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然记得两年前那个暮春发生的事。那时他作为一名热血青年,正追随徐秋浦做地下工作。组织原本要委派他去香港,不料在途中竟得了肺结核。起初他被医生误诊为胸膜炎,药物非但不能有效地控制病情,而且导致它急剧恶化。徐秋浦得知此事,就给他介绍了一位不久前从英国循道公会派来的胸外腔医生。洋医生诊断后认为马大原的病情比想象的还要复杂,因此就让他住在教会医院留待观察。就在他心如死灰的时刻,见习医生刘郁芳进入了他的生活。刘医生每天给他吃药打针的时候,都会带来一本袖珍版圣经,给他念上一段圣经里面的话。在轻声朗读的间歇,她偶尔会投来一个隐含深意的眼神。这种例行的探房被马大原几乎视为一种神圣的宗教仪式。他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浑身都散发着不可抗拒的魅力,但最吸引他的,不是明亮的眼睛、精巧的鼻子或唇间流露的微笑,而是那双在白大褂掩饰下微露头角的小脚。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何会倾心于此,最终只能归因于家传的癖好。富于戏剧性的事也是在那段时期发生的。那天,洋医生解剖了一只母猴,给那些实习医生作实例演示。刘郁芳和别的同事都环立四周。洋医生刚刚打开母猴的内脏,一只公猴忽然从窗外的电线柱上跳进来,扑到那个洋医生身上,洋医生出于本能,挥动了手术刀,那只公猴的鲜血顿时飞溅到刘郁芳的脸上。她尖叫一声,就晕了过去。那只公猴当场暴毙,洋医生的脖子和脸上被它抓出了几道深深的血痕,但他的表情仍然十分镇定。事后,他严厉地批评了刘郁芳,认为她心理素质太差,以后不许她进手术室。刘郁芳后来给马大原吃药打针的时候,眼睛哭得像水蜜桃一样。从她的讲述中,他可以隐隐感觉到,她对那只殉情的公猴怀有深深的敬意。那时,他就用圣经里的话轻声安慰她。等到马大原动手术的时候,洋医生告诉他,这次手术可能要冒一定风险,请他做好心理准备。而马大原的回答是,他已经没有别的期望,只求洋医生让刘郁芳在动手术的时候守护在他身旁。洋医生经过长时间的考虑之后果然答应了。手术的进展并不顺利,洋医生打开马大原的胸腔时,发现他的胸膜厚度竟超过了一英寸,压住了肺部,他必须用十多个小时才能把它剥离干净。整整一天,刘郁芳都坚守在手术台旁,偶尔也为主刀医生帮点小忙。马大原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满含泪水的刘郁芳。那一刻,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愿意死在她怀里的天真想法。
在某一个瞬间,皮肉被竹床夹住带来的疼痛唤醒了他身上的另一种疼痛。这张竹床仿佛变成了医院里的病床,而浑浑噩噩的睡意仿佛乙醚一样,覆盖了他身上的神经。他在恍惚中又看到了一个穿白衣的女人站在床前,她打开了他的胸腔,神情专注地看着他的心和肺。他的心在为她跳动,他的肺也在为她呼吸。黑暗早已退到一边去。照在她脸上的灯光也照在他脸上,他那只手的阴影正落在女人的腰间,但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他静静地享受着什么也没发生的那一刻所带来的沉醉。
门开了,一道光柱旋转着射进来。马大原揉了揉眼睛,还是看不清那个人的面目。他习惯性地做了个扶镜框的动作,忽然想起那副眼镜已被审讯官踩碎了。他迎着光线,努力辨识那人的面目,问,是谁?来人答道,是我。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徐秋浦。“我听说你被监禁了三天三夜。”徐秋浦把他扶起来,像慈爱的父亲那样拍着他的肩膀。马大原冷笑了一声,说:“我住的是这里的小牢房,你住的却是外面的大牢房,我们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徐秋浦长叹一声:“你可以骂我是懦夫、胆小鬼、出卖灵魂的人,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不要再跟那些日本人对着干了。”马大原说:“我当然不会跟他们作无谓的抗争,因为我还想活着出去,跟我心爱的人见面。”徐秋浦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又忍住了,看到他的脸色苍白,就带着关切问道:“你的脸色很难看,是不是生病了?”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吓了一大跳,“你的高烧发得很厉害。”马大原说:“我昨晚梦见刘郁芳死了,被人用绳子勒死了。”
“不错,那个刘郁芳死了,”徐秋浦说,“但她不是被人用绳子勒死的,而是被日本特务用刀刺死的。”
马大原似乎依旧沉浸在昨夜的噩梦之中,他的目光呆滞无神。过了半晌,他缓缓抬起头来,问:“你刚才说谁死了?”
徐秋浦又重复了一遍:“我刚刚听到一个消息,说刘郁芳死了,是被日本特务用刀刺死的。”
“她真的死了?她真的死了?唔,终究是死了,死了也好,死了就干净了,死了我也就没有牵挂了。”马大原一下子就忘记了徐秋浦的存在,开始自言自语了,“不对,她是我害死的,她是我害死的。我不应该给她写那些狗屁的情诗。字字如刀啊,是我杀死了她。我写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刀,是我杀死了她。我是罪人,我是罪人,我是罪人啊……”
说着说着,他忽然哽咽住了。他蹲下来,使劲掐着喉咙,发出干呕的声音。徐秋浦吓得脸色苍白,一边嗫嚅着,一边倒退着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就带着一名日本军医过来了,只见马大原正蹲在门槛上,整个臀部都露在外面。他闻到了一股臭烘烘的气味,鼻子禁不住抽动了一下:“阿弥陀佛呀,你居然在佛门圣地胡乱拉屎。”马大原抬起头来,眼中布满了血丝。他用手指搅了一下臭屎,竖起来,嘿嘿笑着说:“吃屎,吃屎,吃———”徐秋浦摇摇头说:“装疯卖傻这一套我也曾试过,可我很快就被他们揭穿了。”
马大原忽然站了起来,双手捧着一堆臭屎,一把糊在徐秋浦的嘴上,然后又俯身捧起另一堆臭屎,放进自己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自言自语:“好吃,好吃,这狗肉果然是香喷喷的。”
徐秋浦发了半天愣后,跪在地上,“哇”的一下呕吐起来。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倒霉的日子里,命运女神送给他的不是毒药,也不是子弹,而是先后让“泉州佬”和马大原转交的两堆大便。
这一天清早,方可法师刚刚做完早课,看见中野竹枝微笑着走了进来。他掸落身上的几片飞絮,缓缓坐下。
中野竹枝说:“我来到贵寺,得遇殊缘,受益匪浅。虽然在匆促间未能准备斋席,但我还是时时刻刻想请大师为我传佛心印。”
“我不过是长行粥饭僧,小乘男子汉,还有什么可说的?”
“今有一人冥顽不化,不知大师可否点化?”
“你指的莫非就是那位姓马的施主吧。我听说他信奉的是基督教,对他说法,恐怕只是磨砖作镜子,抟水作汤圆而已。”
“像秋浦君这种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人都被大师点化了,难道还不能说服这样一个人?”
“他虽然是开悟了,但老衲心里一直觉着愧疚。”
“大师何出此言?”
“从前有个老和尚,看见一个小和尚大白天还在睡懒觉,就大声训斥道,懒虫,连后院的野鸡都爬到桑树顶上晒太阳了,你还趴在这儿睡懒觉。谁知这话刚好被经过窗下的猎人听到了。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猎人果然来到后院,射杀了那只桑树上的野鸡。老和尚知道后,后悔自己多嘴,从此就三缄其口,怕口业致祸。”
中野竹枝微微一笑说:“你讲的这个故事我也曾听过。不过,你只讲了一半。所以,你的话也只对了一半。”
“愿闻其详。”
“那个老和尚闭口不说话原来也不行。有一天夜晚,有个年轻人骑着一匹骏马经过山门,向老和尚问路。老和尚发过毒誓,故而一言不发。年轻人性急,转身就向西跑去,但西面是一座悬崖峭壁。老和尚想开口阻止,让他悬崖勒马,那年轻人却已扬长而去。第二天,附近的人就发现山脚下有一具人和马的尸体。我请大师为马先生点化,也是希望他悬崖勒马,及早回头。”
正说话间,放生池那边忽然响起“扑通”一声,接着就是水花四溅。中野竹枝问身边的侍卫,那边发生了什么事。侍卫跑过去探看后就跑回来,向他报告:“秋浦君不小心吃到一堆屎,其臭难当,因此就跳进水里漱口去了。”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名士兵跑过来报告:“那个马大原疯掉了。”
中野竹枝和方可法师听后就朝士兵所指的那个方向走去。只见马大原手中挥动着一块白布,站台阶上大声嚷道:“大日本帝国天皇诏曰:任命松井石根大将为上海派遣军司令官,西尾寿造大将为南京派遣军司令官,柳川平助中将为第十军司令官,松井久太郎大将为十三军司令官,十川次郎大将为第六军司令官……众将听令,明日午时,五军诸将,拔寨都起,直取黄龙府。中野竹枝,尔等领马军三千,夜袭马家堡。违令者,军法处置。”说着他嘴里就吐出一连串“咔嚓咔嚓”的声音。
方可法师摇摇头说:“这位马施主真的已经疯了,请太君放他一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