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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惑乱圣央

明月渐升,几处繁星散落,天幕寂寥。

和亲的车队经过数日的奔波,终于来到了大胤的边境城市——宛城。

凰绮舞早早的躺到客栈的床上睡了下去,三百羽林军皆宿于她的房间左右,时刻提防着未知的暗杀。

夜半时分,一声轰响在窗外骤然响起,床上的少女刹那睁开明眸,心中猛然一跳,随即弯唇笑了笑,推开窗户向外望去。

“咔——”

弩弓扣动扳机的声音隐没在呼啸的风声之中,在明月的映照下,寒芒迸起,一支等候了许久的箭矢终于离弦,破空刺向站在窗口的人影。

凰绮舞扬眉一笑,行云流水般的一个侧身,墨发在空中飞卷如瀑,笼住了闪电般的利箭。

“咣当!”

长箭落地,几缕发丝飘散,身穿寝衣的少女眉梢一挑,目光落在了千米之外的屋脊上。

在她们前往和亲的一路上,各种暗杀层出不穷,但唯有这次的手段的确算的上高明。刺客先用窗外的巨响引诱屋中之人推窗向外张望,然后再由埋伏在千米之外的神箭手一击致命。

被刺者纵然再是小心防范,也难逃这恍若来自九天之外的雷霆一箭,只可惜,他们遇上了凰绮舞。

当年她在登基之前,便建立了隶属于自己的势力“隐凤楼”,楼内始终由七星中的“玉衡”担任着杀手统领一职。只要执掌在凰主手中的“血凰令”一旦现世,便如阎罗催命,使目标再无生还的可能。

不得不说,那帮刺客和这个来自千年之前的妖孽相比,着实还是太弱了一些。

“公主!”一箭惊天之后,片刻间门外便传来了呼喊,房门随即被人重重撞开,一个身着轻凯的女子冲了进来。

“我没事。”凰绮舞手扶胸口,装出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脸颊在苍白之余还带有红晕,素指朝着门外的侍卫遥遥一指,肃然呵斥道,“还不快关上门,不然成何体统。”

“是。”女侍卫从床上抽出被子轻轻裹到了凰绮舞的身上,转身关上房门后,回身上前了几步,屈膝半跪在了地上。

“禀凰主,乌月霜幸不辱命。”她垂下头轻声禀告,声音中含着一抹微不可闻的颤抖。

“起来吧,不必多礼。”凰绮舞双手虚扶,将穿着侍卫装的乌月霜搀了起来。然后凝视着面前这幅陌生的容貌,情不自禁的在心中轻叹了口气。

她重生后依附的这副身体实在是太过于虚弱,经过一个月的调养,功力也不过是堪堪达到了“凰涅九天”神功的第一重。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乌月霜亲手杀了韩武王府的一个女暗卫,然后易容成她的样子,成为了自己的贴身护卫。

这世间,也唯有她一人,永远都是这般坚定不移的忠诚。

“凰主,其实你不必以身犯险。”在凰绮舞的注视下,乌月霜脸颊微微一红,不由自主的启唇坦言。

“有些棋子,还在还没到该动用的时机。”凰绮舞收回目光,搂着被子坐到了床上,瞟了一眼地上那枚差点将自己射穿的箭矢,嘴唇勾起了一抹嘲讽的弧度。

乌月霜之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拦下那枚箭矢,是因为她刚才需要把一件信物挂到了那名刺客的身上。

金乌急速,须臾千里。作为三足金乌的皇族后裔,她是完成这件事最佳的人选。

按理来说,同时身为大胤公主、和亲王妃和韩武王嫡女的凰绮舞一旦被刺身亡,便会直接影响大胤皇族、犬戎和韩武王府的关系,所以大夏、大商都有派出刺客的可能。

但是真正的关键并不在于那杀手是谁,而是凰绮舞想要让那个杀手是谁。

根据她虽得到的资料,如今的犬戎内部并不团结,王庭分裂成了“主战”和“主和”两派。

而这次的杀手,“恰巧”就是“主战”派的首领天翊寒派出的,更有趣的是,这个天翊寒,正是犬戎大君最信赖的世子,亦是,她最有可能嫁给的那个夫君!

本来天翊寒手下的杀手就算被擒,也绝不可能从他们的口中套出主人的身份。但可惜的是,他的腰带被乌月霜暗中挂上了属于天翊寒的信物,一经调查,真相必会水落石出。

按照以往的惯例,和亲公主都会嫁给犬戎大君或者最有可能继承王位的世子,可这两个人,一个是五十多岁的糟老头子,一个是刚刚和凰绮舞解下死仇的凶残世子,

作为堂堂的韩武王嫡女,大胤帝国出身煊赫的凤祥公主,她怎么可能会如此的委屈自己!

“来人,把那名刺客立刻押回穹苍,交到韩武王府手中。”凰绮舞穿好常服,推门招来了护卫,凝重的声音中满是怆然,“你们代我告诉父王和母妃,舞儿这一路上侥幸在刺客手中得以幸存,但只恐日后会阴阳相隔,再无尽孝的机会,希望他们能保重好身体,我来世还做他们的女儿。”

等到韩武王查明了真相,以他的爱女之心,必然会想办法将自己的女儿救脱出险境。

更何况,要是她嫁给的没有兵权的王子,更会使胤皇失去诬陷韩武王府通敌的机会。

所以借助韩武王府的势力,她一定可以趁此机会得到她现在最需要的东西——“自主择夫”权。

宣明十六年二月二十七日,犬戎大君都圣央的大门缓缓开启,中央广场燃起了万千灯火,只为迎接大胤凤祥公主的到来。

犬戎原为青州之上的游牧民族,但在曾与其接壤的天玑国的影响下,逐渐学会了兴建城池、蓄养牛羊,发展成了一个崇尚武力的王国。

坐在车厢内的凰绮舞抬起手轻轻揉了揉眉心,随后掀开了一角车帘,目光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转了一圈,静静的落了手中的纸张上。

犬戎大君如今有七位王子,其中最有可能继承王位的是他与王后所生的嫡子天翊寒,只可惜此人已得犬戎大将蒙战的效忠,与他结亲,无异于与虎谋皮。

除他以外,还有三位王子有机会夺取王位,他们分别是天翊寒的同胞兄弟天翊梦,先王后诞下的长子天行风和犬戎宠妃的幼子天轻云。

三人相比,各有优势,很难评判出谁才是最佳的联姻对象。

“公主,我们到了。”马车突然轻晃了一下,一声熟悉的呼唤骤然从车帘外传出,打断了她的思绪。

凰绮舞拂了拂衣衫,从车旁的小橱里抽出一支火折子,烧尽了手中的资料,掀开车门步下了马车。

在她的面前,犬戎的尚书沈复带着一排官员垂首而立,整齐的仪仗无处不彰显着他们对于这次联姻的重视。

“公主殿下,吾皇已在苍穹殿上设好酒席,等您梳洗过后,我们会派人接您赴宴。”看到凰绮舞下车,沈复连忙上前两步,冲着她遥遥一拜,沉声禀告。

“请尚书领路。”凰绮舞微笑着回过一礼,眼角的余光在乌月霜的身上轻轻扫过,抬脚坐上了犬戎备好的马车,直往驿馆而去。

犬戎虽然民风粗犷,但驿馆却造的格外精致,内室里妥帖的置备着热水,薄雾朦胧满屋。

“凰主,我们需不需要增加今晚的守卫?”待凰绮舞沐浴之后,乌月霜起身为她穿好了外衣,垂下的眸光不经意间瞥见了她颈间白皙的肌肤,心神微微一颤之后,连忙定神轻轻的询问出声。

毕竟天翊寒的手下也参与过刺杀,容不得她们不多加防范。

“不必。”凰绮舞闻言摇了摇头,若有所思的瞟了一眼颊带红晕的乌月霜,低声解释道,“天翊寒当日想要刺杀我是为了引发两国之间的战争,作为统帅的他想要借此机会得到边关的十万兵权。只可惜他的行动已经暴露,虽然为了保证两国联姻的顺利进行,大胤和犬戎都压下了刺杀这件事,可是一旦我发生了意外,他必定会首先遭到怀疑。那时候,别说边关的十万兵权,就连他此刻的地位都将难以保全。只要他还不是一个白痴,不但不会在这个时候刺杀我,反而要派人保护我,避免我发生意外。”

这世上敢招惹她的人,必将都会付出应有的代价!

乌月霜为凰绮舞抚平衣襟的手指突然一颤,转瞬间察觉到了她的凰主身上漫延开的威压。

如山峦崩摧,似江海逆流,沉重的仿佛要将整个天地撕裂。

她的心中随即倏然一惊,一个隐约的念头在脑海中冒出:

以当年天玑凰主的骄傲,怎么可能会容忍自己莫名其妙的失去一段记忆,她终究还是会去调查她的死因,直面千年前那般残酷的往事。

她和国师君邵阳之所以拼尽性命也要让她重生到千年以后,就是因为那段记忆会摧毁她的神智。

而她们,只想要让她幸福。

“怎么了?”凰绮舞将乌月霜一瞬间的缄默清晰的捕捉入眼,抬手轻轻握住了她的皓腕,蹙眉询问。

“没事。”乌月霜垂眸凝视着自己的手腕,耳尖突然间晕开一片绯红,略显苍白的嘴唇抿成一线,沉默了片刻,思忖着低声应道,“臣只是惊艳于凰主今日的明丽,以致失魂落魄。”

“嗯?”凰绮舞稍稍怔了一刹,然后便很快回过了神,挑起眉梢对着乌月霜弯唇笑道,“既然惊到了,那还不快点醒来,难道你要别人把朕说成媚乱苍生的祸国妖姬不成?”

说罢,她嘴角的笑意又浓了几分,转身不再去看乌月霜的反应,拂袖直接推开房门,径直走向了皇宫。

犬戎的皇宫坐落在中央广场的正北方,菱形石基占地千米,九根玄武岩墨柱撑起了寰宇状的殿顶,取“天圆地方”之意,隐含帝王之相。

殿中置有两列长桌,桌旁不设椅凳,只铺毛毡,众人席地而坐。

殿外鼓声六响过后,居于上首王座之中的犬戎大君举起酒杯,冲着坐在自己右下侧的凰绮舞颔首一笑,朗声夸赞道:“凤祥公主深明大义,自请和亲,愿以一己之力缔造大胤与犬戎的百年和平,当真算得上是女中豪杰,本王在此敬卿一杯。”

“谢大君。”凰绮舞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唇角笑意温婉,“大君的诸位王子都是闻名遐迩的青年才俊,本宫相信一定能选得良人共度一生。”

随着她一语落下,整座大殿刹那陷入了一片寂静。

“咔啦”一声脆响随即响起,攥在犬戎世子天翊寒手中的骨杯碎成了三瓣。

即使此次和亲并没有定下驸马,但是按照以往的惯例,世子天翊寒必然是唯一的人选,可是现在看这凤祥公主的态度,莫非此事还有转机?

众位大臣面面相觑,心照不宣的同时低下头,默默喝酒。

“传歌舞吧。”犬戎大君垂眸瞥了一眼强忍着怒气的天翊寒,微微摇了摇头,在心中轻叹一声后,出声打破了沉寂。

当初若不是这个孩子非要出手暗杀,也不至于引动胤皇和韩武王的暴怒,将这门亲事演变成这样的局面。

凤祥公主的重要性不仅在于她的身份,还在于她那价值数万金的嫁妆。犬戎如今储粮不足,娶到她的王子只要将那份嫁妆换购粮草,上缴国库,便是大功一件。

只可惜天翊寒却自作主张,白白浪费了这次机会,就算他以后世子之位不保,也是咎由自取。

随着犬戎大君诏令的下达,一阵悠然的丝竹声徐徐漫入王宫,十二名舞姬分四列踏进了大殿。

她们身穿碧色广袖纱裙,身影随着乐声抬手起舞:

音乐高昂时舒袖夭矫似龙,音乐低缓时凝身素雅如鹤,回眸时眼中波光潋滟,旋转时裙裾飞扬若蝶。

一曲演尽,掌声如雷鸣,犬戎大将蒙战的目光在犬戎大君和天翊寒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突然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面色平淡的张开了口:

“大君,臣听闻凤祥公主曾与青楼名妓明月姑娘切磋琴艺,想必定然弹得一手好琴,不如请她为我们演奏一番,也让我等莽夫见识一下大胤的礼乐。”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晰的传入到了每个人的耳中,凰绮舞凤眉一挑,垂下的眸子里有怒色闪过。

蒙战果然不愧是天翊寒的心腹,这就忍不住要为他的主子出头了。他明面上说的是想让她弹琴助兴,实际上则是在嘲讽她与青楼女子交往,所学琴艺根本配不上“礼乐”一说。

其实她本人倒是对女子闺誉并不看重,但只要一想到乌月霜数次为了自己扮作乐妓,不惜将一代宰相的名誉毁于一旦,她的心中就不免会被隐约的酸楚萦绕。

“本宫听闻大将军虽是出身奴仆,但却剑法超凡,不知能否有幸请蒙将军舞剑,与我这琴音相和呢?”凰绮舞在心中冷笑一声,肃然出言反问,噙着寒意的目光静静的落在了蒙战的身上。

既然他敢讽刺她与青楼艺妓相会,她便用他的出身回以羞辱。

蒙战闻言一怔,眼中猛然涌上一股怒气,沉默了一刹后才缓缓叹道:“本将军年少时饱经磨难,侥幸得到了大君的赏识,血战疆场数十年后才有了今日的地位。公主让本将为您舞剑助兴,未免有些不妥吧。”

他这一番话隐含着淡淡的哀伤,直接立身于被欺辱的角度,暗中呵责着凤祥公主的咄咄逼人。

凰绮舞看着蒙战这一番表演,了然的笑了笑,蹙眉放缓了语调,“本宫只是邀请将军来一同为大君表演,这在将军眼中就成了强人所难了吗,本宫可以弹琴,将军却不可以舞剑,难道是因为将军认为本宫的身份比不上将军,所以不屑于和我这小女子一起为大君助兴吗?”

“你嘲讽本将军出身奴仆,本将又怎能屈从于你。”蒙战冷哼一声,忍不住点出了她话中的嘲意。

“将军此言差矣,本宫何时嘲讽过将军。”凰绮舞惊讶的睁大了双眼,坦然的摇了摇头,正色出言解释,“本宫只是感概将军由奴仆到一代名将的坚毅品德,这怎么能说是嘲讽呢。”

“况且……”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本宫曾经听闻‘出身分贵贱,然才艺只论高低’一说,将军虽然出身不好,但是作战的本领却让犬戎众人敬佩,本宫也曾与明月姑娘讨论琴艺,深被她的琴声所折服,我等只需欣赏才艺,又何必纠结于出身呢,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好了,凤祥公主说的也算是有道理,蒙战,你就别斤斤计较了。”大殿上方忽然传来一声低咳,犬戎大君放下了酒杯,冲着蒙战沉声吩咐了一句,打断了这场争执。

坐在殿上高座上的他虽然没有随意插话,但却已经将整件事清晰的收入眼底:

蒙战本想要为天翊寒出头嘲笑凤祥公主,结果却被她揪住出身不放,暗中数次拿他来和青楼艺妓相比,针针见血的回讽了一通。

说到底,到底还是他们犬戎率先引起了矛盾,如果再不示弱的话,还不知道要被这个小公主嘲笑到什么地步。

“本宫谢过大君的谅解。”凰绮舞闻言弯眸一笑,对着台上行了个礼,随即轻叹了一声,“既然将军不愿意为本宫舞剑,那本宫也不便强求,如今只望日后的驸马能被齐舞的琴声所感动,莫要怪罪于我年少失礼。”

说罢,她的素指往瑶琴上猛然一拂,翙翙琴音扶摇而起,变幻出千般音调:

清脆时如昆山玉碎,高亢时如凤凰啼鸣,低缓时如风吹松柏,轻柔时如柳絮纷飞。

弦音荡漾,绕梁不绝,声止后尚有余音袅袅,殿中满座皆寂。

“本宫想要在三月五日择夫,暂且拟定分为文武两试,还请大君成全。”看着大殿中的景象,凰绮舞突然轻笑了一声,打破了沉寂。

“好,本王准了。”犬戎大君定了定神,目光在凰绮舞轻轻扫过,嘴角隐约露出了一抹苦笑。

这个来自大胤的小公主还真是出乎他的意料,她不禁能言善辩,而且还色艺双绝,试问这天下还有哪个男人能逃得出她的手心?

可是直到两年之后,他被刺死于王宫中的那刻才恍然醒悟:原来这位和亲公主所想要的根本就不是男人的荣宠,而是,整个天下!

骄阳渐渐升至中天,金箔般的日光洒满了犬戎的驿馆。

凰绮舞用过中餐,端着茶杯静静的坐在了庭院当中,不久后,一阵平稳的脚步声从她的身后缓缓传来。

“凰主,事情都办妥了。”乌月霜快步走入庭院,微微躬身,垂眸低声禀告。

凰绮舞点了点头,从她手中接过礼单,倚在躺椅上粗略的扫视了一遍。

这几****虽然闭门不见来客,却在暗中派乌月霜透漏出去了她的喜好。只要是有心求娶她这位和亲公主的王子,都必然会下重金来送礼来讨她的欢心。

依韩武王府的婢女所言,她最喜欢的物品应该是玉石。而在各位王子的礼物之中,要数天翊梦所送的上古随候玉最为贵重,仅仅一寸便要价值千金;天行风送来的净海血玉则是最显诚挚,素来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象征;至于天轻云送来的昆山蓝田玉,虽然要比那几位不受宠的王子的礼物强上一筹,但和前两位相比,还是寒酸了许多。

“着重注意一下这个天轻云。”凰绮舞合上礼单,起身对着乌月霜吩咐了一句,唇角扬起了一抹笑容,“这些王子送来的礼物越是贵重,就说明他们对于权力越是渴望,只有这个天轻云送来的礼物算是中规中矩,既不显得逾越,也不显得轻慢,或许他就是我们要寻找的那个人。”

乌月霜抬起头看着凰绮舞低声冲着她解释的样子,不由自主的轻轻咬住了下唇。

她的凰主始终都是这般胸有成竹,似乎她要选择的不是未来的夫君,而仅是一个普通的合作者。

眼前的这一切正如她那日在神凰地宫之中所叹:天下大业之前,岂有私情!

她是浴血涅槃的凰,是心怀天下的皇,永远都不可能为了任何一个人驻足。而她所能做的,只是默默的站在她的身后,见证她缔造出一个太平盛世,凝望着她步入举世孤独。

宣明十六年三月五日,天高云淡,典礼终至。

凰绮舞闲适的坐在一间小屋之中,目光越过屏风,在小院里的众王子身上流转了一圈,随后冲着乌月霜轻轻点了下头。

得到示意后,乌月霜走出屏风,向着院中七人朗声宣布:“今日文试的题目是‘论苏慕’”

苏慕,大商人士,有九州第一国士之称。

他在二十岁入仕,初任太史一职,修撰了史家经典“史记”一书。二十三岁时曾当朝力排众议,促成了“南山渠”的修建,使离州之南再无水患。二十五岁时暗中向商皇献上三策,火烧十万敌寇,一举扬名天下。商武王三次欲予其相位,却三度被其所拒。直至三十五岁那年他毅然自请辞官,隐居山林,从此不再过问政事。

“苏慕本能为商国做出更多贡献,结果却退隐山林,至苍生于不顾,实非大丈夫所为。”

犬戎世子天翊寒环视四周,率先出言打破了沉默,一抹隐约的不屑随之浮现在他的眼底,似是在因苏牧这种不识抬举的官员而恼怒。

“此言差矣。”先王后之子天行风瞟了眼天翊寒的脸色,轻笑一声,给出了相反的意见,“我倒觉得苏先生能在声名鹊起之时急流勇退,避免被君王猜疑,应该被称做智者。”

“大哥可曾听闻古人的训诫:‘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如果苏慕真的想要避祸,即使是隐居山林也可以为君王分忧,可是他却始终不过问政事,这种人虽有小慧,但根本算不上大忠大智之人。”天翊梦戏谑的凝望着天行风,应和着天翊寒沉声反驳,然后把目光投向了低头不语的天轻云身上,“不知你怎么看,四弟?”

天轻云听到天翊梦的呼唤,微微一怔,片刻后才斟酌着张开了口,“三位哥哥说的都有道理,只是苏慕他仅是一个臣子,但是三位哥哥都是有望成为君王的人,以君王之身来猜测臣子之心,本就有不同答案,哥哥们无需为此而恼。”

“好!”他的话音刚落,便有一阵掌声从屏风后骤然传来,凰绮舞走出小屋,冲着惊住的天轻云扬眉浅浅一笑,桃腮微晕,樱唇轻启道,“四王子的君臣之说深得本宫的心意,这场文试便以你为魁首,希望接下来武试莫要让齐舞失望啊。”

说罢,秋水般的瞳子在众人的身上转了几转,瞳光犹如美玉映辉,庄重中映现出一种摄人的风流。

待她收回目光,各位王子才终于回过了神,看向天轻云的目光中已然夹杂上了一抹嫉恨。

“希望你能永远记住今日说过的话。”在众目睽睽之下,凰绮舞径直上前几步,贴在天轻云的耳侧轻声嘱咐了一句,挥手示意了一下比试的结束,微笑着转身重新踏回了小屋。

留在院中的天轻云默然凝望着她的背影,静了半响后,轻轻咬住嘴唇,独自一人也无声的走出了这间院落。

“你在奇怪我为什么选中了他吗?”直到天轻云的背影从她的视线中消失,凰绮舞才隐去了唇角的笑意,冲着身后的乌月霜低声问道。

“天轻云的母妃虽然得宠,但是身为王子的他手中却没有一点权利,是最适合操控的对象。”乌月霜低头思忖少顷,认真的给出了答案,“而且从他刚刚那番君臣之论,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懂得审视局势的人,想必日后不会轻易背叛我们。”

“不仅如此。”凰绮舞弯眸一笑,又补充上了一条理由,“她是女扮男装,不会喜欢上我,日后也不会有太多的纠纷。”

女扮男装?

乌月霜凝神想了想,竟真的在天轻云的举止间发现了一抹不妥,只是以凰主这般风姿,难道真的不会有女子对她动心吗?

她稍稍怔了一刹,咬了咬唇,最后只好尴尬的附和道,“凰主明鉴。”

凰绮舞微微颔首,应了乌月霜的回答,随后蹙眉望了她一眼,清丽的小脸上闪过一抹若有所思的神色,垂眸吩咐出声,“走吧,我带你去看一场好戏,再晚就来不及了。”

PS:其实凰绮舞已经隐约察觉到了乌月霜对她的情意,她在说“女扮男装之人,不会喜欢上我”的时候,其实就是在试探乌月霜的反应,也是在提醒她:不要逾越臣子的身份。

距驿馆不远处的一个人迹罕至的角落里,天轻云已经与五名蒙面的男子周旋了许久。

“你们是二哥的人?”在第七次被人踹倒在地上后,再也无法起身的她只好以手掩唇,问出了被打后的第一句话。

“世子让我告诉你,不要奢求取得你不可能属于你的东西。”领头的蒙面人上前一步,阴冷的目光钉在面色惨白的天轻云身上,仿若毒蛇在凝视着它的猎物,“你也别想妄图报仇,没有人能证明今天你的伤势是出自于世子之手,况且,你有那个资本和世子相斗吗?”

说完威胁的话语,他便毫不停留的转过了身,带着一行人飞快的离开了作案现场。

站在屋檐上的凰绮舞看罢眼前发生的一切,情不自禁的轻声叹了口气,“看来犬戎这位世子比我想象的更加愚蠢。”

虽说她在不久前确实是将天翊寒狠狠的羞辱了一番,并且早就料到以他那般刚愎自用的性格,必然会报复被她予以期望的天轻云。

可是她没有想到的是,他竟会任由他的手下打伤天轻云的手臂,迫使她在武试中失败,从而为天翊梦赢得比试而创造出机会。

天轻云的生母虽是宠妃,却毫无背景,没有根基的她就算娶了自己这位和亲公主,也对他的世子之位没有威胁。可天翊梦却是他的胞弟,如果得到这桩亲事,势力已经足以和他比肩,难道天翊寒就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兄弟反目,还是这场报复中本就是由天翊梦暗中谋划?

不论原因到底为何,这件事都会成为刺伤他们兄弟感情的一把利刃,只要她日后利用得当,定然能发挥奇效。

“喂,你打算看戏看到什么时候?”等到蒙面人全部离开,天轻云伸手揉了揉身上的淤青,皱眉环视了一圈四周,嘶哑的呼喊声在小巷中兀然响起。

“你在叫本宫?”凰绮舞听着脚下的呼唤,微勾起唇角,从屋檐上一跃而下,轻盈的落到了天轻云的面前。

“不然呢。”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影,天轻云强压下满腔的怒气,倔强的扬起了头,“把我害到这种地步,你现在满意了吧!”

“愚蠢!”凰绮舞撇了撇嘴角,垂眸迎上天轻云的目光,冷笑着低喝出声,“你是因为没有权势才被人欺辱到这般地步,本宫现在赐予你获得权势的机会,你应该感谢本宫才对。”

“你凭什么替我做出决定,我根本就不想要什么权势!”

“你是不想要权势,还是怕被人揭露你的女子身份!?”凰绮舞看着天轻云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墨瞳随即微微眯起,嘴角泛起了一抹轻蔑的笑意,“你因为害怕自己的女子之身被人发现,所以自愿避开王权的争夺,甘心去做一个平庸的王子。但是今天的遭遇难道还不足以让你醒悟吗?无权无势之人的下场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她扬起凤眉,逆光而立,口中吐出的最后一音犹如雷霆迸裂,炸响在空旷的小巷之中。

天轻云用力的咬住下唇,抬头凝视着面前神祇般的倩影,一层水雾无声的满上了眼眸。

正如凰绮舞所说,她这些年受到的屈辱已经让她开始后悔当初的选择。

此时此刻,光明与黑暗仿佛已经在她的身前分割出一条界线,站在界线之上的少女紧抿薄唇,缓缓垂下辰星一样的双眸,对上了她迷茫的目光。

灼热的光辉与凛然的霸气从那少女的眼中映出,像是九天之上的神凰回眸一顾,有着说不尽的傲然,道不出的悲悯,恢宏的只想让人叩首臣服。

顺着那眸光向上望去,她看着眼前的少女缓缓蹲下了身,冲着她伸出了素净的手掌。

“如今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铿锵有力的话语旋即凝重的响起,一字一顿,犹如神灵最后的宣判,“你是选择同我合作,让我带你走出这迷茫黑暗,还是选择继续沉沦,直至惨然身死!”

春风送暖,下昼的阳光已然收敛起了正午的耀眼,伴着战鼓三响,犬戎的演兵场上突然扬起了一阵烟尘。

率先奔入空地的名驹被称作“战雪”,它通体雪白,唯有四蹄泛着乌金之色,飞掠时体态轻盈,飘渺似流云卷动。

待战马跑至场地中心,天翊寒轻勒住缰绳,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回头望向跟在他身后的三道身影。

墨色之影为良驹“冥雀”,由天行风所御,赤色之影为良驹“照日”,由天翊梦所御,最后入场的青色之影则为良驹“忽雷驳”,由天轻云执鞭驱来。

“本次武试内容的是箭法。”看到众人都已到位,乌月霜走下看台,伸手指了指身前的场地,沉声说道。

在他们的眼前,每相隔百米就插着一根木杆,木杆上悬挂着红色的绫带,那红菱一直延续到千米之外,此刻正迎着微风徐徐飘动。

“射断红菱最远的那人便是冠军。”乌月霜冲着众人交代好规则,便再次退回到了凰绮舞的身后。

天翊寒闻言微微一怔,转头瞥了一眼手臂上尚有瘀伤的天轻云,又看了看一副胸有成竹模样的天翊梦,眼中闪过一抹若有所思的神色。

“就由我先来试试吧。”他轻咳了一下,从侍卫手中接过自己的铁胎强弓,将弓弦挽至半月后才松开手指,一道银光于他指下砰然射出。

“嘶啦”一声轻响随即响起,六百米外,红绫寸断。

天翊寒抿了抿唇,弯弓又是一箭离弦。这次箭矢到了七百米时却已泄了劲道,撞上红绫后无力的弹落到了地上。

看着七百米处那根完好无损的绫带,他放下了手中的强弓,目光在天翊梦和天行风的身上停留了一瞬,一言不发的返回了原地。

“大哥,请。”天翊梦安慰似的拍了拍天翊寒肩膀,微勾起唇角,伸手对着天行风伸手温言劝道。

“不必了。”天行风低敛双眸,瞟了眼远方沉声回应道,“我至多也就是七百米的射程,你倘若射中了八百米处的那根红菱,就算你赢。”

“那我就在此先拜谢过大哥的谦让了。”天翊梦颔首一笑,提起长弓上前了几步,咬牙拉开了弓弦。

“原来他早就有了准备。”天翊寒看见天翊梦手中的劲弓,眸光瞬间一凛。

百年前,锻造大师工辛子曾以神弓“云荒”为样品精心打造了三把强弓,这把“霸王弓”就是其中之一。

其一箭之力,可震山裂石,若不是天翊梦此时带着由冰蝉丝织成的手套,单是这张开的弓弦就足以将他的手指割伤。

合着沉稳的吐息之声,灿金色的弓弦被缓缓挽至满月,一层薄薄的汗珠沁满了天翊梦的额头,斜指苍天的箭锋映射出璀璨的流光。

随后“嗡”的一声鸣响乍然而起,掀起狂风卷地,强弓上好似有一点星光溅射,离弦而去的长箭在苍空中勾勒出了一条飘渺的白线。

而白线的终点,八百米处的那根红菱被这瞬间而至的一箭穿透,死死的钉在了沙地之上。

“承让了。”天翊梦收回目光,转身对着默然的天行风拱手一礼,唇角忍不住微微扬起。

“三弟先不必着急,四弟他好像还没有出手吧。”看见天翊梦的自得,天行风垂眸轻笑一声,提醒般的望向了站在一旁的天轻云,似是在嘲讽他上午文试时的失败。

天翊梦倒也不恼,冲着天轻云礼貌的点了点头,心中丝毫没有把这个伤了手臂的弟弟当做自己的对手。

紧抿双唇的天轻云向着他回以一笑,上前两步,接过了由侍卫递来的长弓。

看见天轻云手中的长弓,天翊梦更是松了一口气,她手中那只长弓根本就算不上强弓,就是拉到满弦也只能射出五百米的距离。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露出笑容,就蓦地愣在了原地。在他的眼前,天轻云已经伸手握起了两支箭矢,弯弓同时射出。

那是鲜有人精通的神射之技:“流星赶月”

两支箭矢向着两个不同的方向而射,一高一低,待到下面那支没有劲道之后,上方的利矢却骤然下坠,急速旋转着正中了第一支的尾翼,将巨大的动能都传递到了首箭之上,撞得它再次高高飞起。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之下,天轻云轻咬下唇,伸手又拿起了两支利矢,再度搭弓射出。

这一轮的箭矢更加的迅捷有力,弓弦嗡嗡作响,劲爆的啸声随风扬起。两支利箭在空中砰然一撞,轰响中飞出的第二只首箭直追第一支而去。

“流星赶月”之上再用“流星赶月”,谓之“双星贯日”!

两支首箭在空中又是一撞,砰然的撞击声清晰可闻,它们尾首相连,契为一体,流星般直中千米之处的红菱。

台上,乌月霜的身子忽然一颤,不由自主的退后了半步,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凰绮舞担忧的看了一眼她的神色,咬了咬牙,将目光又回转到了演兵场的入口。

那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掌声,伴着众人“拜见大君(父王)”的呼喊,犬戎大君驰马不急不缓的步了进来。

他低下头,深深的看了天轻云一眼,笑着夸赞道,“老四的箭术真是让本王惊讶了。”

“父王谬赞,儿臣只是取巧了而已。”天轻云闻言连忙倾身跪下,低头称谢,不敢直视于犬戎大君探寻的目光。

其实她的箭术根本就没有这般惊艳绝伦,只是她所使用的长弓是凰绮舞特地借予的“逐雀弓”。逐雀弓由天机一族所造,所发箭矢的首尾都藏有磁石,可以相互吸引,再加上乌月霜用神魂之力强行改变了箭矢的走向,所以最后才能完成这“双星贯日”的神技。

“大君。”凰绮舞望了眼天轻云的背影,起身冲着犬戎大君躬身一拜,引开了话题,“四王子在文武两试中都夺得了魁首,齐舞自请嫁于她为妻,还请大君成全。”

“而且……”她顿了顿,一抹羞涩的情意在眸中一闪而过,低声继续说道,“本宫既嫁给四王子,那便是犬戎的王妃,我愿将这嫁妆赠与大君,以作充盈国库。”

“好。”犬戎大君扶起半跪在地上的天轻云,又看了看如此贤惠的儿媳,不禁朗笑出声,“老四的年纪也不小了,就趁着这次婚礼封王吧,不知道你想要哪块封地?”

天翊寒三人听到这话皆是一惊,以往王子封王,都是由犬戎大君赐予封地,哪有这自选封地一说。

“禀父王,儿臣想要在西蒙中选出一块封地。”天轻云目光一扫,将他们脸上的嫉恨收入眼中,俯身对着犬戎大君再次拜下,姿态谦恭,毫不犹豫的吐出了凰绮舞教给她的回答。

“西蒙?”犬戎大君愣了一下,片刻后才回过了神,挑眉问道,“你可知道西蒙是什么地方?”

西蒙之地,盗匪丛生,土地荒芜,是被犬戎王族所遗弃的贫瘠之地。

“儿臣愿为父王分忧,整顿西蒙,保犬戎一方安宁。”天轻云昂起头直视犬戎大君的双眼,言辞恳切,语气中满是真诚。

犬戎大君又是一怔,继而欣慰的叹道,“既然你有这样的孝心,那也不必再选择了。从今日起,西蒙这一郡之地,便都是你的封地,只望你能实现心愿,为我犬戎百姓造福。”

“谢父王。”天轻云按捺住心中的喜悦,躬身再拜,耳边则隐隐回响起了凰绮舞对她的嘱咐:

“等你娶到本宫之后,必会被你那三位哥哥嫉恨,此时你应请求你的父王,把距王都千里之外的西蒙赐为你的封地,以示你对犬戎大君位并无觊觎之心。

西蒙虽然贫瘠,但是幅员辽阔,你若是直接讨要,犬戎大君定然不会应允。这时不妨以退为进,先只求取西蒙的一方之地,再用愿保西蒙安宁的忠义孝悌之言将他感动,此后必能得偿所愿。”

王都圣央,只不过是凰绮舞的开局之处,她的征途尚在那遥不可知的远方。但终有一日,象征着自由与平等的光辉会从这茫茫的草原上升起,直至照亮整个九州。

神凰舞空,天之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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