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场合,他堂堂的长安郡公,应该称呼景迟的官职,他应该很严肃地说:“代兵卫!”而不是这样挥着手叫“景大哥!”景迟就算真是他亲大哥,也不能在这里说,何况景迟只是个远远比不上他郡公身份的兵卫。
景迟仍旧如同青松般,他向前一步,躬身抱拳,沉稳而响亮地应了一声:“是!”然后他用很低的声音道,“一会儿,只要有一个人不为所动,你也不要喊停!”
赖三莫名其妙,正要问问清楚,可景迟已经退后一步离开了他,同时向他双手相交,躬身直到近地。
军中甲胄在身,不必全礼,这是军队的规矩,便是面对皇帝,也没有跪拜的礼节,他冲着赖三双手抱拳,深深躬身,已经是很严肃的礼节了。
赖三似乎为他的庄严惊了一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景迟却已经转过身,用他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沉声开口道:“致果都尉麾下第一军,偏军三千,成立于泾州城外。今天,我要说一些任何人都知道的事情,却也是大家都忘记了的事情。
“泾州是定西的首府,是定西之魂,是兵家必争之地。这里曾经是蛮族的领地,蛮族嗜杀成性,视我汉民如同猪狗。我们的祖先不甘于此,我们的祖先不屈于此,所以,他们战斗了!我们脚下这块土地,曾经发生过不下一千次的战斗,我们□脚下每一寸土地,都浸透过鲜血,我们祖先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才从蛮族手中拿到了这块土地,奠定了我定西的基业,今天我们在这里,祖先的英魂在看着我们,你们感觉到了吗?”
下面的士兵们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兵卫,忘了窃窃私语,忘了哈手跺脚,定西男儿血脉中那种彪悍和荣誉感,似乎莫名其妙地升了起来。今天的兵卫似乎和平时不同了,却又说不出,有什么不同。
景迟沉重的声音响起:“我们是致果都尉麾下的第一支军队,也是定西二十年来,第一支新军!那些英勇的战魂在看着我们,致果都尉在看着我们!我们只需回应他们一句,我们是军队,是军人!赴汤蹈火,保家卫国!万死不辞!”
“我们不做任何一种表演,我们不需要任何一种表演。现在,跟着我,全军向左转,向前走!没有听到致果都尉的命令,一直向前!”
景迟说完,下了阅台,走到队伍面前敬了个军礼,然后转身,大步前行!
士兵们这一刻鸦雀无声,跟着景迟向前走,尽管队列不齐,尽管身姿不正,但个个都走得很坚决。
不远处,就是小北河,虽然没有结冰,但河水在冬日里,也是彻骨寒冷。景迟毫不犹豫,带着队伍一直向河中走去,队伍的脚步停了一下,但因为景迟的一句话,身后的廖天明一步跟上。
“郡公不值得你们踏入这江水中吗?”
第一排的士兵已经走进江水中,他们脚上老棉布的棉鞋沾到江水,立即便湿透了,刺骨的凉意立时便从脚底蹿到心中最深处。
冰水一激,有些人本能地往后一缩,队伍立刻便乱了。景迟头也没回,缓缓道:“郡公是什么样的人,你们都应该了解,他平时会不会被人小看,你们也应当心中有数。愿意让郡公从此不被人小瞧的,愿意让郡公在那些大人老爷面前能堂堂正正做人的,就继续跟我走!”
队伍只是停了一下,却顿时像是爆发了什么一样,大步向前。几步之下,最前面几排已经走进江水里面,深处已经到了齐腰,江水一冲,站立难稳,却仍然毫不停步,坚持向前。
“愿为郡公效死!”景迟低低吼了一声。这个时候,他没有提朝廷,没有提定西,没有提一切冠晃堂皇的借口,因为他知道,这不是这支军队的信仰,他提的,只是那个大字不识的小无赖!只是那个出身卑微的小混混。
“愿为郡公效死!”巨大的喊声顿时响起,似乎这样吼出来,便能和寒风对抗,便能和冰水搏击。
腊月刺骨的严寒在水中更显难耐,几乎是衣衫一湿,立刻就钻进骨头里,但是三千个士兵,全部径直向前,不但无人退缩,竟然连一个回头看一眼阅台的人都没有。
看热闹的百姓鸦雀无声,他们没看到队列,没看到射箭,却看到了想都没想过的东西。愿为郡公效死!这句话由三千人一起吼出来,足以声震寰宇,让他们除了震撼,脑子里再也没有别的思考能力。
看台上,所有的官员全部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样的军队,他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想,也从未想过!
朝廷来的正使、礼部侍郎周瑾目瞪口呆,他眼看着刚刚鄙视的一群乱糟糟的鸡鸭骤然变成了財狼猛虎。他甚至产生了一个错觉,仿佛只要长安郡公一个命令,这虽然只是三千人而已,但他们有能力将一切东西撕成碎片,包括他引以为傲的朝廷,也无法阻挡。
穆延陵一样目瞪口呆,这个结果完全出乎他的想象。他把使臣弄过来看这个,是想让他们看看,朝中传言的长安郡公勇武过人精通兵法之说是多么可笑!可现在看看,真正称得上勇武过人精通兵法的人有多少?可哪一个精通兵法勇武过人的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愿为郡公效死!这可不是一句空话,再走下去,就会有人真的淹死!可是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仍旧没有一个人退缩!从队伍最前面的景迟,到队伍最后面的士兵,没有一个人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畏惧的神色。
“郡公!快下令让队伍停下吧!”无数官员站起来,忍不住大声喊道。
“长安郡公!咱家看到了,不愧是一军之魂!快让儿郎们停下来吧!”章末双眼放光,不顾自己身子尚虚弱,冲过来一把拉住赖三的手臂。
“郡公!快让士兵们停下来吧!”此刻几乎没有人还能无动于衷了,章末平时说话还好,此刻已激动,叫喊声几乎像个老太太,十分尖厉。但这一刻没有人理会他的声音,因为更多的声音融在一起,都是在说:“郡公!快让他们停下来吧!”穆延陵上前一步,他的脸色比河水更加阴沉,他抱拳躬身,道:“大人虎威!令人万分钦佩!还请大人下令,让儿郎们停步吧!这样的军队是我定西之魂,不应损伤!下官恳请致果都尉,为定西、为越氏,留此军魂!”说罢,双膝一曲,跪在雪地里,跪在赖三面前。
那么多求人的官员,谁也没有他有诚意,谁也没有他姿态做得足!
这一刻,他不知道多么忌惮赖三这支新军!他不知多么想把让他感觉如芒在背的东西扼杀在萌芽中!不知多么想让这些士兵淹死拉倒!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若不是始终表现出对越家的忠心耿耿,也不能积累如今这样庞大的势力。同时,他若明面违背越家家臣的规矩,这么多年努力积攒的根基便岌岌可危!无论多少人察觉,这件事也不能摆在明面上来,这就是穆延陵的死穴。
赖三眼前模糊一片,他在景迟踏进水中那一刻,才明白过来,景迟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是什么意思。若有一个人不为之所动,也不要说停。
他已经忍不住了,马上就要不顾一切喊停了,马上就要不管还有没有人不为所=动了。好在穆延陵识相,在大庭广众之下,还得表现出和他一条心的样子,还得表I现出对定西的一切深爱的样子。
老穆真乃枭雄,反正要做,那就做得彻底!这一刻他居然跪下了!这样的亏都吃得起!换一个人估计都做不出。但是赖三根本没一点心思在穆延陵身上了,他一步跨过穆延陵,就好像根本没看见这位定西重臣,在老王爷面前等闲也不会行如此重礼的。股肱之臣就跪在他一个区区都尉面前一般,而是一步跨过他,冲远处使劲招手。
他张嘴要喊,却猛然发现自己刚刚咬着牙咬得太过于用力,竟然已经张不开嘴,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冲着河中拼命招手,让他们回来。
好在司礼衙门的那官员还能行动,他大声喊道:“致果都尉有令,停止前进!
停止前进!”喊完这一句,他把号角塞进嘴里拼命地吹,吹完又喊,喊完又吹,似乎不这样,就不能表达此刻他心中的震撼,完全忘了一个主持仪式的司礼官员应有的程序。
随着“致果都尉有令,停止前进!”这句话,士兵队伍戛然而止,走在最前面的景迟己经肩头都浸入水中,跟在他后面的人,也有半身浸在江水里。
好生奇怪,刚刚在干爽的平地上,这些士兵个个嫌冷,哈手跺脚什么也不顾,如今在刺骨的冷风中,酷寒的江水中,士兵们竟然爆发出只有最精锐的精兵才有的庄严肃穆。
没有任何人要求,他们半身在水中,露出水面的半身挺得笔直,如同松柏,目光锐利,如同刀锋,没有任何人发出哪怕一丁点声音,没有任何人动哪怕一点点。
“诸位大人,你们还想看什么表演?”赖三歪着脖子看着身边一群人,心中的自豪无法形容。
穆延陵看了他好久,才沉声道:“不必了!这样的军队,必然是一支虎狼之师,再也不需要其他任何表演!”
他早就应该站起来了,但郡公一步跨过他,无数官员眼睛都望着河中,基本没有人去看他,他只能自己站起来,不然这个脸就丢得一点也不剩了。多奇怪的事情,同样是为郡公好才跪下,若是郡公扶起他,那他会受人人敬仰,不理他,他就没法下台。
穆延陵这一刻的眼神是彻骨的冷,他甚至不去掩饰对赖三的敌意。用充满敌视的目光,说出赞美的话,却罕见显得真诚!
“都回来!太史大人说了!这样的军队,必然是一支虎狼之师,我们再也不需要任何表演!”军队在欢呼声中踏着波浪缓缓退回。
赖三这时才冲穆延陵笑笑,不过这笑意,怎么样都觉着让人带着冷风的寒意。
“致果都尉麾下,第一军偏军,成军!”
司礼衙门的官员放开号角,大声喝道,似乎也感染了定西武人千百年来积累下来的不灭之魂。
欢呼声骤然响起,看热闹的百姓自发挥舞着双手,为他们心目中的勇士呐喊,从一切安定之后,定西已经很久没有注重武事。这是定西近些年来成立的第一支新军,也是百年来第一支致果都尉名下的军队。虽然只是三千人规模的一支偏军,那也是了不得的事情了。
景迟已经全身湿透,可他此刻的身姿挺拔得就像一根能擎天不倒的柱子。他看了看四周欢呼着的百姓,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前行了三步,站定,又将这口已经吸进胸腔深处的气息缓缓吐了出来。
景迟是在无比正统的军人家族中培养出来的,他此刻也没有一点信心眼前这支军队是例外,但他愿意试一试。为了那个救过他性命把他当兄长,却浑然不觉自己身份的郡公,以前他愿意送出的是自己的命,现在他愿意送出的,是自己根深蒂固的信仰。
“致果都尉麾下第一军偏军,成军!”
司礼官员又是一声呼喝。随着这一声,早就准备好的四名强壮士卒手臂划了一个尽可能大的弧线,手中的鼓槌同时落在那面需要五人合抱才能包围的巨大军鼓上。
“略——”
落下的时间完全一致,以至于四个人敲出的声音只有一声。这一声如同一个闷雷般,从鼓面生成,然后便脱离了军鼓,仿佛化成了实质,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车轮,由近至远缓缓滚过,直至天幕,成了轰轰雷鸣!
河水里出来的士兵,个个都姿势挺拔地站立着,他们身上沾了水的地方此刻全部都在寒风中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闪烁着晶莹的光。可是却没有人动,在之前还窃窃私语动个不停的士兵们,此刻脚底已经和地面冻在一起,却没有人动上一下。
“致果都尉麾下第一军,成军!”司礼衙门的官员又是一声大喝。“请致果都尉射彩球,开辕门!”
准备了那么长时间,真正用得着他的其实就是这一刻!无数的夜晚在他心中回荡,那单臂被吊在树上,全身挣扎的惨叫声似乎又在心里响起。其他的事情都是这支军队为他做的,只有这件事,是他为这支军队做的!射下彩球,打开辕门,取得一个好彩头。
赖三一声长笑,骑上战马,端起银弓,绕了一个弧形直奔辕门,放眼望去,沉声道:“我准备好了,将彩球挂上吧!”
站在辕门下的士兵愣一愣,才道:“郡公,彩球昨晚上就挂上了!”
“在哪里?”赖三沉声问。
“就在那!辕门最中间,顶上。”那士兵指着上面很小很小一个红点给赖三看。如果他不指出来,赖三根本没发现那里还有个红点。
这是彩球?不是说,彩球有西瓜那么大吗?这这……这,目测一下,这东西拿:下来肯定连鸡蛋那么大也没有,最多只有个红枣那么大!
赖三瞠目结舌,这就是他要射的彩球吗?别人和他说的不是这样的啊!这不是不按套路出牌吗?十丈高的辕门上放一个红枣,这是一般人能射中的吗?便是军中万里挑一能百步穿杨的那些人,也不能保证每次都能射中吧?
红心的正中他不是没射中过,但那纯属是蒙的,给他一百支箭能有一次射那么正的都算不错了,他没有一箭就能射中的水平啊!
怎么会这样?他惊慌地回头望去,却见看台上,穆延陵冲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他己经不再做任何掩饰,就这么明明白白告诉你,这件事,是我做的!
对上穆延陵目光那一瞬间,赖三仿佛全身的毛孔被强行打开般,汗水哗啦哗啦就淌下来了,全是冰凉冰凉的冷汗!
越天意不是没想过要在彩球系带上动动手脚,却被他拒绝了,他明确地说了,自己能射中,请她相信自己!小傻子相信了他,给了他男人的尊严,可是如今,他这边却出了问题。
既然越天意都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在带子上动手脚,那就说明,这一箭是必须射中的,不然她也压不下场面,不然她也帮不了自己。
他这个临时抱佛脚学习射箭的人,要射的却是以往任何一次成军仪式上,将领都没有射过的高难度。
如果定西历次成军用的彩球都是这么大的,那么至少有一多半的军队会解散!
“请致果都尉射彩球,开辕门!”司礼衙门的官员又一次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