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根老汉真的气了，嗓音都变了。李全、杨生没敢再接话，灰灰地走了。李根老汉半天才缓过气儿来，他想，父母，爷爷奶奶，还有老伴儿，还有那么多的人，都埋在这里，咋能说撇下就撇下呢！自己也是快完的人了，到时候埋在哪里呢！儿孙们咋上坟呢！李根想了很多。他越想，越觉得不能搬。老伴去得早，去了有三十八年了，李根老汉真记着老伴去的日子。老伴那时还年轻，在他心里一直年轻。老伴是生小女儿的时候出事的，是大出血，村里人说是血山倒了。那时候没有路，也没有车，几个人连夜把她抬到公社卫生院去，抬到半道上就没气了。要是有车有路的话，她的命也就保住了。李根老汉也一直想着把村里的路修好，一直想着让村里人过上好日子。他当村长的时候就想了好多办法的。他老了，不当村长了，还在想办法，但从没想过把一村的人都搬出去，他自己也没想过离开村子。
秋凉了，村子里剩的人家越来越少了，像那三棵梨树上的叶子，梨树上的叶子也快掉光了。往年，梨树上的叶子落下来，他都细细地扫起来，埋在树根下面，那才是叶落归根。可今年，他心里乱，时常就忘了扫。梨树的叶子，一些就被风吹走了，不知吹到啥地方去了，它们都找不到根了，像那些搬出去的人。搬出去的人不知都咋过的，他不知道，他盼着出去的人都能过好，可他也想不通，他们咋能把祖辈住的地方说抛就抛下了呢。
他到村子里转了转，村里就剩十几户人家了，到处拆得塌七落八的，不像个村子了。李根记得，他小时候，村子里也就一二十户人家，一半百口人。这些年，有一半百户三四百口人了。人多了，村子是红火了，可土地还就那些土地，土地驮不了这么多人了。他也知道这个道理，他当队干那会儿也想过办法，后来的队干也都想了办法，可不下雨，啥办法都白想。他也知道，这地方的人是穷怕了，苦怕了，旱怕了，这才走了的。可也不能就这么扔下走了吧。
搬走了那么些人，村子里感觉白刮刮的，一下子就没了人气，脉气断了。剩下的人都不到村街上去了，都没了声气儿。连羊呀狗呀都没了声气儿。冷不丁的谁家的老牛“哞”的叫一声，那声音在村子里能转上几圈。村子空了，崖娃娃就出来了。李根老汉知道，在没有人的山沟里，崖娃娃才学人声学牛声呢。连崖娃娃都欺侮这地方没人了，这地方以后怕是全要交给崖娃娃了。
过了些日子，村子里又热闹了一回。村里来了好几十一半百人。还有车，来了许多的车。几辆高轱辘的车开进村子了，还有些车都停在村子外面的山梁上。村里路不好走，只能走蹦蹦车、拖拉机，那些小车进不来。来的都是县上乡上的头头，听说是来搞啥移民搬迁的现场会。李全和杨生把他们迎进村子，引着在村子里转。村里剩下的一些人都出去了。李根老汉也出去了。李根老汉想问一问县上的头头、乡上的头头，非要搬吗？不搬行不行？来的人都是三四十岁的年轻人，现在的当官的都年轻。李根老汉一个都不认识，李根老汉也不知道哪是乡上的头头，哪是县上的头头。
李全和杨生引着一个梳小背头的人，边走边给他指着说，其他人都随着。李根老汉想着那个小背头可能就是大官了，刚想过去问，李全看到他了，把小背头引过来，给小背头介绍他。这是我们村的“总统”，李根老汉。小背头笑了一声说，总统好，总统好，还抓了一下他的手。李全忙又说，总统爷，这是副县长，专门看搬迁的事来的。副县长就随着李全的话音问，老大爷，还没搬呢？有啥困难吗？李根老汉就问，不搬行不行？非要搬吗？县长说，不行啊，这是县上定下的事，也是区上、国家的政策，不搬不行。副县长就是副县长，一开口，说到国家的政策上了，李根老汉不知咋说了。副县长又说，这是党的惠民政策，是想让这里的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李根老汉说，共产党对老百姓好，我们都知道，可非要搬吗？就没有其他办法吗？副县长说，年年扶贫，越扶越贫，还能有啥办法？搬到有水有路的地方就是最好的办法。李根老汉说，老先人治下的地方，说撇就撇掉吗？县长说，大爷，不能只想以前的事，要往以后想，想子孙后代，我们再守在这里，子孙后代还要受穷，还是过不上好日子。副县长又提高了声音对大家说，新房子给你们都盖好了，有路有水有电，还有温棚，种啥成啥，要尽快搬出去。李根老汉还想说点啥，想不出来，也说不出来了。
副县长讲完，就带着一帮人走了。李全和杨生把县长一行人送出了村子。到村外，那些人都坐上车，走了。李全和杨生回来，村里聚的人还都没有散。李全就给大伙说，快回去收拾东西准备搬吧，县长都说了，这是国家政策，不搬不行。大家就看李根老汉，李根老汉没说话，大家就都散了，李根老汉也回家了。一路上，他感觉秋风凉嗖嗖的。
进了家门，李根老汉也感觉院子里古拉拉的。他从来没有这样奇怪的感觉，连院子里的那三棵老梨树也像是瘦了许多干了许多。李根老汉觉得，怕是真的要搬了，要离开这个家了。住了七八十年的地方，他真的丢不下，那三棵老梨树咋办？单靠它们自个，也活不下来，埋肥浇水的，得帮着它们些。往年天旱了，他宁可自己少喝点水，也要给梨树浇上水，老先人种的梨树不能在他手里给旱死了。可要是搬了呢，能把三棵梨树都搬过去吗？
他正想着这事，李全和杨生随着进来了。李全说，总统爷看梨树呢，这几年旱的，梨树都不好好长了。李根老汉就顺着问，梨树能搬过去吗？李全没出声。杨生说，怕不好搬，这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这么大的老树，移过去，怕是不活。李全忙抢着说，谁说移不成，树根挖大些，多带上些土，用蹦蹦车拉去，栽上保准能活。要是活不了呢？李根老汉说。杨生说，这树的事，谁也不好保。李全白了杨生一眼说，挪不活的话，一棵树我给总统爷赔十棵。咋赔？李根问。我就在你院子里种十棵梨树，现在的梨树品种多得很，新家那边有水，种上就活。要不我先给你院子里种上梨树？杨生，给那边的人说一下，先给总统爷院子里种上十棵梨树。这季节种上，明年春上就能开花结果了。李全这样一说，李根老汉脑子里真的就有了一片的梨花，每年春天的时候，三棵梨树开花了，满树的白花，满村都有了一种喜气，李根老汉也是满脸的喜气。花开花落的几十年了，就有许多的往事，李根老汉一下子就陷进那些往事里去了。他怔怔地站着，半天都不出声了。李全给杨生使个眼色，他们又悄悄走了。
李根老汉半天才从往事里走出来，他觉得梨树还是不移走的好，树移了，村子也就不是梨花醉了。三棵梨树还是让在这里长着吧，每年来给先人上坟的时候顺便给梨树浇上些水也就行了。树比人耐活。他想给李全和杨生说，树不移了，一转身，李全和杨生不知道啥时候就走了。李根觉得真的是老了，啥事都管顾不住了。
儿子进来了。李根老汉看他进来，以为是问搬迁的事呢，就说，你们想搬就搬吧，不要来问我。儿子说，我们咋能丢下你走呢，我过来是商量个事，阿米娜要给儿子娶媳妇子呢，我们怕是都得过去。阿米娜是李根老汉的小女儿。连小女儿都要娶儿媳妇了，这日子过得真快呀！李根老汉一下子就想起小女儿还在怀抱时的一些事来。人老了，就容易想起过去的事。这些天，李根老汉总是爱想起过去的事。
儿子又说，阿米娜家也搬了，在新家里给儿子娶媳妇呢。这回都搬过去了，近了，路也好走了。阿米娜本来也嫁在山里，比梨花醉更偏僻的山里。村名叫海棠湖，却也是没有一点子水。阿米娜家的日子也过得艰难，每次来看他，李根老汉总想着法儿的给她装些东西。阿米娜自小就没了娘，是李根老汉一手把她抓大的，李根老汉最疼她。李根老汉总觉得她还小呢，没想到却也要娶儿媳妇了，还搬了新家。
搬了？李根老汉问。搬了，儿子说。好，好，李根说。儿子不知道他是说搬了的好，是说阿米娜娶儿媳妇的好，还是说要去阿米娜家。人老了，说话就搭连了。
到外孙子娶媳妇那天，村里算是又热闹了一回。村里剩下的十几户人，每家都要去一个人，去当外家。李根老汉是外爷，当然也要去的。其他人坐了一蹦蹦车，李根老汉的孙子，还有李全、杨生给弄了一辆轿车来，专门拉他，说要他风风光光地当一回外爷。李根老汉就高兴。车是高轱辘的那种，开进村里来了。他们把李根老汉扶上车，还把他平常穿的衣服，做礼拜的拜毡也拉上了，说万一外孙子留下不让回，用起来方便。李全和杨生还直冲他笑，说让他放心到外孙子家多住几天，村里的事有他们呢。李全还和孙子叽叽咕咕地说了些啥。他刚要问，李全先说了，我给安顿着路上走慢些，山路颠得很，别把总统爷颠着了。李根老汉没好气地说，我骨头硬着呢，用不着你这猴精操心。李全只一笑。
车慢慢地出了村子，走了七八里土路，才上了油路。李根老汉和几个年龄大些的老汉坐的轿车在前面，其他人坐的蹦蹦车随在后面。路不好走，车走得慢。一路上，几个老汉就说娶媳妇的事，又扯到东家长李家短的事，谁也没有提搬迁的事。到油路上，来来往往的车就多了，最多的是搬家的蹦蹦车，一路上碰到了许多，看样子，山里各处的人都在搬迁。就又说起了搬迁，李根老汉说，都搬去了，哪有那么多的房子，哪有那么多的地？几个老汉也说，就是，这宽天宽地的住惯了，搬过去，住得憋屈，地又少，日子都咋过呢。李根老汉又说，都搬出去，这整个的山就空了，没人了，就古了。留下这么多空山干啥呢，这么多的土地，都搁荒了，也太可惜了。几个老汉也跟着说，就是，这么多的土地，太可惜了。老年人的想法总是一致的。老年人也都不愿离开住了多年的地方。几个老汉说到一个路子上了，彼此都受了鼓舞，就又骂年轻人烧躁。就说，娃娃们想搬就搬，我们就守着。
过了一会儿，一个老汉说，娃娃们走了，我们吃饭咋办？另一个又随了一句，想孙子了咋办？把其他人问住了，把自己也问住了。几个老汉都不出声了。
车走了一个多钟头才出了山，到平川里了，又到新移民点了。李根老汉看到一大片的红砖瓦房，一排一排的盖得非常整齐，李根老汉好几年都没出村了，他记得这里原来是一片荒滩，咋突然间就冒出了这么多的房子，李根老汉不敢相信，他就一直看那些房子。开车的司机说，看这些房子盖得咋样？比你们老村子好吧。李根老汉没好气地说，好啥？都一样的房子一样的院子，自个儿的家都认不出来，还不走串了门了。司机和一车人就笑了，车上的气氛这才缓和了。李根老汉的脸上也舒展了。
到女儿阿米娜家，女儿女婿外孙还有一大群人都迎出来了，李根老汉的脸上这才有了笑。大概是因为是移民点第一家娶媳妇的，人很多，很红火。李根老汉就高兴。李根老汉还见了许多的亲戚，还看到许多村子里搬出来的人。李根老汉就很高兴。
李根老汉就乐呵呵地随了一天婚事，接亲客、吃席、摆针钱的，婚礼很热闹，李根老汉也高兴，这些天来少有的高兴。下午送走了亲客，又打发了家客，他也要走。女儿女婿外孙硬留着不让他走，儿子孙子也劝他再住几天。他拗不过，就留下了。孙子说，怕他吵，给他找了一套空房子，让他住。说是空房子，却是新褥新被的都铺好了，连炕都烧热了。他问是谁家，孙子不说，说让他住着就行了。孙子还把他的衣物、拜毡都搬进来，安顿好了，就走了，说有事。他就住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外孙子过来接了他，去吃了外孙媳妇做的长面。他又说要走，女儿说亲家要来呢，让他留下陪客，他只好留下了。到下午，亲家们走了，他说也要走，可村上搬出来的那些人家又来请他，才搬出来一个多月，见了，都稀罕了。推不过，只能东家出西家进的，转到天黑了，外孙又把他送到前一天住的房子里住下了。
到第三天，儿子孙子还是不见，还是同村搬来的又请他，他推不开，又转了几家。他看到搬出来的人家都有些困难，但他们都高兴。可他家没在这里，他想回家了。
到下午的时候，儿子孙子才来了，还有李全杨生也都来了，还有几辆蹦蹦车、拖拉机，上面满满地拉着东西。
他气呼呼地骂，你们都干啥去了，快，收拾了，送我回家。李全过来了说，这就是你的家，回哪里呢，我们给你把家都搬过来了，房子都拆了，这就是你的新院子。看，你说的梨树，都栽好了，十棵梨树，都是优良品种，比老家的那梨还香还脆呢。李根老汉看到院子里真的种上了两排梨树。李根老汉这才明白上了李全的当了。
李全忙说，要打要骂都行，你是总统爷。儿子、孙子也低了头过来了，李根老汉没办法了，任由他们把东西都搬下来，收拾好了。
给他收拾好，儿子孙子还有李全杨生他们才走了。他们也都搬过来了，都去收拾自己的新家了。
剩下李根老汉一个人了，看着自己的新家，他有了一种惶惑。他看到院子里两排梨树，这些梨树比老家那三棵梨树要小得多，也都脱了叶子，只有些干红的树干树枝。他们开春真的能活吗？真的能开花吗？他又想起那三棵梨树，他们明年还会活着吗？还会开花结果吗？
刊于《朔方》2009年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