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十字路口上,长生看着穿皮夹克的社保一点点消失在人群里,又回头看了看那在垃圾堆里吸吮碎骨头的乞丐。长生抬头看了看还没有升到中天的太阳,又回头看了看那铺撒着阳光的巷子口。长生看了看悬在肩上的空袖筒,又低头看了看匍匐在地上的影子。长生咬了咬牙关走上马路牙子重又向半截巷走去。那时那乞丐已不知踪影,长生看见一个肥胖的老太太撅着肥硕的屁股在那条黑狗嗅过的垃圾堆上翻腾着。
那叫汤圆儿的胖女子没有惊奇,只轻轻说了声:来了啊。
长生直接问:多少钱。
那胖女子说:三十。
长生没想到她说的那么斩钉截铁。长生心想三十就三十,咋也得在这婊子面前充回大爷。
长生颇费周折爬上汤圆儿浑圆的身体时看清了她脸上厚厚的粉底下深刻的皱纹。便破口骂了句:你他娘的不是个女子啊。
汤圆儿忿忿地说:你他娘的难倒是个雏儿?
长生说:你敢骂老子!
汤圆儿说:老娘骂的就是你!
长生伸手掴了汤圆儿一个耳光。汤圆儿忽地翻起身咒骂说:活该折胳膊断腿儿。长生像被抖落的虱子从汤圆儿身上掉下来,眼泪豆豆从长生眼角上掉下来。汤圆儿有点咄咄逼人:快给钱走人。长生掏出两张十块的钞票扔过去骂了句真是他娘的婊子便转身出了门。没等他走出巷子口汤圆儿从旅社里追出来一手攥着那二十块钱一手拿着手机边追边喊:庞秃子,拦住他!
那时有几个人从巷子里走进去,长生又羞又愤连忙掏出一张十块的钞票扔过去,逃也似的从巷子里走出去。那时他感到那只被扯走的手扯心地疼痛。
听说汤圆儿那天晚上被人杀死了。
三
肖芬痛恨那半截巷子,老让人有种漫长地走不到尽头的感觉。巷子口的旅店、棋牌室成天到晚出入着一些不三不四的人。
肖芬常能看见那个胖女子出入于巷子口那间被命名成旅社的旅社,也常看见那个脑袋剃得秃光光的男子站在巷子口等待生意的身影,巷子口超市的窗台下常坐着那个身形壮硕的老太太,十分精小的两个眼睛凄楚地分布在相当宽阔的一张大方脸上。那老太太的心也应该是十分凄楚的,听说她的女儿死在了国外。听说是车祸,也听说是被她美国的丈夫杀害了。所以肖芬有时不愿也不敢更多地去看那阔面方的老太太。
进入冬天的时候巷子对面开了家叫小饭桌的家常面馆。小饭桌在很大程度上帮肖芬解决了“生计”问题。下了公交便是小饭桌,吃完饭回家眯一会儿。肖芬也介绍几位同事来小饭桌吃饭。小饭桌的饭很家常,收费也合理。后来有几次肖芬在小饭桌遇到了常出入于巷子的那个胖女子。一次那胖女子跟着一个满脸疙瘩站也站不稳戴鸭舌帽的小老头坐在小饭桌的角落里,一次她跟着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瘦高个男子坐在小饭桌的窗户旁,一次那胖女子一个人坐在小饭桌的煤炉旁。那几次相逢以后再去小饭桌时肖芬便觉得咽不下去了。
那以后肖芬再见到那胖女子时便觉得浑身不舒服。那粉嘟嘟的脸,那刺鼻的香气,那胖乎乎的肉体,没一处惹人怜爱的。
冬天天短,当公交车到达学校南门口时,四周还亮着路灯,远处的山头上映出一道微微的曙光。矗立在面前的是显得有些雄壮的教学楼。肖芬从楼门走进去,便把每一天的生命和时光耗费进去。教学楼是回字形的,中间是一方种植着忘忧草和小黄菊的天井。肖芬的办公室在四楼,除了寥落的几节课外,肖芬主要的工作是办公室工作。肖芬常跟朋友们开玩笑自己的工作是负责将青春一点点损耗掉。
大多数时候肖芬是没有空闲感叹没有时间发呆的,甚至忙到忘了上卫生间。偶尔,当她从楼道里走过时会望一望天井里的小黄菊或者忘忧草,它们的颜色给她意想不到的温暖。也有狂风大作的时候,干枯的树叶像旋飞的蝴蝶向高处飞上去。
那楼不知道为什么被设计成回字形,像是老在提醒肖芬快回家,快回头。可肖芬总是被困在那回字形的楼宇里,回不了家,回不了头。有那么一段日子,肖芬老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在那回字形的教学楼里迷了路,左冲右突仿佛都是原点,教室门上没有门牌,办公室门上没有门牌,来来回回都处在同一个场景上。也有些时候,大白天里,人也会在恍惚间迷了路。
因为上级部门要来检查,学校停了三天课全校动员大扫除,学生娃娃将学校的每一个角落都打扫擦洗了一番,学校领导黑压压来了一片,各个角落用指头拂拭了一番。上级部门来检查时恐怕也是在回字形的教学楼里迷路了,不知为何从六楼往下查看。上级部门也是黑压压一片,憋得整个教学楼喘不过气来。
上级部门视察的队伍到达五楼时,四楼的肖芬赶忙又看了看是否一切整洁有序。果然,在女教工卫生间门口有片灰色的小纸屑。肖芬快步走过去发现不是纸屑而是一只被踩死的小飞蛾。肖芬用鞋尖将它蹭进女教工卫生间。
大约视察的队伍真迷失在了回字形的教学楼里,他们直接从五楼下到了三楼。
怎么会呢?学生娃娃站在那么危险的窗台上、甬道上擦的玻璃,学生娃娃端着冷水擦的桌子,学生娃娃用抹布擦的地板,学生娃娃哈着气擦的教室门,上级部门怎么来看也没看一眼呢?肖芬想起那只小飞蛾来,也不知谁踩死了它,它死得连一点血迹也没有留下。肖芬走进卫生间想把那小飞蛾的遗体送进天井的花丛中,却怎么也找不着它的踪迹。肖芬洗手时在镜子里看见了一只小飞蛾,面无血色。
那一天肖芬又累又沉重,当她走到巷子口时,她看见那个壮硕的老太太鬓角上涂着个黑圈,圈里包围着个小疙瘩,使得那本不甚周正的面目显得十分的恶丑。大概有个男子急匆匆向巷子外走去,那个胖女子从旅社里追出来,脸庞红扑扑的。她一手攥着什么钱一手拿着电话在喊:庞秃子,拦住他!
肖芬听见前面的两个女学生在议论:真恬不知耻!
那个叫庞秃子的出现在巷子口,胖女子说:拦住他,说好的三十,只给了二十。
肖芬没有回头。只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肖芬想起暑假的一个午后,那胖女子穿了条黄色的连衣裙,手上提着一个绿色的小提包站在上了锁的旅社外。看上去是在等待。肖芬出去买菜时,那胖女子蹲在旅社门口,旅社门上挂着黑漆漆的大铁锁。肖芬再一次从巷子里出去时,那胖女子站在巷子口无聊地晃荡着手上绿色的小提包。旅社门上挂着黑漆漆的大铁锁。那时,夕阳已经将它瘦长的身影一点点收起来从巷子里退了出去。
那十块钱大概是庞秃子要抽的份子钱吧。也许庞秃子会拿走二十。也许在每一个饭馆里都有那种满脸疙瘩站都站不稳的或者戴着眼镜看起来颇斯文的男子吧。
听说汤圆儿那天晚上被她十二岁的儿子用菜刀杀死了。
恋曲
1
她看到一张网正在捆缚自己的身体,她却不能作为,她已不能将自己的身体支配,她只剩下这道目光,清晰地看着自己被捆缚。那张网继续蔓延,掠过她的喉结,封上她的双唇,甚至不放过她的语言。可她只能看着,清晰无比。她看见所有的物体正在分化解体,一切面目全非,只有零落的碎片、飞溅的粉末。
一粒微尘向她陨落而来,她眨了一下眼。
就在她一眨眼,空间消失,一切都变成了弧线,正被一个力量无穷的点吞噬。她看见被网住的自己也在变成弧线,正在飞向那个点,可她只能清晰地看着,看着自己消失。
一个尖厉的声音将她解救,“三号换药!”
她是三号,差点消失的三号。这个尖厉的声音来自邻床,一个身形庞大的中年妇女。她的思维渐渐清晰,但她没能睁开沉重的眼睑。她听见护士在给她换药,她听见护士手上的针头穿透药瓶上的橡胶塞,她感觉一管透明的液体正在渗进自己体内,可她没有力量。
她再度沉睡。
当她再次从沉睡中苏醒的时候,她听见屋外风声呼呼。那呼啸的风声让人瑟缩,但她的身体没有感到那种刺骨的寒冷。她慢慢睁开双眼,眼前是满满的白色,密密匝匝的白色。渐渐的,她看清了屋顶,白色的屋顶像天穹从高处慢慢降落到屋顶的位置。四周是白色的墙壁,墙壁从四周慢慢围拢过来矗立成墙壁的模样。她收回视线,看见自己被白色的被单覆盖。
她在哪里?
她想起清晨那道耀眼的光芒,她没有在房间里逗留。她记得自己走过楼道时一群女服务员正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好像在等待开会。她乘了电梯迅速下楼,从电梯口出来的时候她还回头看了看那电梯的入口,好像有什么在那里遗落似的。然后走向外面那一片灿烂的世界。
没有回头,她不需回头,她已别无所求。
六月底的阳光十分耀眼,像是无数玻璃碎片纷纷坠落下来。
她走得那么坚定,甚至倔强,甚至顽强,一步又一步。坚定地虚伪,倔强地虚伪,顽强地虚伪。她感到自己的内心正在被回忆掏空,一点一点。她开始变得虚空,越来越虚空。她在失去分量,越来越轻。乌云从天边围拢过来。
后来,她掉入一场雨中。
她没能穿越那场六月底的雨。她将沉重的自己拖进这家就近的诊所里,她进来时那位高大壮硕的中年妇女就已躺在那儿。她在仅有的空位上躺了下来,她想再次回忆那突然的遭遇,她想让那场突然的遭遇在回忆中一点点清晰具体或者真实起来。可当她一躺下,她就完全失去了知觉。
努力的回忆让她再度陷入昏迷。
昏迷中,她仿佛还能听见那呼呼的风声,像来自遥远的冬季。
北方的冬季总是相当漫长,久久匍匐在大地上,盘踞在生活里。不能说喜欢与否,冬季就是生活的背景。天空阴沉沉的,这是北方冬季的面孔。穿着灰色长袄的她几乎模糊进那灰色的背景里,尽管她希望自己是冬天一片洁白的雪花。她希望他伸手去暖暖那不言不语紧锁的双眉,她希望他懂得自己的冰冷看得见她内心深处的呼唤。可他没有。他在凝眉猜测,他眉宇间的问号让她感觉巨大的孤寂正在身边肆虐。
他说无能为力。他有生以来唯一感到无能为力的事,就是他无法将她左右。对他而言,她不是一个谜。他肯定,在这个世界上,他是最了解她的一个。但他无法左右。左右着她的是奇怪的命运感。她自己的命运感,强烈的命运感。当他无能为力的时候,他在内心里愤愤地说索性就将她抛给命运。她是那样执拗。每一次,望着她决绝离去的背影,他感到无助,他感到世界总在那个时刻变得抽象,抽象得他无法把握。每一次,他只能看着命运将她带走,他无能为力,她相信命运胜于相信他。
他说出这些话时,她感到那个冬天十分寒冷,寒风吹遍了每一个角落。
病中,是灵魂回到从前的时候。医生、护士看得见病人留在现实中的躯体,却看不见他们回到从前游荡的灵魂。昏迷,是躯体的昏迷,灵魂是醒着的。
当她感到手指瘙痒的时候,她的灵魂重又回到了她的躯体中去。她回来的时候,十分清楚自己的处境:她躺在白色的病房中,她的左手上插着输液的针头。正是这只不能动弹的左手中指瘙痒难忍,于是她伸了右手去挠。她的眼睛慢慢睁开,看见躺在白色中的自己。
白色,为什么是白色,难道这才是合理的色彩?比空间更宏阔,可以在时空中伸缩。白色,灵魂的通道。
2
一滴雨滴落下来,准确无误,掉在了她三七分的发际线上。三七分的位置,她曾笑着说那是她的位置,三七分的高地:回望前尘远眺未来的地方。为什么一滴雨会滴在自己的位置上,她在哪里,她的位置要被一滴雨侵占。
她感到迷乱。雨声响了起来。世界开始迷乱。
说明她已不在自己的位置上,是她腾出了位置,一滴雨才可以肆无忌惮的入侵。而她现在在哪里。她在沉溺。雨开始将她包围。
雨不是森林,即便没有鞋子,她也可以奔跑,在树木留出的空隙里奔跑。雨不是线,在线与线之间仍旧有空隙,她可以呼吸。雨是凝固的一整块,就要将她吞噬进去,将她凝固成一个没有过去也无未来的标本。
她奋力挣扎,她看见了商场的大门,一块避难地。她听见那密密匝匝的雨在捕捉自己,她失魂落魄将自己扔进商场的大门。她懂得如何忽略别人的眼神。在这个世界上她不看重的任何一个眼神她都可以忽略。她完全不在乎的态度让异样的眼神们纷纷缴械。
她看中了商场通道上安置的四方长凳。在一个四方形的花坛周围围着四条长凳。长凳与长凳相连。她只需要长凳上的空隙,她的目光专注于那仅能容身的空隙。显然,长凳上的人们不希望再有人填塞这空隙,人们都希望独立拥有更多的空间。可她十分懂得忽略的技巧。她将自己的身体安放在这样一个空隙里。那年轻的男女可以用眼神将她斜睨,但她不在乎,她懂得忽略。那中年妇女也可以怅然若失,但她不在乎,她懂得忽略。在她完全不在乎的态度里,那对年轻的男女只能将他们爱的空间稍稍收敛,那中年妇女也只好将自己鼓鼓囊囊的人造革手提包稍稍向自己移动一点。那一点点收敛,那一点点移动,就是她不在乎的态度赢得的,尽管她根本不在乎那些一点点。
她将身体安置在商场的长凳上。内心被外面那场她曾经盼望的雨侵占。固体的雨,她第一次觉得雨是固体的,不留缝隙,要将自己变成一个没有过去亦无未来的标本。她不能有丝毫松懈,那场雨伸着无数触须在等待自己,在捕捉自己,雨布下百万雄兵在叫阵。她只能等待。“我等待”。像无数次她说过的那样。虽安静的像死亡,但她太清楚等待的巨大力量。
身后响起敲击地板的声响。她没有回头,她不好奇。一位拄拐棍的老太太从她眼前经过。老太太走得迟缓而优雅,在拐弯处那老太太冲她微微一笑。她被那笑容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