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市第二小学是一所再普通不过的九十年代特有的小学:方方正正的一块地,一进大门就是操场,百来平方米左右,围着跑一圈还凑不够四百米。教室、办公室、杂物室和厕所分别朝着操场背对着三个方向,剩下的一面墙则什么也没有,就是一面很纯粹的墙。
蒋七已经在这所小学读了三年的书,当然比我们懂得都多,可是他完全没兴趣跟我们这些小屁孩一起活动,一进门就跑了,剩下我们一群年幼的小怂货站在门口面面相觑,很久也不敢往前走一步。
在念书之前学校对大家来说是太神圣的地方,鞋底有点泥都不好意思走进去,更何况我们浑身上下都是泥。
而别的小朋友就不同了,那一天我们汜水街的小孩总算开了眼界,见到了别的小孩是怎么生活的:一大群祖国的花朵穿着新衣服背着新书包梳着整齐的辫子由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开着小车或是扶着胳膊走进去,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兴奋激动害怕不舍,仿佛刚出炉的面包一样散发着温柔和甜腻的香气。而汜水街的小孩却凑成一团站在门口一脸鼻涕的茫然,好半天才有胆大的男孩子走进去,其他人见他没被人赶出来,这才跟着走进去。
操场上有两行很醒目的队伍,排队的小孩看起来跟我们差不多大,而年级大的小孩或在操场上跑来跑去,或是趴在栏杆上观看,面对这些小孩,我们战战兢兢,如同待宰的羊羔一般。
幸好这所学校的老师大概也习惯每年夏季会有一批没父母管教的小孩子入校,于是主动走过来说:“你们是城北的?过来这边排队!”
那位老师戴着眼镜,头发整齐地绾在脑后,看起来跟电视上那些女老师长得很像,但又比她们凶一点,讲话嗓音很大,眉毛也被修得很细。
我们一个一个排队登记,姓名,年龄,家庭住址,交完学费,抽签分班,然后由老师带着进入班级。
第二小学只有两所学前班,我谨记胖婶的教诲寸步不离地跟着孙小美,她分到了二班,我干脆连签都没有抽也跟着站进二班的队伍里。谁知道有个老师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孙小美,说:“这个傻子又来了啊?这次还带着个小的呢!”说完她就走过来捏了捏我的脸问:“你是她妹妹?你是不是也是傻子呀?”
“我不是她妹妹,我也不傻!”我说。
那位老师就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牙龈都露在了外面。我顿时对她印象深刻,发誓要恨她到永久,可能冥冥之中她也感觉到了我的恨意,以至于小学七年都以取笑我为乐。
这就是上学,或者说,这就是人生的新阶段了。
一大群小孩子在教室里兀自找到位置坐下来,护送孩子来的家长们站在外面看着,牙龈很大的老师呵斥我们要安静,接着按照身高大小排队分派座位,之后每人发了几本教科书,嘱咐大家回去后要包好书皮,让父母在自己的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班级,再之后就放学了。
第二天再次到来,开始正式上课,有人送的依旧有人送,没人送的依旧没人送。有人送的那些书本已经包得整整齐齐,没人送的那些书本还是老样子——或者更惨,连书都不见了。
由于是正式上课,这一天家长送孩子到达学校后就走了,大牙龈的老师这才恢复了本性:一张彪悍的脸,满脸皱纹,头发花白,声嘶力竭。讲桌上放着一个板书,喊不动的时候她就拿板书狂敲讲台,不听话的男生被拧着耳朵到教室后面罚站,对干净的小女孩说话声音温和一点,对肮脏的小孩则动作粗鲁一些。
开头几天教大家上学注意事项,比如上课时要挺胸抬头,手要背在背后。之后才慢慢有了正式的课程,诸如教大家拼音、数学、绘画、音乐……只可惜教来教去都只有那位大牙龈的老师,江湖人称张老师。
三天之后上学对我们来说就失去了新鲜感,因为要学的那些对汜水街的小孩(除了孙小美)来说都太容易了,拼音虽然都还不清楚,但字好歹都是识的。加减法大家也不懂,但是大家都擅长数钱和找零,那点点常识根本不在话下。
我后来才发现上学的目的是让小孩提前熟悉这个社会,把一大群年龄相仿的小孩聚集在一起,于是一瞬间就有了高低胖瘦美丑之分;随着时间流逝和日常相处,又有了贫富贵贱之分;考个试,再从智力上把人分成三六九等……这跟成人社会几乎没什么区别。
江城市以天鹅宾馆所在的那条街为界限,马路以南是正常市区,以北则是偏远山区。江城二小在离天鹅宾馆不远的地方,所以城南城北的人都有。我本来以为到了学校全世界的小朋友都会在一所学校念书,进去了之后才发现这个世界不外是城南城北那么大,而且区别太过于醒目,以至于仿佛每个人的头上都立着一面战旗。干净整齐的那些小孩是城南的,肮脏古怪的那些是城北的;梳着小辫子穿着花裙子的女孩是城南的,发型诡异穿着明显不合身衣服的小孩是城北的……起先大家凭着本能去结识有相同点的小朋友,虽然不怎么交往但也相安无事,后来随着高年级的地域纷争热,我们这些小孩也被卷了进去,两股势力旗鼓相当又不相上下,从我上学之前打到我离开江城,也算是江城著名的死对头。
开学没多久之后汜水街的小孩就发现了,其他地区的小孩瞧不起汜水街的小孩,而汜水街的小孩呢,其实也瞧不起其他街区的小孩,上个学而已,整天娇滴滴的跟要死要活一样,真没劲!
鄙视是人与生俱来的特性之一,两岁的时候你鄙视那些还尿床的小孩,五岁的时候鄙视不会数数的小孩;我妈一直鄙视胖婶太胖,蒋七他妈又鄙视我妈人傻。鄙视无处不在,从人类诞生开始直至人类灭亡,从西伯利亚的草原直到英吉利海峡,但凡有人的地方就会有鄙视,可是鄙视并不能带来实质性的伤害,鄙视表达出来了,才会带来实质性的伤害。
几天以后大家就都撕破了自己的面具,为一点点小事而争抢、尖叫、哭闹、发疯。无论是吵架或打架城南人都不是城北人的对手,可是城南的人善于讨好老师,所以受罚的永远是城北的小孩。渐渐大家也明白了,人在这个世上混,没有靠山是不行的,城南人的靠山是老师,城北的小孩呢?大家都说:“蒋七是我哥哥!你敢打我试试看!”
直至上学之后我们才知道蒋七有多厉害,一个人走在学校里,身后跟着一帮不知从哪里来的小男孩,雄赳赳、气昂昂,犹如国王巡街一般。城北有个叫刘文涛的小孩是留级生,跟孙小美一样连留两级,两年前已经读六年级了,两年后还是在读六年级。刘文涛仗着体格比人都大一号,在学校里只手遮天无恶不作,蒋七却从来没有妥协过。于是看不惯刘文涛的那些人也加入到蒋七麾下,成为刘文涛的劲敌。
有一天两批人马在操场上相遇了,蒋七和刘文涛都停下来互相瞪着对方,刘文涛说:“你闪边去,别挡着我的路。”
蒋七冷静地说:“是我先走过来的。”
刘文涛说:“谁看见是你先来的?”
蒋七二话不说就是一巴掌。
两伙人就这样在操场上吹响了号角,一大群男孩你一拳我一脚地打来打去,我们在一旁看着热闹。不久老师来了,两伙人才分开纷纷逃窜,一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特意跟上了蒋七,追在他后面说:“刘文涛今天早上抢了我的钱。”
“关我屁事!”蒋七说。
“你要帮我要回来。”
“凭什么?”
“我不管,我存了好久的钱,是用来买蜡笔的。”
“问你妈重新要去!”
“我妈会打我的。”我说。
“那关我什么事?”蒋七问。
我说:“我不想让我妈打我。”
蒋七就捶了我的脑袋一下。
可是过了几天蒋七就走进教室把钱给我了,整整三块五,是一笔巨款。那是我一生最光荣的时刻之一,一个高年级的小学生,当着整个教室同学的面,孤傲地把钱掏出来放在我的桌子上,冷冷地说:“下次注意一点,别再被人抢走了。”
所有的小朋友都抬起头来胆怯地看着蒋七,天知道一个高年级的小学生比家长可怕多了,毕竟家长不能时时刻刻地待在学校里,但高年级的小学生却可以。几个男生正在角落里玩孙小美的头发,自上学以来孙小美的发型已经从长发变成短发,再变成毛寸,但还是有人以剪她的头发为乐,蒋七看到了,走过去抢过那些人手中的剪刀,用力地按着一个男生的脖子咔嚓咔嚓几剪刀就剪了个豁口出来。其他人都笑了起来,那个男生愣了一秒,开始号啕大哭。
第二天那个男生的妈妈拎着他的脖子走进来大叫:“是谁剪了他的头发?谁剪的?”
那时我们正在上课,整个教室都静悄悄的,张老师在讲台上一看就叫了一声:“哎呀,这是怎么了?”
“你看看我儿子的头发!被人剪成了这样!”
张老师立刻转过头大叫:“谁干的?”
大家转过头来看看我,又看看孙小美。孙小美自然是不可能动手的,张老师就走过来抓着我的胳膊站起来道:“是不是你干的?谁让你剪他的头发的?”
那个男生小声地说:“不是她……”
张老师却像没听到一样,说:“你给我出去站着去!”
又走过去跟那位母亲道歉:“是我管教不周,回头我一定教训教训这个丫头!”
那之后一整个星期我都被罚站在教室外面,放了学之后还要打扫卫生。放学后的校园是另一番景色,整个大地都安静了,天边飘着一抹红霞,鸟群在树丛中穿梭来去,等着父母来接的小孩担忧地站在学校门口,不愿离开学校的小孩则在沙滩和单杠处玩,仅剩的几个老师步履匆忙地走来走去,看大门的老头儿蹲在操场一角抽烟。学校外面有轿车和自行车穿梭的声音,也有小贩的叫卖声,可是不管有什么声音,学校里都有一种奇异的安静,像是整个世界的人都消失了一般,只剩下我们这些逗留在校园里的,不管是老人还是孩子,一种无家可归的凄惶。
我在一旁扫地擦桌子,那个小男孩就坐在教室角落里整理书包,好久之后他才走过来跟我说:“你为什么不跟老师说不是你剪的我的头发?”
“我说了,她不听。”我说。
“怎么会呢?”他很困惑地说,“张老师挺好的,你好好跟她说她就会听了。”
我没理他,低头继续扫地。那个男生犹豫了一阵才说:“那我先走了。”
我没说话,他便背着书包一脸懊恼地走了。
但这件事居然还没完,等我回到家的时候才发现那小孩的父母竟然带着一群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出现在了汜水街,到处打听哪个叫李雀。正好赵小A就在对面院子门口,于是指了指我家。彼时我妈刚工作回来,家里就一个女人,一见这阵势哪里对付得了,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想同人家讲道理呢,对方一个巴掌就打过来了。我妈倒是躲得快,但院子就那么大,也跑不了,蒋七他妈正好出来打水,一看就问:“怎么啦这是?你们都谁啊?”
就这么吵吵嚷嚷的,所有人都出来了。蒋七稍微听了一会儿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想也不想就跑出去找乐子山。乐子山说:“怎么能打女人?”于是抄着菜刀跑到我们家院子来。别的人一看乐子山来了,赶紧也纷纷抄起家伙过来帮忙。
忘了说,城南帮和城北帮势不两立,不仅是在孩子之间,大人之间也有。城南帮的人当年都是工厂工人,下岗之后开始学做小生意,可惜当时市区几乎全部被汜水街的人占据。汜水街的人经验丰富又吃苦耐劳,城南那帮人当然不是对手,彼此积怨了好久,总算找到一个借口来砸场。但可惜他们不仅生意上不是对手,打架更不是对手,向来都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汜水街的人出事了可以跑路,城南的都是本地人,不敢闯大祸,自然放不开。
等我回来的时候架是已经打完了,只见我妈被一群妇女们小声安慰着,乐子山等几个壮汉还在巷子里吹嘘刚才的英勇,一大群老爷们光着膀子叼着香烟,脑门上又是血又是汗的,颇有一点壮观。蒋七的脑门也挨了一下,包了块纱布,乐子山冷不防地拍了蒋七的肩膀一下说:“你小子倒是挺能打的嘛!”
蒋七吐出一口血水道:“他们自找的!”
乐子山喜滋滋地掏出一根烟递给蒋七,蒋七也没客气,接过来就放进了嘴里,幸好蒋七他妈眼尖,一巴掌打掉了。
我妈一见我就冲过来骂我:“让你上个学你怎么那么多事?好端端的你剪人家头发干什么?”
蒋七连忙拦住她说:“阿姨不是小雀,是我剪的。”
我妈怔了一下,蒋七他妈也怔了一下。
我连忙解释说:“就是那个人一直剪孙小美的头发,蒋七帮她报仇了来着。”
于是两位妇女又看向胖婶,胖婶也是懵了一会儿才说:“哎呀小孩子嘛,哪有不闯祸的?快别站在这里了,打了这么久都没吃饭,今个我请你们算了,刚好我家烧了排骨!”
一大群人又立刻杀去胖婶家,这个夜晚总算是热热闹闹地过去了。晚上我爸回来,我妈自然是添油加醋地说了,说:“还是蒋七那孩子机灵,想也不想就去找乐子山,要不然呐,我迟早得被那些人打死!”
“那我明天买点儿东西去老乐家谢谢他。”
我妈却眉毛一皱道:“谢什么谢?我看你就是想去打麻将!”
“那你想让我怎么样?”我爸耸耸肩,懒得再跟她说话了,转过头问我,“小雀,你跟蒋七哥哥说谢谢了没有?”
“谢什么谢?本来就是他闯的祸!”我学着我妈的口气,我爸立即砸了我的脑袋一下,说,“快去跟人道谢去!”
我只好扁着嘴巴出去,实际上我知道他不是为了让我跟蒋七道谢,而是把我赶出家门去。五岁的我还不知道一对夫妻是怎么回事儿,但我知道隔三岔五他们总会找个借口把我打发出去。汜水街的房间隔音极差,从来没什么秘密,蒋七他妈一见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一脸暧昧地笑着说:“小雀你来啦?吃过饭了没有?”
“刚才不是一起在胖婶家吃的吗?”我反问,对于大人之间那种假惺惺的客套,我早就看烦了。
蒋七妈妈却像是不知道似的,一拍脑门道:“是呀,你看我,都忘了!去跟你蒋七哥哥玩吧!”
可是我跟蒋七能有什么玩的?
我走过去看他做功课,蒋七则一脸坏笑地听着楼上的声音,半晌才转过头说:“照你们家这样子,你迟早得有个弟弟!”
——不幸被他言中了。二零零零年我真的有了一个弟弟,只是一九九三年,我有的则是个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