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谈恋爱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在林场时就规定了两年之内不准谈恋爱、不准结婚,不然就是作风不好,轻则受批判,重则受处分。对羞于启齿的“爱情”二字从不公开谈论,只能自己去意会了。
对刘长珂的呵护和他众多亲人们良苦用心的关照,我是心存感激的,但对他的感情并没有触电的感觉。
刘长珂见我迟迟没有明确表示接受他的爱情,便使出了杀手锏,在我面前海誓山盟,长跪不起,甚至以跳岩、上吊寻死觅活相威胁,逼着我下决心明确恋爱关系。
我又不是一个怕要挟的女孩,但从他的行动中我体味到了他爱之切、爱之真、爱之深的那一颗鲜活的心和难能可贵的情。
想起自己在农村孤立无助的处境,想起自己由于成分不好所吃的亏受的罪,我的心扉开始向他敞开。
我问他究竟爱我哪一点,他说我样样都好,十全十美。
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人,情人眼里出西施罢了。
我对他讲:“我家庭成分坏得很!会连累你,世世代代都要受影响,子子孙孙都伸不到皮。”
他哈哈大笑起来,满不在乎的样子,甚至还有些得意。
“你成分不好没得关系,我好噻!有我们家的保护你还怕啥子!在九峰,在邻水没有走不通的路!”
看到他那得意的模样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我把话题一转。
“你也该算知青,你也是初中毕业生噻!”
“我算哪门子知青哟,和你比,我是乡巴佬!”
我知道他羡慕城市生活。他羡慕知青,因为知青是城里人。
在我看来,他人品不错,忠厚老实,有文化有知识,家庭也没得说的。在农村生活,有这样的人相伴,有这样的家庭撑着,也就放心了。
于是便答应了带他到重庆见父母大人。
本该充满浪漫温馨的归途却变成苦涩酸楚的旅程。
父母,特别是父亲没有接纳他这个“乘龙快婿”。在目光炯炯气宇轩昂的父亲面前,刘长珂低眉颔首,一言不发,问一句答一声,显得格外老实。殊不知,有军人气概的父亲最讨厌这种癞蛤蟆式戳一下蹦一下的“闷生”,他说这种人的心思不容易摸透,阴倒干,缺乏阳刚之气。
最要命的还是门不当户不对,“根本配不上我的女儿”,父亲一脸不悦地对我说。
俗话说“女朝爹来儿朝娘”,我很有些父亲的脾气。
事情不做则已,要做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即使错了,也要一错到底。真有不见棺材不掉泪的犟劲。
父亲以“一切后果自负”绝情断义的正告送走了我们。
然而我也没有因为父母的反对而改变“私定终身”。
我认定了他的人品,又有一个革命家庭,我这辈子可以脱胎换骨了,子子孙孙也不会像我一样吃成分的亏受成分的罪了,在农村生活也有了一个依靠。
决心已下,即使是堆狗屎,我也吃了;哪怕是火坑,我也跳了,一切都豁出去了,甚至命都可以不要了。
1970年初夏,我和刘长珂在公社扯了结婚证,择吉日在九峰公社中心大队四方井生产队他们刘家,按照农村改革了的新风尚,新娘不坐轿来不哭嫁,也不要那些烦琐的仪式,只是办了酒席,招待亲朋好友。就是这么简单,刘家也闹腾了好几天。在外的哥嫂侄儿侄女能回来的都回来了,七弟在部队,没能回来。
叫我最开心的是各位哥嫂把亲亲的大大小小的侄男侄女喊到面前认亲。
“六娘!”“咧!”奶声奶气的叫声连着脆亮的一串笑哈哈。
“六娘!”
“六娘!”
我在众亲人眼里像演员一样漂亮,活像“七仙姑”下了凡。
那脆嘀嘀的叫声融进浓浓的亲情似一片祥云萦绕在刘家屋院。
好兆头,我们刘家人丁会更兴旺,世世代代会更发达。
公公婆婆看着我这个新进门的媳妇,既喜上眉梢又隐忧心头。
婆婆笑盈盈地拉着我细皮嫩肉的手心疼地说:“看你这双嫩生生的手哪里是做活路的手哟!以后恐怕要难为你了,你屋妈真要是看到怕会心痛得要死的。”
公公一边用竹片编织着背篼一边插言:“只要勤快,农村也一样的活人,一样的养家!
我们几十年不就是恁个过来的嘛。”
我急忙表了一个态:“我和长珂说好了,进了门就是一家人,二老放心,吃苦我不怕,只是不会不为怪,我会慢慢学的。”
公公笑道:“那当然喽!重活不是你干的,不会的多问问,我们会教教你。”
刘家大院呈东西走向八间正房一字排开,大娘二娘住东头,我和公婆住西边,中间是堂屋。
厨房、柴屋、猪圈各家皆齐备。
门前一大三合土晒坝,屋后是竹林,还有好多棵果母子树,桃李橘梨橙样样齐全。
农村儿大要分家,大娘、二娘自己开伙。我进屋与公婆同住,一锅吃饭。
我是个要强的人,生活习惯要按城里的来。洗脸的盆归洗脸,洗脚的盆归洗脚,各人一套。锅儿碗盏该换的也换了,白瓷碗碟小瓢羹,铮亮的铝锅铝水瓢,换去了粗碗黑铁罐,我把世世代代沿袭下来的老习惯硬给改了,这给家吹来了一股扑面的春风。
长珂一切依着我,领得的工资也一分不少全交给了我。
我父母说话也算数,为了惩罚不听话的我,自我们结婚就没再寄钱了。
我过门不久,便当起了大队耕读校的教师。学校就在家对面湾里,不远,上课吹哨子都听得见。上午九十点钟听到吹预备哨时才赶去,直到下午三点多才回家吃午饭。
顺便在那湾里(院子里)我还开了小店,卖点针线毛巾、油盐酱醋、煤油、作业本之类的小百货、小文具,既方便了社员,又找几个小钱。
公公年纪也大,年届古稀,加之腿脚也跛,劳动不得了。
上山打柴的事情我也硬揽过手,大娘二娘都靠自己,我还能靠公公不成。
开始时公公和长珂手把手教我用竹篾条捆柴的方法,手被划破流血是常事,用扦担(一种两头装上铁的尖式扁担)“杀”柴捆时,累得满头大汗也起不来身。从小捆捆开始,天长日久,也就熬过来了。
小闹钟到早晨四点半就叫醒了我,天不亮就上了山打柴,回来再吃早饭。下了学,扒几口饭又背背篼下地割猪草,晚上还要辅导上小学的侄男侄女……随那日出日落,周而复始。
转眼就到了冬天,我已有了身孕,渐渐出怀。
我已不是过去的模样。荷锄能种地,打柴能上山;上得课堂,下得厨房;饭要煮,猪要喂,自留地要种,浆洗补连样样会,外搭还要伺候年迈的公婆。就连身怀六甲也要到田边水井去挑水,农村女人能干的,我也能干,农村女人不能干的我都能干。
长珂在外忙工作,经常回家都晚,家里的事一点都没操过心。
有次到县里开会,那天回家早,几十里山路走得肚子咕咕叫,脚刚进屋就叫道:
“今晚黑吃啥子?”
“吃啥子,吃红苕噻!”
等他揭开锅盖一看:
“咿,啷个还蒸得有碗白米饭?”
他心想自己的媳妇硬是好,晓得疼各人的老公。
他欲伸手去端碗。
只听得一声“搁倒起!这哪是你吃的,是给大大(跟孩子叫爷爷)蒸的”。
啪的一声响,伸出去的手被打了回来。
“真的呀?”他惊诧地瞪着我。
“你不信,各人去问大大好了。”
此刻,在屋里听到说话的婆婆发话了:
“是的,每天都是恁个的,一个冬我们难得吃颗米,就是你老汉个人吃呵。”边说边在捶背。
长珂一听,两个眼晴都睖起了,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搂着我的腿,头紧贴着那腆出的肚子,泪水刷刷往下流。
长珂也是有情有义有良知的人啦,心想,是他自己命好,天下哪去找这样孝敬公婆的好媳妇啊!
他被感动得心潮翻涌,音咽气哽,泣不成声,长跪不起。
九峰山高,冬天大雪漫山,气候寒冷。农村老人到了冬天要“凝冬”,特别是山区,吃红苕包谷多,老人口无味,吃不下。
入冬以来,我都专为公公蒸碗白米饭,还经常打酒割肉,孝敬公婆。
我的好孝心生产队甚至全公社都是出了名的,大娘二娘也佩服我。家里有事都爱和我商量,要我拿主意,信服我。
过了旧年,到了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时候,经霜雪扎了的麦子绿油油黑墩墩直往上蹿,小春作物丰收在望。
我的身子越更天天挺出,只好蹒跚着走路,直硬着腰上灶。开学了照样上学教书、开店。
看我这样,公公婆婆反倒心痛死了,总是要我歇着养身子。
大娘二娘都是过来人,总是热心热肠教我准备坐月子和小孩儿所需的东西。
去年秋天就专门喂了一窝小鸡,叽叽叽已长得一身羽毛油光水滑。老母鸡下的蛋、杀年猪最好的边油、发醪糟用的糯米,坐月子所需的食物,应有尽有。
快要当父亲的长珂春风满面,回家更是勤快,帮着干这干那,对我也体贴入微。
1970年农历4月17,一声婴儿的啼哭,让守在门外的长珂、公公婆婆、二哥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落了地。
异口同声道:“啊!是个儿!”
刘家又添人进口了,大人孩子都喜上眉梢。
在农村,女人生孩子,生死隔着一张纸。
我人年轻,自从有了身孕,吃的东西讲营养,土洋结合,又不停地劳动,顺顺当当给刘家又生了一个乖孙子。
农村“坐月”规矩很多,有很多忌讳。头上要包毛巾帕,不能洗澡,还要忌口,好多东西都不能吃。
我在林场当过卫生员,学过一些卫生常识,母亲又是医生,也听说过不少医学知识,特别注重产后的卫生,婆婆的话、大娘二娘的经验,该听的才听,不想听的也就不听,他们只好依着我。
远在重庆的外公外婆得知有了外孙,气也随时日烟消云散,赶忙寄来了娃娃的小衫衫、小被盖之类的一大包东西,虽没有明确接纳女婿之意,表示了对我的宽容。或许是一种默认,或许是一种无奈,但却沟通了断绝近年的父母子女情。
时光如流水般逝去,我的生活似一潭死水,平静得使人麻木,让人窒息。我遗忘了时日,遗忘了外面的世界。
全身心都奉献给了我的家,心甘情愿地把自己锁在了那狭小的空间里。
偶尔,只有我以前同班的知青朋友回渝路过时,会带些消息给我:
“知青开始调回城了,当然第一批都是成分好的新知青。”朋友对我说。
“我安了家,又拖娃带崽的,已经没有资格回去了。”
“你真要和贫下中农结合一辈子?”
“你看咧,那还有假?”我随口答道,接着又是几个笑哈哈。
“你还是原来的样儿。”
“不,自从有了毅儿,好像一切都变了。”
春去秋来四季往复,毅儿都两岁了。我除了上课教书、开店,还兼任了生产队的记分员,放学后就到地里逐个点名记工分。我干事认真、公道,得到社员们的信任和赞扬。
寒暑假和节日,我还同社员一起上坡劳动,尽量多挣点工分。
长珂的工资再加我的勤劳,家里没有衣食之忧。
寒来暑往,霜打风吹,烈日暴晒。繁重的家务操劳和生产劳动在我那白净的脸上已刻下了道道印痕,能干的双手也早起了厚茧,此时的我诚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能文能武的农妇,毫不逊色于邢燕子、李敏其那些原来的标兵。
那年辰还没规定计划生育。不多久,第二个孩子又上了身,我还算怀得稀的。
农村女人真苦,既是劳动的机器,又是造人的机器。
长珂也没有原来那样回来得勤了,说是信用社工作忙,常加班加点,累了就歇在了公社。
白天累了,晚来搂着孩子直睡到天亮。
成天就是那些事,好像什么也不想,是满足了还是麻木了,我自己也说不清。
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刘长珂乱搞女知青”的事在外已传得纷纷扬扬,最终还是传到了我的耳里。
“鬼才有那事!又不晓得哪个砍脑壳的造他妈的谣!”
我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种事。心想:我才不相信全公社还会有哪个女知青比自己还强,还逗人爱!自己的男人自己晓得,他不可能去爱别人。
我搜肠刮肚在心里逐个把女知青排起队来,无论怎样也找不出一个比自己还强的人来。
那天长珂回来我问起这事,他死个舅子不承认。
二哥回家来,我把他请到堂屋,寻根究底地追问,他也闪烁其词,结果还是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
后来是我的一个学生的母亲,也是我十分要好的朋友证实了这事。
“六嫂,你要作个准备才是,是有那事,她叫苏文华。”
我赶到公社,翻看知青登记的花名册,才把情况弄清楚。是个落户到亲戚家的新知青,我找到她,看她究竟啥模样。
原来不咋样,个子矮小,像个娃娃。问她,只是笑,不回答一句话。
我怎么也搞不懂,他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此时我才意识到,长珂变了,他骗我好久了。
在事实面前刘长珂低下了头,承认了有那回事,说是她找的他。
我听到他亲口承认了这事,顿时只觉天昏地暗,心一阵撕裂般疼痛,身怀有孕的我几乎晕倒在地。
是理智战胜了感情,还是这几年生活的重压已把我变得愚钝,我没有表现出呼天抢地的号啕,甚至没有一句责骂,强压住了心里的愤恨。
我的心告诉自己,今生今世我的爱情从那时起便死亡了,海誓山盟是靠不住的。
没几天我便冷静下来了,瞻前顾后,从全局考虑,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
我对刘长珂说:“要保你无事,要保全这个家,只有离婚,你去和她结婚。以后你们过不下去了,愿回来,我们还可以同到老。”
我还想保住我行将就木的婚姻,中国女人从来都会这么做。我很传统。
刘长珂痛哭流涕,不言不语只是摇头。
1973年刘长珂因犯破坏上山下乡罪被判刑七年,送到宣汉县大山里的监狱服刑。
我那时已生下二女儿,听到消息,我没流一滴泪,但好多长夜未能眠。自己该怎么办?我一时竟没有了主张。
在家的二哥二娘、大娘、公公婆婆轮番地安慰我,一边骂刘长珂没良心,一边又劝我看远点,身体重要,娃娃重要,熬几年就好了。
多少天来,我只是听着众人劝,一直缄口不说话。
我内心的苦谁能理解,心里那么多疙瘩哪个又能解得开?难道这就是命么?自己的命为什么会这么苦啊!这不都是自己找的么?
我想来想去,不思饮食,人也直见瘦了,脸也不见了血色。
远在故乡的父母理解自己的女儿,劝我离婚迁回重庆,把儿女都带回去。
我咬紧牙关,把心一横,那股犟劲一上来,不就挺过来了。
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我对父母说:“看着那一双儿女,我心也就软了下来。不能看着她们有娘没爹,我不能走啊!”
我仍然上我的课,开我的店,挣我的工分……早晨太阳慢慢爬上山来,傍晚徐徐落下坡,时日似乎越来越长了。
仲夏一日,炎阳已偏西。老同学路过我家,我正在自留地薅红苕,便放下手里的活,转回了家。
“又回重庆去了来嗦?啷个走的时候路过都不来坐会呢!”
“那天你不在,走得急。”
我们在厨房外小坝坐定,吹吹牛,摆点龙门阵。
“你变了,咋个瘦了呢?”
“是么?我倒不觉得,拖娃带崽的又啷个不瘦嘛。”
“现在可以办顶替,你爸爸妈妈年纪大了可以顶了嘛。”
“你看我这个样子走得脱不?他们得让我走吗?唉!”
“莫非你还要等刘长珂回来?”
“哪个想等他,我是看两个娃儿可怜,不然的话……”
秋雁“人”字儿排开列着队向南方飞去,掠过那一碧如洗的天空。
新知青一批批回去了,老知青个别有门路的也走了,没走的望着回城颈子都望长了。
我和他们想得不同,巴望不得宝贝儿女快点长大就好了。
我们刘家三妯娌相处得十分融洽,大嫂二嫂虽没多少文化,但都是朴朴实实的。
晌午时分,天下起了毛毛雨。大娘掐着从地里拔回的收头海椒秆上的嫩尖尖,喊着我说:“今天我弄样菜肯定你们重庆大城市的人没有吃过,包你说好吃嘛!”
“要得嘛!你弄的啥菜我哪样没吃过?那我和大大今天就光焖点豇豆饭来吃好了。”
说笑间,大娘就把用海椒叶嫩尖尖和着些小青椒炒的水盐菜端上了中间堂屋的桌子。
我用筷箸夹着尝了一口,辣呼呼香沉沉真是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