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红妆(墨卿)
楔子 天降密令
夜里秋露甚浓,皇宫里一片寂静。一弯明月高悬,四周星罗棋布,天爽气清,是个好日子。观星测物,是国师每晚的工作。年迈的国师仰首望天,一手掐指算日。再过一个月,受宠的德妃就要分娩了,皇上授旨于他,要替这位未来的皇室成员取个好字,满月之时可嘉予册封。
这时,天边毫无预兆的闪过一颗金色的流星,以优美的弧线落在视线的东南方;国师还来不及思考,一团薄纱似的紫烟笼罩着东南方处的宫殿。吉兆啊!国师掐指一算,那颗可是百年难遇的“帝皇星”!
东南方的宫殿,放眼过去——是德妃的德秀宫!莫非皇子要提早出世了!国师不顾自己老迈龙钟的身子,命宫女提灯快步往德秀宫走去。
才到高墙的过道,已能清楚的看见伺候的婢女们端着热水和白布,不停的进出德妃的寝宫,看来皇子真的顺应天意,提早出世了。果然,伴着德妃隐约的叫喊,一声孩啼也穿透了这个世界!宫殿上方的紫气翻腾着,较之前更浓厚,接着就在瞬息间消散了。
国师大喜,快步过去,得到通报后,他步过长廊外,就看到意气风发的皇上,已第一时间抱着这个孩子了。
“恭喜皇上!”
“国师,你来得正好,快,朕这个孩子长得太好了,你赶快算个好日子,朕要举行册封大典!”不过三十出头的帝王,颀长的身材,俊逸温雅的气质;抱着孩子的喜悦,可见他是多么疼爱这个新生儿。
“贺喜皇上,刚才老臣夜观星象,发现了百年一回的‘帝皇星’和祥瑞紫气!皇上,小皇子是天生的帝王之相啊!”国师激动不已,看着襁褓中的婴儿,双瞳明亮澄澈,无瑕的水晶般莹亮,他仿佛看到了鑫腾王朝将来的太平盛世!
“国师,朕怀里的不是皇子——而是公主!”
“帝皇星”和祥瑞紫气,每四百年出现过一回,转世为人,阳寿不会超过二十五年。据国史记载,每当“帝皇星”殒落,就代表一代帝王的诞生。而四百年前,当时应运而生的是君炀帝,天时地利人和,成就了一代盛世,是鑫腾王朝的第一次奇迹。但是,这次的情况迥然不同;吉祥降临,诞生的却是公主!帝王之位从来就是男子的天下,这究竟是怎样的命数?
当晚的圣象,在场目睹的就已有近百人,本来是吉祥之兆,却因诞生的是公主,而引来流言蜚语。以皇后为首,铁齿断定小公主是祸水之说,在短短的三天,已传遍了整个皇宫。皇上震怒不已,怎容得如此不堪的话语伤及爱妃和幼女;当下以指桑骂槐的方法,将皇后训斥一顿,尔后勒令皇后斋戒三个月,不得离开寝宫半步。
怜惜坐月子的德妃不得安静休养,皇上果断宣布册封大典提前进行,为保护幼女的名声不再被议论和诽谤。
“皇上,公主女生男相,拥有天子之贵貌,与吾朝息息相关;但老臣愚钝,公主与吾朝将来的福祸,老臣无法参透。”
“不管福祸,朕的女儿和江山,朕自然有能力保护!”
气魄力压天下,九五之尊的帝王,岂会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如日中天的年纪,血气方刚仍在热沸,皇上自然不认为天命可定夺一切。
“皇上,老臣回去反复思虑,对于册封小公主名号,必定要取个有刚阳之气的字;而闺名就必须取个婉约而平稳的字。毕竟是祥瑞之气的贵相命格,阴阳相结才可取得平衡。”
最后,在册封大典上,这位随“帝皇星”和祥瑞紫气而降生的公主,在皇上的力排众议之下,终巩固了爱妃和幼女在皇室的地位。小公主,取闺名为“清婉”,名号为“瑾阳”。
春秋如逝,在皇上的保护下,瑾阳公主在关爱中如含苞初放的花儿,亭亭玉立的迎来她八岁的生辰。虽然闲言碎语还在,但伤害不了不知情的她。在皇上的授命下,国师毅然担起瑾阳公主的师傅一职。
聪慧如清婉,似乎生来就有股不凡的气息,初学星象的她,竟总能语出惊人,所言之事一一应验,作为师傅的国师都不得不赞叹她的天赋!
薄风拂过的的夏日,浓密的树阴下,德妃正陪着娇嫩可人的清婉,自从识字后,清婉所有的注意力,就只集中在观星象和各式各样的书籍上,玩耍嬉闹,她根本就没丝毫兴趣。德妃自然觉得女儿失了孩子的天真烂漫,凝视女儿的侧脸,德妃发现自己真的不了解她。特意带来一个色彩缤纷的小绣球,故意把玩在手上,想吸引女儿的注意力。
“婉儿,你看,这小绣球你喜欢吗?”
“不喜欢。”清婉根本就没有抬头,连绣球是怎么样的都没看,只有本能的拒绝。她的目光还集中在手中的书上,微蹙淡眉,嘟起小红唇,可爱逗趣的模样叫德妃越看越疼爱。
“为什么呢?”
“我有烦恼,没心情!”
个子小小的丫头口出狂言,德妃听罢忍俊不禁,见她神情一本正经,便打趣的问她:“那你烦什么?”
放下手中的书,清婉总算是抬头看着她了,接着就扑过来抱住她,不高兴的语气道:“过几天会有很多人生病,我不喜欢。”
“生病?为什么?”德妃不明所以,但年幼的清婉还无法说清楚。
是夜,德妃不敢轻忽女儿的预言,毕竟女儿不是一般的孩童。正因相信她的话,所以德妃便召见国师,诉之此事。
“难道是瘟疫?”很多人生病,国师只能想到这个,“公主有说在哪里发生吗?”
“她说不知道。”
国师捋着胡须,一脸凝重,面对皇上询问的龙颜,他也不能肯定这次的祸事:“可是,老臣观星象,倒没发现怪异之处,况且瘟疫可大可小,不可能没有半点预兆。”
“国师,此事得慎重从事,瑾阳虽能力非凡,但是,朕也难保万一。”
然防疫任务还没来得及展开,瘟疫已在国土的东部掀起狂潮,仅仅五天,却已死亡数千人。怕瘟疫继续蔓延,隔离的措施才一行动,立即惹起百姓的大暴动;情况一发不可收拾!疫情持续了两个月,才稳定下来;让还没来得及喘息,清婉又预言将会有天灾人祸,
如此不祥,果然都接一连二的发生了,与皇城之门相连的雪山,竟大片连峰雪崩而淹没了山下的农舍猎户,雪化水的洪灾更蔓延至皇城和邻近的县城,伤亡和损失惨重!人心惶惶,王朝中更是有人利用这些天灾妖言惑众,局势动荡不安,矛头直指皇室,首当其冲的便是德妃和瑾阳公主。
太后早已对独占皇宠的德妃心存偏见,如今祸事皆由瑾阳口中说出,太后的怒火更是欲罢不能!好事者更是拿瑾阳的出生大做文章,说是“帝皇星”和祥瑞紫气本是上天的恩赐,欲送皇家一个真命天子,但德妃却违天旨意,诞下公主,触怒了天神。一夜之间成为众矢之的德妃,有口难辩,心力交瘁。而瑾阳则被软禁起来,不让任何人接近,皇上尽管龙颜大怒,却不能与太后有正面冲突。
有太后撑腰,沉寂多年的皇后,也兴风作浪,招来别的学者,一同以妖女之邪说来抨击年幼的瑾阳。皇室家务之事一扩大,竟在短短半年间演变为国家之事;趁火打劫的人倒向一边,一致要求“除奸妃灭妖女”。
国事家事一并迸发,皇上心有余而力不足,在最后一次抗衡里,大家都互相妥协了。皇上虽如愿保住德妃和瑾阳的性命,但太后却容不下瑾阳,勒令将她逐出皇宫;若非皇上力保,太后更是得寸进尺欲削去瑾阳的皇籍。
不得已的退让,皇上决意将瑾阳托负德妃的兄长,军部大督统,曹祯。
骨肉分离,就在瑾阳十岁这一年,她离开了亲人和皇宫。
第一章 惊鸿归城笑清妍
“观星云楼”,位于皇宫内闱,地处“文武皆贵之气”的地域,是全皇城最好的观星象之处。国师已逾七十,身子已不复当年硬朗了,尽管行动不便,他还是兢兢业业的牢守本职。手中的书,他正很吃力的看着上面的文字,这时,一盏明亮的油灯已被掌于他面前。
“梓悉,你还是这般细心体贴啊。”国师不用抬头,就已知晓来者是谁。
“让师傅笑话了。”严梓悉温和的轻笑,长相清贵儒雅,性子温厚有礼的他,一直是国师器重的得意门生。
“何时到的?”
“半个时辰前抵达‘西玄门’,然后就直奔这里了。”
“最近可有发现异样的星象?”
“除了北域之星有弱光之势,其余的一切安好。”严梓悉毕恭毕敬的回答道。
“可知皇上这回宣你回朝的心思?”
“皇上宠爱的瑾阳公主适逢花嫁之龄,皇上想从天文地理各象的兆示中,为公主求得佳婿。而师傅今年是犯太岁之运象,不宜卜算婚嫁之事,所以皇上便召回徒儿,为皇上分忧解疑。”
国师捋着白须笑问,求姻缘这事非同一般,对方不仅是身份敏感的皇室女子,更是身份尊贵的公主:“那——你可有头绪?”
“公主的命格奇特,说到姻缘——师傅也该早已料到,女生男命的天子贵格,是不宜婚嫁的。”轻则克刹夫家,因为贵气不足,承担不起公主天子之尊贵,折龄减寿。重则祸及国运,王朝怠宕崩溃。严梓悉相信师傅定早已将这真相告知皇上,但是,皇上执意,怕是不愿屈从命象之说。
“可是,这番话可不能如此不加修饰的让皇上听到,你要知道,瑾阳公主是皇上的心头肉。”掏出一张写了生辰八字的纸张递给他,“你算一下这个。”
“刚阳之气盛于皇上,此人必定是将相之命,俊才之首。”
“他就是皇上为公主选中的夫婿。”
“谁?”
“禄公爵卫峥,皇后的侄子。”
“原来是他——但是他的八字和公主的不相配。”
卫峥,两年前因军功一等勋称,而被赐予崇高的禄公爵称号。身为皇上身边的亲信重臣,他不仅能力过人,身份尊贵;更是皇后卫氏家族里的唯一“真才”!不倚仗裙带关系,凭自身的才能,他早在年轻时已取得不菲的成就。他之于皇上,是可挑衅和牵制皇后家族那群贪婪无厌小人的锐利武器。
“皇上想利用他?”率先冒出的想法,严梓悉笑问国师。
“是各取所需罢了。”
“瑾阳公主可是最得宠的皇女,皇上舍得委屈她?”
“不,只想看卫峥有何回应,毕竟皇后是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龙凤不谐众人皆知,所以皇后对公主的态度也是可想而知。”因为,那可是皇后嫉恨的德妃之女啊。
“皇家之事,再怎样的宠爱,还是难逃被利用的宿命。”
严梓悉低叹,对瑾阳公主的记忆,仅有她十岁离宫那一幕。整个皇室家族,以太后为首的一派人在远远观望,冷看皇上和德妃的别女之痛;曹督统临着不失排场的军队,迎接年幼的公主。她没有想德妃那般彻骨的恸哭,也没有如皇上那般沉默的悲愤;她终究只是个十岁的女娃,只隐约知道,自己在这皇室不再受喜爱了。稚气尤怜的小脸上,谁也看不出她情绪;承受着她所不能承受的委屈,她只觉得很累。国师无力相助,只能怜悯她被迫早熟的心智,自幼离亲离家。
“八年了,你有八年没见过公主了吧。”想起梓悉小时候,与瑾阳公主一样拜师他门下,怎说来,都算是同门师兄妹,儿时还一起论过星象。那时公主离宫不久,他严家也举家迁离了京城。
“是的,她这些年的情况,都是师傅您告诉徒儿的。”
“过几天吧,刚好是单月初七,公主会进宫,届时咱们师徒再去看看她。”
为了抚慰皇上和德妃思女之心,太后便应允瑾阳可每单月初七进宫,但不许留宫过夜。苛刻的待遇,随着瑾阳的长大而越显薄情,只是瑾阳早已习惯了,从不埋怨半句。直到四年前,随舅舅曹督统举家迁居,到了异乡,就没再进宫过了。
长华殿之上,只有皇上和卫峥,而后面隔着屏风的暖阁,则藏着国师和严梓悉。
“娶公主?”再惊吓他的事也莫过于此!瑾阳公主是整个皇室的禁忌,皇上将这个女儿许于自己,究竟有何用意?他不乐于接受,却也不见得可以现下就拒绝。
眼前这男子,有着比女子还美惑人心的脸,但眼神却带阴邪,过于内敛而让人无法看透。因为才能非凡,又出身世家,所以他总有着不经意会流露出的骄傲和狂妄。话到嘴边,他是再三考虑才说出口的,其中千流百转的心思,深藏不露;这是皇上一直不能全然信任他的原因,毕竟他姓卫。让他娶瑾阳,不是突发其想,一来试探他的忠心,二来是给爱女一个明正言顺的身份,巩固她的地位,重返皇室。
“这个决定,朕还在考虑罢,你也不用太在意,先告知你只是让你好有个心理准备。不过,这门婚事,朕是有心的。”
“谢皇上厚爱。”
“你没见过瑾阳吧,恰好半年前她已随曹督统回了京城,住在城南的柳月湖畔,你若有空,就代朕去过去看看她吧,看看她过得好不好……”不胜欷嘘从前,如今的皇上已年过半辈,模样尽管不显老,但早已为德妃和瑾阳的事心力交瘁了。对女儿心存愧疚,怕是再如何也难以弥补啊。
“只要皇上应允了,微臣立刻去办。”
“卫峥——不,没事了,你下去吧。”
卫峥前脚离开,后面国师就踱着缓步,从屏风后出来,笑着朝皇上行了大礼:“恭喜皇上,凤辇花嫁乘龙快婿,指日可待了。”
“国师就别取笑皇室了,朕日日与太后、皇后唱着台面戏,疲于应付了。”
“梓悉,你看,卫峥如何?”
严梓悉似国师般微笑:“非池中物。”
“那——可否推心置腹?”皇上也笑着反问他,这个性情温和的臣子,一直很得自己眼缘。不仅因为他的性情和才学,更是因为可在他的身上,回忆起爱女小时候的模样。
“微臣不敢臆断,皇上,放眼看不久的将来吧。”梓悉所指,是看卫峥如何处理皇上这回的赐婚,要如何做到不惹龙颜怒而又漂亮得体。
“谨言慎行,明哲保身,梓悉,你的胆子还是这么小!”皇上笑着,却也有所失望。毕竟是看好这后起之秀的,别开观星测象的能力,他内隐着更多文韬武略。早就想赐封他为朝中大臣,但出身书香门第的他淡薄名利,只愿窝在国师身边做个平凡的学徒。
国师能明白皇上的心思,瞧皇上看梓悉的眼神,国师也不禁叹息:“皇上,顺其自然吧。”
柳月湖畔,是曹督统的祖传大宅,临湖而居,每天赏悦着动人的湖光山色,格外怡养性情!亭台楼阁不多,却都精巧雅致;但里面最美的,是瑾阳公主的院落里,有一采用七彩琉璃铺置的水榭;连着天然而成的小石涧,每日潺潺流水不停歇。
见过曹督统后,卫峥便随下人直接来到了瑾阳公主的院落。尽管从没见过公主本人,但她的事迹如广为传说,就是想不知却也忽视不了。这个公主虽带吉祥而来,却仿佛也被煞星附身;被皇室排挤出宫,流落民间成了“平民公主”。卫峥无声的嗤笑,这个公主,他没抱看好的心态;自幼没接受宫中的教导,怕是没有多好的礼仪。曹督统又是个武将,妻子早故,身边虽有美妾,但是不可能与公主有过多的接触。不过听说曹督统的正妻为他生有一女儿,和公主的感情很要好;但是两个黄毛丫头,怕是都被优厚的生活养野了性情吧。
卫峥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中,对素昧谋面的瑾阳公主莫名的存有敌意。
“是卫大人吧?”
一把怯懦的嗓声小心翼翼的响起,卫峥这才察觉自己沉思时过于冷酷的脸色,吓着了眼前这位娇媚的姑娘。
她就是公主吧?个子娇小,洁净的脸蛋微圆,怎么看都一副稚气的脸,却有一双风情娇媚的大眼睛。只够得上可爱的模样,与皇宫里另外六位公主的美貌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这是公主的院落没错,刚才曹督统也说了他的女儿外出了,应该也不会是曹小姐。卫峥在心里叨念,德妃一位如此美丽温婉的女子,生出来的女儿也不过如此;怯懦的神情,十指因不安而紧绞着,根本就上不了场面,仿佛只要大声点说话,就会把她吓倒。
“微臣卫峥参见公主!”
“大、大人误会了,表姐在里面,她、她只是让我过来请你而已。”曹昕不是笨蛋,毕竟也是花季妙龄的少女,自然看得出他眼里的不以为然。但她不在乎,心地开朗无忧的她反尔“噗嗞”一声笑了出来。
表姐?看来这是曹千金才是,暗骂自己眼拙;没因她的取笑而心存尴尬,立即面不改色的向曹昕赔礼道歉:“原来是曹小姐,下官失礼了。”
“卫大人请吧,表姐在里面等着呢!”
默默地跟着曹昕往里去,越发现里面的简雅,不同于刚才所见的精致。
“见过卫大人。”到了水榭外,只见四周围了白色的薄纱,随风飘舞着;丫环福了礼便转向曹昕,笑说:“小姐,表小姐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呢!”
表小姐赖床成了习惯,在旁伺候的丫环们早便司空见惯了。但卫峥对这些丫环们的态度十分疑惑,怎能这样对主子说话?表小姐?就算是寄居舅舅家中,再怎么亲近都是尊贵的公主,怎可只被称作“小姐”?但她们主仆笑作一团,轻松惬意、和乐融融。
“好啊,看我的!”曹昕也不管在卫峥一个陌生男子在旁,脱下鞋子,只着袜子轻步上了琉璃阶。
她这一举动,的确让卫峥吃惊了,世俗之下,怎可容得女子这般无礼?只见她掀起薄纱一角,贪凉的表姐就卧在琉璃上,双眸轻阖,丹唇如含笑非笑。衣裳遮掩了她半张脸,外面的卫峥还来不及看清,薄纱又盖上了。不晓得她们在说什么,传出细碎的细语和笑声,接着,丫环就把水榭四周的薄纱卷挂起来,终于让他看清了瑾阳公主的真容。
美丽一词,还不足以说明她五官的精致和柔美,但她的气质就足以让人折服;从容而带着几分慵懒的姿态,仿佛饮醉了的绯颊,娇若桃花。英气、贵气融为一体,更突显她迥然不同的个性。刚醒来的模样,她只披着拽地的雪白外袍,没穿鞋袜的玉足,萤白接近透明;未经梳理的发如纯黑的绸缎,披在背上,枕在琉璃上。不用刻意装出的典雅,只见她睨眸一看,弯月眉微扬,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传言果然不错,卫大人果然比女子还美,怕是要把宫里的三千佳丽都比下去了!”
戏谑的话语,清婉的个性已不同于儿时的少年老成了,只因从小迫于经历的难堪,明白自己的不一样,她早已开阔胸怀,笑看人间了。
被称赞美貌,是卫峥平生最厌恶的恭维之词,但耳听清婉如此一说,他竟能心平气和,没半分恼意:“公主见笑了!”
“不知卫大人今日来访,所为何事?”
“皇上惦念公主,特遣微臣代为问候。”公主应该还不知道皇上的心思,指婚一事还是先别提。再者,看眼前这公主,声音清越,可说出来的语气都似极她慵懒的姿态,轻缓如慢乐。卫峥乍看之下,善于察言观色的他竟没看出她半点心思。
“有劳大人了,请转告父皇,本宫在这里,一切都好。”敛下眸中的心思,清婉不禁失笑,她知道卫峥为何而来,要知道她可有通天的本领,卫峥就是少说一句,她也能算出来。天赋的本领,随着她的成长似乎越来越得心应手了;除开不能预算身边的亲人和自己,她可以说是无所不知了。
“表姐,你们说话就别这般恭谨了,我都快忍不住了!”曹昕乐呵呵的笑起来,小脑袋靠在清婉脖子间,捣乱她一头青丝。
“别捣乱,卫大人可是朝廷命官,不可无礼啊!”象征性的伸手拍了下她的脑袋,清婉笑骂着,语气里是满满的宠溺。
意外身为皇女的瑾阳能如此容忍曹昕的撒娇行为,再次让卫峥惊讶。看来,传说中她们的关系好,真的不假。本以为多少是台上合,台下闹,看来并非如此啊。
“卫大人,既然你都来了,就请告知本宫德妃的状况吧。”
“德妃玉体安康,每日诵经念文为上下祈福,公主大可宽心。”
“那皇后娘娘呢?她可好?”清婉故意对他提起皇后,就是想看他身为卫家的人,究竟会怎么说话。
“也好,凤体祥和。”
果然,一地位之差,差之千里了。德妃之躯称为“玉体”,皇后之躯则称之“凤体”;两者相去,高低尊卑皆一然了目。不在皇宫并不代表不知里面的情况,女人多的地方事非多,又是在勾心斗角的深宫。清婉低叹,观察着他的每一神色,她好奇他究竟是怎样心性的男子;既为父皇器重的忠良大臣,在卫氏家族里究竟是怎样处事的。
“身子好那就说明心情好吧,卫大人,本宫也为皇后高兴,不过,更为德妃高兴!毕竟那样,皇后就没心思寻德妃的麻烦了,卫大人你说是不是?”依然含笑的眸却带着令人心畏的寒,清婉可从不对姓卫的人有好脸色,先礼后兵,一向是她的行事规律。
“公主误会了——”
“没什么误会的,卫大人,只要你刚才那方话不是哄骗本宫的,本宫就相信后天去探望德妃时,她的精神是好的,是饱满的!”
果然是个厉害角色,竟被一女子这般刁难,卫峥忍着心里的惊讶和薄怒,依然和气道:“微臣以性命保证,对公主每一言一词都是事实。”
“卫大人,谢谢了。”清婉依然含笑,但少了凌厉之色的美眸,又是那般清贵飘逸的姿态,动人至极!
七月初七,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属于牛郎织女的日子,却也属于清婉回宫的日子。穿着一身白缎绣黑色云纹的裙装,外披一件纯黑的披风,上面用紫色和银色丝线绣着花样的图案,神秘而显高贵!披散的乌丝几乎与披风融为一体,发上没多余的发饰,只在挽起的几缕青丝束上银白绣金的发带。恰到好处的素雅,有着几分邪意的柔美;但黑和白,是皇室的禁忌,但清婉不仅大胆的穿在身上了,更演绎出别样的美。
没换上华贵艳丽的公主装,清婉是有心要让皇宫里的人看到这样不把皇室看在眼里的自己,更要让他们看到,她是皇室所不能管束的。
不是没看到沿路而来时,宫道周边所有人的脸色,先是惊艳赞叹,接着就是轻蔑和不以为然。只因她是个身份尴尬的公主,一个被太后逐出皇宫的公主。
“怎么又穿这样的颜色?年纪轻轻的,别让衣服给显老了。”德妃爱怜的看着她,上一次见到清婉,是两年前随国师出宫南巡时;两年未见,只觉得女儿的美尤胜几分,一手抚摸她的脸,一手拿起梳子,“看你,又不梳妆。”
“哪老,我就觉得黑白很好看,就像一人,不是黑就是白,没有灰调子的!”清婉别有所指,但见德妃蹙眉,立即又笑哄道,“我不梳妆,就是为了让娘你为我梳妆啊!”
“婉儿,别老说‘我’,要说‘儿臣’;还有不许说‘娘’这字,该说‘母后’。”尽管女儿生活在民间,但德妃还是坚持让她多习惯宫中礼仪。
“那些冠冕堂皇的词是说给外人听的,娘又不是外人!”
“那你又为何只唤皇上‘父皇’,不叫‘爹’?皇上也不是外人啊。”德妃不是没发现,清婉从小就智力非凡,她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别有意思的。
“因为父皇不仅是爹,更是皇上;他先是一国之主,再是太后之子,最后才是娘的天和我的父皇。”父皇是天下人的,就是再疼爱自己,清婉也知道自己只能被摆在最后一位。不是失望,而是心如寂寥之辰,对皇室厌恶。
“何必如此执着,皇上的疼爱,不是每人皇女都能拥有的!婉儿,你早在半年前已回来,但到今日才进宫面圣,你知道皇上有多难过吗?”
德妃轻叹,不明白为何女儿这般不满。当今的皇上,至今没有皇子,连同清婉,膝下只有七个女儿。将来无太子继承大统,早已是皇室一心头大患;奈何近年为国事操劳过度,皇上的身子已不复从前,无法令嫔妃怀孕了。所以早在两年前,太后就做主要从皇亲国戚中过继一个品学兼优的儿子。后来,太后皇上各选一人,分别被领进宫来培养。
“娘,你就别管我了,我有分寸。”清婉撒娇地扯了扯她的衣袖,一如儿时的行径,“娘,别净说我,这段时间,皇后有没有找你晦气?”
“冷言闲语是少不了的了,但只要心境平和,娘什么都无所谓。”德妃笑着轻拍她的手,感觉女儿仍如婴儿般的肌肤和香气,“你也别往心里去,那只会使自己难过。”
“娘,我不会自寻麻烦,但要是麻烦找上门了,我就不会轻易放过了。”
意有所指的话,德妃听罢就觉异常,女儿口中说的麻烦,必定是指皇后一族的人。但女儿长年在外,怎会遇见——不,是卫峥:“婉儿,你、你对卫大人怎么了?”
清婉娇笑:“娘,我一个弱女子能把他怎么样,不过是给了他一个警告罢了。”
德妃紧紧握住她的手,担忧的凝视毫不在意的她:“太胡来了,婉儿,他权倾朝野,不可得罪啊!”
“放心吧——”
门外的宫女轻叩门扉,细声道:“禀告娘娘、公主,皇上下旨宣娘娘和公主去‘承华宫’一同食宴。”
“‘承华宫’吗……”那里是太后的寝宫,清婉依然笑着,但目光淡然而微冷,笑容显得迷离而无奈,“娘,我该走了,下回再来看你!”
“婉儿,别这样,何必惹大家都不快?”德妃拉住她,实在也难为,“皇上会左右为难,而且太后也会抓住机会,说你不识大体不懂规矩。”
“那就让她说去吧,我不在乎。至于父皇,我还没准备好,暂时就别见了;我也怕自己会说话伤害父皇。”清婉淡雅一笑,轻轻抱了下德妃,便两袖清风潇洒离去。
长廊、宫道,弯转漫悠悠,走过了这头,蓦地发现另一头还长着。清婉停下步调,忽尔有感而发,环视着四周宏伟的宫殿和高墙。夕阳下的琉璃瓦很美,带着一股凄清的美,雕梁画栋气派非凡,却如染血般艳丽;白玉云岗石光洁高贵,却让站在上面的自己不胜其寒。不住叹气,多少回走过这路,她只感受到越来越沉重和压抑。
心的失落不是没有缘故,但一时之间她找不到答案,所以只好将这推托到日子里——七月初七,是的,因为同情可怜牛郎织女,所以自己才会黯然神伤。
“公主请留步。”
别过脸去,意外见到国师和严梓悉。清婉自然的莞尔一笑,如夕阳之仙,清丽动人。
会认出严梓悉不是因为他的模样,毕竟他比儿时俊秀的模样还要儒雅得多,而且可如衣舞动的才气,可不言而喻。只是对他有股说不清的熟悉感,如见至亲般平而易近。
“师傅,梓悉。”
“参见公主。”严梓悉笑如春风,温暖了此刻的炎夏。她的笑带着哀愁和淡然,他晓得小时候的她,已经不在了。心疼她的委屈,却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不是官员,又非宫中人,只管叫我名字好了。”
“公主,见过皇上了吗?”今日是七夕,国师知道皇上会在“承华宫”设宴,如今公主来了,定然会受邀请,“今晚有宴,又不去?”
举目望去,“承华宫”高耸的屋檐隐约可见:“既然之前的几年都没有参与,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公主的性子就是太自我随兴,德妃最担忧你这一点,在这深宫,随处都是得罪不得的人。”国师不赞同的摇了摇头,但见她没有丝毫回应,知道她是听进耳了,却不见得会有所改变。
“师傅,你知道深宫有多深吗?”突来一句,国师摸不着头脑,但严梓悉凝望进她的眸里,看懂了几分,“那些女人的城府有多深,深宫就有多深。天下最大的皇上,可深宫最大的却是太后。”女人不得参与国事,那是男人的活儿;同样,男人也干涉不得女人的事。一男一女一阳一阴,这是不变的理。
“公主,不该说的老臣也得说了,皇上——日子不多了;公主精通星象,不会不知道。但听老臣一句吧,皇上从没舍弃过你,请别让皇上再活在自责中了。”
沉思半刻,清婉袖下十指紧扣,心情波动着:“师傅,你是个好人。”没说“忠臣”一词,是因为在清婉看来,那也是客套话。国师之于她,是良师益友,自然不用迂回恭维那一套。
步上阔别多年的“观星云楼”,里面已修葺翻新过了,从前自己在栋梁上留下的涂鸦,早已不见踪迹了。
她窈窕娥娜的身子缓步移动,放纵自己慢慢的回忆从前,她脸上的笑意不断,但严梓悉知道她的灵魂早已潸然泪下。月儿明亮,繁星半隐,“承华宫”那边不断响亮,灿若星河的烟花恣意绽开,一朵接一朵,如次第怒放的牡丹。
“牛郎和织女在哭泣,她们却在欢笑,你说她们可恨吗?”清婉从来都不觉得七夕美丽,片刻的相逢,喜悦短暂;接替而来的是再次分离的痛,和无尽的辛悲。
“只是个人感觉不尽相同罢了。”他知道她是在说她自己,每次离宫,等的是下一次漫长的入宫日子。等久了,等怕了,便再也不愿回来了。
五彩的光影薄薄的映在她的脸上,泛着如琉璃的光芒:“梓悉,你觉得烟花美吗?”
“灿若星辰。”
笑看梓悉,清婉看到的正与他相反:“灿若星辰,其落——陨若星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