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绍】洪亮吉(1746—1809),字君直,号北江,阳湖(今江苏常州市)人,祖籍安徽歙县。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中举人,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中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后任贵州学政,与修《高宗实录》。嘉庆元年(1796年),因上书成亲王永瑆陈弊政,被流贬伊犁,第二年获释。后受业于朱筠,与戴震、邵晋涵、王念孙等交游,放浪山水者十年。著述颇多,精于史学与地理沿革。著有《洪北江集》。
【原文】余以年迫迟暮,不复能佣力于外,又念汝曹渐以成长;回忆毕生之事,冀弛日暮之肩。郭外有薄田二顷,城东老屋三十间,使四子一嗣孙分守之。以为寡也?则廉吏之子,尚有负薪;以为多也?则翁归之家,或余赐镒。汝曹能勤苦自持,当衣食粗足耳。
又余本中材,不敢以大贤上哲祈汝。惟早承先训,门有素风。易衣而出,并日而食,叠遭家难,粗识世情。“忍饿读书”,先大夫之遗语也;“禄不歆非义,福不歆非分,处则孝于家,出则忠于国”,太宜人晨夕之面命也。慎之哉!惟俭可以立身,惟恕可以持己。俭则无求于人,恕则无忤于物,况以卑门而处侈俗,凉德而承世业乎?无昵宴朋,无染薄俗,无是古而非今,无陟前而忘后,无爱尺璧而不爱修名,莫畏雷霆而不畏清议,穷达本之于命,丰啬任其所遭,如是而已。
饴孙年过三十,处世尚不克平心,是汝之短也。惟编校故书,尚知条理,他日或当传吾记诵之学耳。余幼嗜六书,长而不倦。今符孙弱冠已过,涉笔便伪,又更历十师,难成一技;学之不修,亦已焉哉!其余幼子弱孙,则尚争棃栗,无辨粟麦。顾念艺菊之子,纵非同生,树兰之门,亦均共气。他日兄率其弟,父课其子,庶几寒宗,无坠先绪。
夫功名之士,以身徇时;勤学之士,以身徇古;各有所好,强之不能,在立志何如耳。形质不能与天地争久,姓名则克与嵩华竞高。植足急流,学金石之止;鉴影巨壑,师江海之宽。勤则王霸之子,蓬头而不惭;惰则任昉之裔,衣葛而莫恤。汝曹慎之哉!夫陶令达者也,不忘于戒子;魏收凉德也,亦眷眷于遗言。吾上不敢望渊明,下不致同伯起;是在汝曹成吾之志耳。
又况承恩返里,已属更生。忧患备尝,庶谋行乐。每当朝晖入座,夕月洒窗,春树欲花,秋林未箨,何尝不携阮孚之屐,泛渔父之舟?东眺国门,西寻村墅,南湖乐其浩渺,北阜陟其高寒;挈伴以出,行歌以归。但使入曾元之室,酒肉尚陈;过言子之庐,诵声不辍;斯愿足矣!乐何如之?今虽闻鸡而起,尚拟著书;秉烛以游,仍书细字。然春草已绿,鬓丝不玄。素心之友,荫鬼燐而见招;同气之亲,出柏根而相望。鬼者归也,归其真宅,庶有时矣。
自念生虽无似,然不见屏于里闾,不见讥于长者。踪迹遍于九州,姓氏镌于五岳。官不达而齿胃以为之师,禄不加而问字丰其所贽。诗文至五千首,撰述至三十种。门生义故,百人著录,弟子三百。穷老尽气,韬精敛魂,终此天年,从亲地下。以此贻汝,不以多乎?……
——《洪北江诗文集》
【译文】由于我年事已高,不能继续在外卖力谋生,又想到你们逐渐地长大;回想起我一生的往事,希望能减轻已年迈的我肩膀上的担子。城外有两顷贫瘠的田地,城东有三十间旧房,分别分给四个儿子和一个孙子。你们还嫌少吗?那么像孙叔敖那样清官的儿子,还有背柴度日的时候;你们认为多吗?那么像疏翁仲那样的家庭,还留下了一些赏赐的金银。你们能辛勤劳苦地持家,能保证衣食就足够了。
再说我本是中等学识的人,不敢圣贤名君来期盼你们。只是我早年就接受了先人的告诫,门有俭朴之风。换衣而出门,两天吃一天的饭,屡次遭家难,大概地领会了世情。“忍饿读书”,这是我过世的父亲所留下的话;“享用俸禄不用不义之财,享福不享非分之福,居家就在家尽孝,为官就为国尽忠”,这是我的母亲早晚都挂在嘴边的。要引以为戒啊!只有俭朴可以立身于世,只有宽恕可以保护自己。俭朴就可以对人无所求,宽恕就可以对外物不抵触,况且身处在寒门而处奢侈世俗之中,怎么能继承祖先的事业呢?不要与酒肉朋友很亲密,不要染上浮薄的世俗之气,不要推崇古代而批判现代,不要走过前面的路而忘掉后面的路,不要惜怜玉璧而不爱惜美名,不要惧怕声威之势而不惧怕众人的公正论判。得志与不得志由命决定,丰俭任凭遭际而定,如此而已。
饴孙年过三十,处世还不能够心平气和,这是你的短处。只是编校古书,还知道一些条理,日后也许能够传承我记诵的学问而已。我幼年就爱好六书之学,长大了仍不厌倦。现在符孙已过二十,一下笔就出错,即便再用十个老师,也难以学成一技之长;学问不能修成,那就算了吧!其余幼子弱孙,则还在争抢梨果的阶段,不能分辨粟麦。我只是想作为教育人的儿子,虽然不是一母所生,培养人才子弟的家门,也会都有一些相同的气息。日后兄长带领弟弟,父亲督促儿子,也许寒门弱族,也不会丢失先人留下的事业。
追求光宗耀祖的士人,献身于时世;勤奋读书的士人,献身于古籍;他们各有所好,不能勉强,关键在于立志如何罢了。虽然身形体质不能与天地争其长久,但姓名字号则能与嵩山华山争比高低。立足于争流中,要学金石那样落地稳健;在水边照看身影,要师法江海的宽广。勤奋如王霸的儿子一样,即使穷困到蓬头垢面的地步,也不惭愧;懒惰如任昉的后人一样,即使穿着俭衣粗布也不要怜悯。你们要引以为戒啊!那彭泽令陶渊明是高人啊,也不忘记诫子;魏收的品德虽然不好,也留恋于遗言。我上不敢比渊明,下不至于等同伯起;这都是在要求你们成就我的志向罢了。
更何况我承皇恩而返回故乡,已是再生一次了。饱经忧患,或许可以考虑一下行乐了。每当朝阳照进门,晚月洒在窗台,春树将开花,秋林尚未落叶时,我何尝不想携带阮孚常用的木头鞋子,荡起渔父的渔船,东望国都之门,西寻村落别墅,观南湖乐其浩渺清澈,陟北山赞其高耸凉寒;携伴出游,行歌而归。只要让我像曾元的室内一样,摆放着酒肉待父;像经过孔子的弟子言偃的房庐一样,听到诵书声不停止;这样我的心愿就满足了!那是多么快乐啊!现在我虽然听到鸡鸣就起床,但还打算著书立说;秉烛而游于书海,仍在书写小字。但是又是一年春草绿,我两鬓的发丝已经不黑;情谊深厚的旧友,已是受托于鬼火而招我;与我同一血脉的亲属,其故地已长出柏树之根而望我。鬼的意思就是归去,回到真正的归宿,或许已没有多少时日了。
我自想一生虽然不肖,但是不被故乡亲友所排斥而小看,不被故里长者所讥笑无能。我的足迹遍布于五湖四海,姓氏名字镌刻于五岳之山。官运虽不腾达而公卿子弟拜我为师,俸禄虽不高而传授学问得来的礼物还算丰富。我的诗文将近五千首,著述将近三十种。徒弟和老朋友,百人曾加以著录,弟子有三百人。穷困至老而出尽最后一口气,隐匿精神而收敛魂魄,终此天年,跟随亲人于地下。把这些留给你们,难道你们还以为很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