩咐他把百眼橱中一个存放虫子的瓷坛取来。在这个间歇,卜郎中变了一下坐姿,把身体的重心从左边转移到右边,其实他很想转移一下与蝎子有关的话题。
小徒弟很快就取来了那个瓷坛。卜郎中打开盖子,取出其中一个纸包,纸包里有一只大蝎子,是死的,已经风干。萧郎中摇摇头说:“我说的不是死蝎子,而是活蝎子。”
“为什么要活蝎子呢?”卜郎中不解地问。
“我要的不仅是活蝎子,而且还是一只用上百条毒虫喂养过的大蝎子。”
卜郎中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脸上显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贤侄莫不是拿我开玩笑吧。”
“事关病人的性命,我怎敢跟你开玩笑呢?”
“你说的病人莫不是我那亲家的女儿?”
“昨夜我去了一趟胡老板家,发现病人的脚底有一个毒疮,根据我的判断,它是被蝎子咬的,因此我怀疑有人在她身上放了蝎子蛊。”
“你向我要蝎子,莫不是怀疑我……”卜郎中压低声音说,“她可是我的儿媳妇,我凭什么要加害于她?”
“现在重要的不是查清谁放蛊,而是怎样设法用活蝎子化解蝎子蛊。”萧郎中补充说,“蝎子的毒性到了极致,它的药性也就越强。这是先父对我说的。”
“这就奇怪了,你又怎么晓得我这儿有蝎子呢?”
“这是先父托梦告诉我的。”萧郎中说,“你也许已忘了三十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我爹却一直耿耿于怀。”
“三十年前?”卜郎中抬起头来,目光拉得很遥远,仿佛正在追溯三十年前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