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公子一进家门，管家急急忙忙地迎过来：“夫人叫你回来立刻去她房里。”他撩起褂摆，匆匆去了母亲的房间。
雅致的房间里，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正在描花样，穿着深蓝薄锦的长裙，略圆的脸庞，眉宇开阔，显得和善高贵。她一见儿子进来，遂低声埋怨：“说是一会，怎么去了这么许久？”
楚公子嗫嚅着，没有回答。
“好在你父亲今天下朝后没有回家，被郑大人拖去下棋了，午饭也没有回来吃……这才让你躲过去了……不然，我还不知道怎么替你遮掩呢，”楚夫人放下画笔，轻声道：“你那么急地拿了四百两银子，现在事情也该是办完了，能不能告诉娘，你干什么去了？”
楚公子迟疑了一下，说：“我能过一段时间再告诉您吗？”
楚夫人沉吟片刻，说：“可以，你这么大的人了，又是家里唯一的男孩，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才是……”
楚公子点点头，拿出银票，递给母亲。
“没有用？”楚夫人诧异道。
“以后，我一起告诉您吧。”楚公子默然道：“娘，明天，能让我进宫去见见妹妹吗？”
楚夫人静静地看了儿子一眼，猜度着他是有什么事，但是他不肯说，她也不太愿意过多的干涉。儿子从小就是懂事听话的，他不会干什么出格的事，找怡心有事应该也是正事，楚夫人想了想，说：“好吧，下午我叫管家去拿宫牌。”
“还有一件事……”楚公子低声道：“请娘保密……”
“我不会告诉你父亲的。”楚夫人深深地望着儿子，说：“你今天，忘了去给奶奶请安了……”
“我这就去。”楚公子说着，退了出去。
“奶奶！”楚公子喊着，撩起了纱帘，丫环正欲制止，已经来不及了，那斜躺在软塌上的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太太惊醒了瞌睡，抬眼看过来，随即一笑：“方始来了……”拍拍身边的空处，招手道：“来，到这来，挨着奶奶坐……”
方始停在了那里，不好意思地说：“吵了您午睡了？我还是过会再来吧。”
“已经吵醒了，也睡不着了，”楚老太太支起身子，再次招手：“过来，你吵醒的我，你就得负责，陪我说说话！”
方始这才一笑，走过来坐下，问道：“奶奶今天感觉可好？”
“好……”楚老太太看了孙子一眼，笑得意味深长：“我怎么觉得，你有什么喜事要告诉我啊？”
方始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
楚老太太眯缝了一下眼睛，神气活现地说：“我从你的脸色中看出来的。”
“你使诈呢，老太太。”方始爽朗地大声笑起来：“我不信呢。”
楚老太太轻轻地拉住了方始的手，柔声道：“孩子啊，姜是老的辣，奶奶虽然老了，眼睛花了，可是心还是清醒着的……我只要看你一眼，就知道了……你眼睛的光彩，跟平日里都不一样……”
她抬起眼睛，锐利的光一闪而过，随即微笑着，拍拍方始的手，柔声道：“恋爱了吧？”
方始一刺，脸刷地红了，讪讪地，半天说不出来。
“谁家的姑娘啊？”老太太笑嘻嘻地问着，幽声道：“从你十八岁开始，你娘就在操持这件事，那些小姐的八字是对了一个又一个，合上了的，人又不耐看，漂亮的，又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奶奶啊，总觉得，她们配我家方始，都够不上趟，所以啊，一拖就二十了……”
“现在好了，只要你喜欢，”老太太高兴地说：“奶奶就全凭你做主了。”
听到这话，方始脸上掠过一丝沮丧，他默然许久，忽然长叹一声。
老太太默默地望着他许久，思忖着开了口：“那小姐，已经定亲了？还是，别的原因？她不喜欢你？或者，家境不好……”
方始听着，点点头，又摇摇头，依旧是沉默，脸上一片忧色。
“说出来吧，”老太太长吁一口气，说：“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不说又怎么行呢……”
长久的沉默之后，方始沉声道：“你们，任何一个，都不会同意的。”
呵呵，老太太悠声道：“你说了，我不一定同意，但是你不说，我一定不同意。”
方始沉吟许久，轻声道：“我现在，还只是对她很有好感，也许还算不上爱……不过，我愿意帮她……如果，有一天，我发现，她真的值得我爱，奶奶，请您无论如何成全我们……”
老太太轻轻地笑道：“你告诉我，什么才叫值得你爱？”
方始微微一笑，低声道：“美丽，高洁。”
“这么优秀的小姐，”老太太神往道：“奶奶更加好奇了……”
“我是在去归真寺的路上遇见她的，半山亭上，我到达的时候，她正好歇完脚准备动身……我很奇怪，有轿子她为什么不坐？而且我望着她笑，希望能打个招呼，或者能够交谈，她却看都不看我，径直而去……”方始悠悠道：“奶奶，我对她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那一眼……不可言状……”
老太太心领神会：“一见钟情哦。”
“不，不是那样的，”方始思忖道：“她很漂亮，不，不是漂亮，是美……清灵、内敛，不显山不露水的美丽，非常特别……不知道为什么，打动了我，我就这么傻呆呆地跟在后面，只想着，能跟她说句话也好啊……”
老太太轻轻地笑了一下。
“我第二次见到她，是在归真寺的大殿里，她伏在佛祖脚边，许下一个愿……”方始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故意隐去了那一段：“她还是不理会我，只不过，看了我一眼……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特别的女孩子，那么善良，那么大气，又那么执着……她一点都不娇气，坚强，可是这坚强，却让人觉得莫名的心痛……”
老太太垂下眼帘，是这姑娘家里出现了变故么？
“我一直在寺门口等着，等她出寺，终于在半路上，她绕过山涧去洗脚，我逮住机会跟过去，才跟她有了寥寥几句的交谈……她冰冷清傲，对我满是不屑……”他的述说声音渐渐地低下去，陷入沉沉的心事：“一个那么美丽高洁的女孩，却要那么卑微屈辱地活着，可是即便是这样，她依然，不肯沉沦，敢想敢做……”他梦呓般地，幽然道：“她有一双非常特别的，淡紫色的眼睛，满是倔强和不屈，那异于常人的勇气，让她拥有了出类拔萃的美丽……绝世无双……”
“听你说起来，”老太太低声道：“这是个胆子很大的女孩。”她深吸一口气，长长地叹道：“说说吧，她的勇气体现在哪里？”
方始顿了顿，低沉道：“她说，她要废除官妓制度。”
呵呵，老太太忍不住笑将起来，好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哦，官妓制度沿袭了几千年，岂是说废就能废的？！就凭她？！她是何方神圣？
方始的眼光慢慢地转过来，停在奶奶的脸上，略微地皱起了眉头：“奶奶，这并不好笑。”他幽幽地叹道：“你不是她，你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理想，你不知道她的痛苦，也不知道她因此而付出的努力……我们都没有资格笑她……”
“她有这样的理想，”老太太默然片刻，一针见血地说：“除非她就是个官妓。”
方始惊讶地看了奶奶一眼，而后，轻轻地点了点头，说：“正是。”
“方始——”老太太正色大叫了一声。
他起身，缓缓地跪下，笔直了身板，沉声道：“奶奶，你知道吗？她在大殿里许下的愿，有多么绝然吗？她说，‘佛祖，理想若能实现，我愿归为尘土；理想若是成空，我将死不瞑目。我佛慈悲，人生多忧苦，若此苦不能止于我，我愿来世轮回，再担此责，苦若不止，轮回不止，誓立凡尘，直至做成’……奶奶，这样大义和大气的女子，你可曾见过……”
“即便她身为官妓，却依然有着一颗纯洁的心，”他疾声道：“您平时不是总是教导我们，要摈弃门户偏见，以德为崇吗？家训中不也是说，立事皆合德，交友首重德……”
老太太沉默许久，终于问道：“你已经决定了，要娶她？”
方始低头道：“还没有，我想先帮她达成理想。”
“怎么帮？”老太太面色冷凛。
“她说，她必须进宫，这件事才有希望，”方始闷声道：“我想，明天进宫去见妹妹，请妹妹向皇上举荐她。”
“难道，你就不担心，她是用你做进宫的跳板，而根本就不是去实现什么伟大崇高的理想吗？”老太太冷笑一声，说：“这么有心机的女人，假使还真如你说的那么美丽，这进了宫，说不定还会妨碍你妹妹。”
“她不是这样的人，”方始认真道：“我相信她。”
“你凭什么相信她？”老太太凛声道：“就凭她的美丽，凭她在你面前做了一场戏？”
“那不是做戏，”方始再一次严肃地辩驳过来，轻而坚决地说：“我相信她，相信她的心，她的理想，和她的一切。”
“你傻呀……”老太太无奈地长叹一声，问道：“她进宫了，接下来呢？”
“如果一切都能照她的计划，她达成理想，还能全身而退，我娶她。”方始轻声道。
老太太定定地看了孙子一眼，瓮声瓮气地问：“如果，她进宫就不提理想了，或者我也相信她，但是她的理想进宫也实现不了，而且还出不了宫了呢……”
方始咬了咬嘴唇，低下头去，复又抬起：“那就随缘。”
一丝叵测的笑意不露声色地划过老太太的嘴角，或者，送她进宫，就一了百了了。
“奶奶，请您相信她。”方始的手，轻轻地摇动着老太太的膝头。
老太太微笑着，问道：“她是哪里的官妓？”
方始迟疑了一下，回答：“醉春楼。”
醉春楼？
醉春楼——
老太太浑身一震，真是醉春楼，冤孽呀——
她顿时失神，半晌才长叹一声：“醉春楼呀……叫什么名字……”
方始又踌躇了一下，如实回答：“她是花魁娘子。”
花魁娘子？
花魁娘子——
老太太黯然合上眼睛，虚声道：“又是个花魁娘子……她叫什么名字……”
“她不肯把真名示人，我不知道……”方始有些沮丧。
老太太这才舒心一笑，不肯说真名，看来，还未到爱的火候啊，这倒是个唯一的好消息了。她缓缓地靠上了软塌，轻声道：“方始，你明天要进宫，就自己去准备吧，奶奶累了，躺会……”
看着方始离开房间，老太太徐徐地闭上眼睛。
二十年前的一幕，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那个美丽的花魁笛娘子，双手递过孩子，就那样无助而凄凉地哭倒在她脚边……
躲不过的命运啊，醉春楼，花魁娘子……
紫来刚刚起床，忽然听见门响，知道一定是楼里的人，拉开门一看，果然是袁妈妈站在门口，她不由得笑道：“妈妈，昨日已经见过客了……”这几日，是我的休息时间呢。
袁妈妈并不似往常那样甜腻腻地叫人，平静地进了门，自顾自坐下，盯着桌上的茶壶有些眼睛发直。
“妈妈，你是有什么急事吗？”紫来斟茶，递过去：“你看，我裙子都没换好，你就来了……”
“还这么早，没客来，裙子你换不换，都无所谓……”袁妈妈端茶在手，有口无心地说着，仿佛在犹豫，之后久未说话，末了，仿似下了个好大的决心，先自叹一声，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道：“紫来，听妈妈一句劝……以后，别见那个楚公子了……”
紫来怔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妈妈所指，是昨天的那个公子，于是轻笑道：“哦，原来他姓楚啊……”看妈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打趣道：“到底还是妈妈厉害，我还不知道他姓谁名甚，妈妈好像就已经把他的来龙去脉摸清楚了……”
来龙去脉？袁妈妈一惊，脸色有些不自然起来，她压抑着内心的颤抖，掩饰地喝了口茶，说：“我跟你娘关系好，虽然她去了，可是我顾念着她的情分，还是会把你当女儿一样的看待……”
“妈妈对我好，我是知道的。”紫来轻声道。
“你呀，向来都是个有主意的人……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袁妈妈看了她一眼，说：“你是不是，看他家世好，人品也强，又没有娶亲，想逮住了做自己的后路呀？”
紫来偏头想了想，说：“是啊，条件这么好，当然是要努力抓住机会的。”她轻轻地将手放在袁妈妈的肩头，摩挲着，说：“妈妈，难道你不想，我嫁得好吗？”
“想呢——”袁妈妈拉长了声音道：“只怕呀，流水有意，落花无情……”
“妈妈……”紫来缓缓地坐下来，看着袁妈妈，她不知道为什么，袁妈妈今天的态度，会让人感觉有些反常。
“我是打听过他的……”袁妈妈幽声道：“你知道吗？他父亲，是都察院御史楚大人，为人刻板是出了名的……他们家的家风，向来严格……”她深深地望着紫来，说：“趁还没陷进去，你尽早脱身吧，他们那样的家庭，是容不下你的……甚至，听到风声之后，会不惜一切地阻扰你们……你若想打动了公子，就能赎身，那简直就是做梦，比登天还难……最后，莫怪妈妈说得难听，春风一度之后，他还是他，而你，已经是鸡飞蛋打……”
“紫来，妈妈是过来人，”袁妈妈轻轻地拉住了紫来的手，那手柔软而温润，让袁妈妈禁不住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此刻她感慨万千，动容道：“你千万，别走了我的老路……”尾音处，有些哽咽。
“男人的爱，是无法跟现实，甚至无法跟家庭抗争的……你在美，对他付出再多，也未必，能得到你想要的回报，即便你要求的并不多……”袁妈妈殷切地看着她：“听话，孩子，以后都不要再见他了……”
“那，有钱也不赚了？”紫来吃吃地笑着，看气氛这么凝重，有心逗逗袁妈妈。
“钱？”袁妈妈长长地叹道：“钱是一辈子也赚不完的……没有他，还有别的客人，一样送钱过来……”
紫来看着袁妈妈一幅怅然若失的样子，便从她手心里抽出自己的手，反覆盖在她的手上，安慰道：“妈妈，你不用为我担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迟疑了一下，说：“这个公子，值不值得托付终身，还未可知……不过我现在想要他帮我的忙，这个忙，他肯帮，或许，也真的能帮得上……这是个机会，能让我去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至于以后会怎样，他爱不爱我，我跟不跟他，我们之间，有没有结果，谁知道呢……”
“以前我娘，总是要我认命，我总是不甘心……现在我慢慢地懂了，真的有些事，是不能跟命运抗争的……”她的声音从幽怨沉郁，陡然绝然：“我可以放弃一切，可是这件事，我一定要去做，不然，我死不甘心！”
“不是嫁人么？”袁妈妈好奇而不解地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呀？”
“不是嫁人。”紫来深吸一口气，忽然没有来由地笑了：“妈妈，要是醉春楼没了，你会去干什么呢？”
啊？袁妈妈一下被问住了，怔然半天，没好气地打了紫来一下：“说什么呢？醉春楼怎么会没了？！”
“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紫来高深地一笑，依旧追问：“你会去干什么？”
醉春楼虽然不可能没了，但是袁妈妈老了，总有一天是要离开的，紫来的话，提醒了袁妈妈，她似乎真的应该考虑一下了。她收住心神，沉思起来。去干什么？投亲么，一张罪诏，男丁尽诛，女眷充妓，如今已经是举目无亲了……她心底一抽，忽然想到了楚公子，儿子啊……心底细细的痛象抽丝般，小心翼翼地割开了她旧日的伤口……袁妈妈缓缓地低下头去，任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转，含着硬是不让掉落。
一瞬间，她拿定了主意，任命运如何多舛，下场多么凄凉，她都不能去打扰儿子的生活，只有他好了，她才能安心。
“还能干什么呢，”袁妈妈凄然道：“人都老成这样了……去跟人家当老妈子，看能不能要……”
紫来静静地望着她，许久，才抿着嘴，温和一笑。
“你笑什么？”袁妈妈觉得她有古怪。
微笑，一直挂在紫来脸上，她含笑的眼眸中，紫色的波光荡漾流动，仿佛，是夜里的月光在舞蹈。
“鬼丫头！”袁妈妈戳了一下她的额头，说：“笑什么？！”
紫来缓缓地敛去了笑容，深深地看着袁妈妈的眼睛，认真地说：“如果我还有命活着，我带你走，侍奉你终老。”
袁妈妈眨了眨眼睛，愕然片刻，骤然笑道：“你就是假心假意，哄我开心，拍好了我的马屁，想我少抽点提成吧？！”
“我说真的呢，你不信？”紫来晃了晃脑袋，一幅吊儿郎当的样子，同时又是洋洋得意地说：“你等着我当了煜王妃来接你吧——”
“煜王妃？！”袁妈妈禁不住怪叫一声，这丫头，鬼扯什么呢，尽想好事，不晓得自己是在做梦。
煜王妃？紫来一听袁妈妈叫，自己也吓了一跳，我怎么想的，怎么说了煜王妃三个字出来？这太不可能了！她寻思着，自己想要说的，不过是想过非富即贵的日子，怎么从嘴里冲口而出的，竟然是煜王妃？！一时间，她不知该如何圆话，有些张口结舌，脑筋一转，立马又嬉皮笑脸地说：“煜王妃又什么了不起的，说不定，我还能当皇后呢！”
“等我当了皇后，就接你进宫去，还是给我当嬷嬷……”紫来笑嘻嘻地调侃道：“你这管好醉春楼的本事，可以用到宫里去呢……”
“做你的白日梦去吧!”袁妈妈一挥手，站起身来，说：“我没时间听你瞎扯，走了。”
“妈妈……”紫来也站起来。
袁妈妈已经走出了两步，忽然回过身来，正色道：“下次，不论楚公子出多少钱，我都不会答应他见你。”
紫来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他不会来了，因为他已经没有钱了；因为，我们有归真寺之约；更因为，我不用也不想挣他的银子。
袁妈妈意味深长地看了紫来一眼，出了门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