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次回乡会知青朋友,第一个便是探望他,一是担心和同情他的处境,二是怕他会误解老朋友瞧不起他,从而封闭自己。每当我询问他的生活情况,他都会如实相告。但如果我话中流露过多的同情,他很敏感,会愤然用“农民都过得下去,我有啥过不得”诸如此类的话堵口拒谈。记得一次我带几岁大的儿子到大队供销社,请他也带孩子到尚有不少知青教书的茶店中学会面叙谈。他女儿正好在那儿,也是五六岁,穿一身褪色陈旧带补丁的小红花布衣服,脚上一双自做的白底毛边黑布鞋,裤脚边沾满泥土。听说要去中学会朋友,孩子抬头满怀期望地看着爸爸。“罗修”看了看女儿,然后摇摇头说,这个样子,不带她去。我看到女孩马上低头掉泪的样子,断然地对“罗修”说,这有啥子嘛,农村就是这样,未必知青还会嫌弃吗?这下点破了“罗修”的心病,他才带女儿一起到了茶店中学。回来后我就想,知青在农村扎根这条路太难走了,艰难的不仅是生活和劳动,而且要面对城乡巨大差距带给他们的难以承受的精神压力。
“罗修”有着强烈的责任心,不管是对工作、对社会、对同事,还是对家庭均是如此。
知青姜蜀菱到区广播局当领导后,正好那里缺会计,考虑到“罗修”家庭经济困难,打算让他去。但“罗修”以怕远离家庭后当“陈世美”为由,谢绝了改变自己境遇的又一个难得的机会,因为他觉得家里太缺劳动力离不开他。直到现在,知青大组长姜蜀菱还为没有能说服“罗修”到区上工作改变处境而自责不已。
清贫的生活、繁重的劳作、精神的重负和隐藏已久的疾病终于击倒了不肯服输的“罗修”。那是1986年深秋种小春作物的忙碌季节,10月20日那天中午,他刚下班回家便挑起一担干粪到山顶的责任地种小麦,家人煮好饭等他。可是两点过了还不见回来,喊叫又无人应。妻子上山后才发现他已经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倒在了自己的土地上,双手还使劲地深深插进刚翻过的泥土中。他手指出血,面色发紫,嘴张着仿佛还在痛苦地大声喘息。后来从医生的口中才知道“罗修”早已查出心脏有病,医生吩咐过他不要劳累过度,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卸掉自己肩上的一两负荷,就这样过早地跑完了生命的全程。当我刚听到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时,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词就是“玉碎”。
追悼会上众知青的悲痛自不必说,分管知青的女书记是发自内心的痛哭和检讨。遗留问题处理也较顺利,众知青给“罗修”的孩子筹集了一笔基金,资助他们继续读书。作为他的挚友之一,我当时很想为“罗修”说点或写点什么,但心绪太乱,直到多年后才强烈地感觉到有很多的欠债要还,特别是“罗修”的下乡之祭。
岁月蹉跎,青春无愧;勇于执着,疏于变通;玉碎难能贵,瓦全不足珍;盖棺亮全节,终究志高存。能按照自己选择的路一直走到底的人是大浪淘过的金沙,保持性格完整,坚持初衷并非易事,“罗修”,你清贫一生辉耀着的执着和坚贞,照出我们精神的些许苍白,你不苟不染的傲骨和清影将促扫我们内心的积尘。我们会永远记得你-一个真正在农村扎根的老知青。“罗修”兄,你安息吧!
20世纪70年代初,我下乡七八年了,知青组五个知青四个已经招工返城,只剩下我孑然一身。男大二十五,衣破无人补。家无老婆是鬼窝,知青亦难免俗。还真有说不出的苦。我也不是冷血,但自从一次与女知青交友努力未果后就无东山再起之心。俗话说“一拨水,一拨鱼”,不知不觉中,这拨知青水中的“鱼”在水波不惊的情形下都名花有主了。在蹉跎岁月中,我自然在众知青中成了重点帮困对象,还有幸享受了众朋友相助相陪相亲的豪华待遇。
一天,知青张哥约我等场上茶铺见。他先批评我在婚姻问题上“抓而不紧,等于不抓”,又推出“三个面向”(老知青、新知青、回乡青年),还说“红苕花”亦光彩照人。原来经张哥等牵线搭桥和推荐引进,公社谢社长看这批知青不错,踏实肯干能吃苦,愿为自己初中毕业的侄女招女婿。我问谁是推荐对象?吴小娃朝我挤眉弄眼坏笑:该你娃交桃花运喽。我说开不得玩笑。张哥方正颜道,那回谢社长亲眼见你光胴胴披个围腰穿条短裤,在石经寺庙门田坝犁田,与农民别无二样,他晓得你文化水平也不错,所以点明招你。那时我下乡已八年,再教育的课已上了两个大学的时间,犹未毕业。七尺男儿之躯,已近四七之龄,感情未曾麻木,无“鱼”也苦恼,结婚安家也该提上议事日程;另一方面,一想到农村安家一辈子扎根,又觉得这样认命于现实,内心又很不踏实。我好犹豫。朋友们却不管我的心情,纷纷怂恿我去相亲,说是至少多探条路走,并保证消息不扩散。冲着兄弟伙的热情和关心,我终于点头,引出了这一段难忘的农村相亲的故事。
下一逢场天,张哥、吴小娃、郭眼镜和我借了四辆加重自行车浩浩荡荡出发相亲,折合成现时标准,起码也相当于一列的小轿车队了。不知是兴奋过度还是紧张不安,或是久不骑车车技失常,出门下茶店的陡坡一个急刹车摔我个大跟斗,把张哥吩咐我穿得整齐一点的衣服弄得泥巴皱皱的,颇是狼狈,或许这是老天在预示此事的不顺?
相亲的方式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借口替社长顺路送信,实际去偷窥他侄女的芳容及了解家庭条件。郭眼镜说为了突出重点,一定要让我走在最前面,免得女方看走眼。
按信上地址,在贾家场附近一个桃花盛开的村庄鱼塘旁找到姑娘的家。这是一个冷落僻静的农家院子。张哥是个急性子,他边喊边敲门边闯将进去,我紧跟其后。屋里出来一个姑娘,个子不高,圆圆的脸上双眼明亮有神,皮肤白里透红,留着长辫,一身褪色浅红小花衣服,手拿围腰,脚下一双自做布鞋。见四个牛高马大的陌生小伙子,一脸惶惑。张哥忙说,赶场顺路替你叔叔带信。交信时,重点指着我介绍说,这是在茶店中学代课的万老师,都是你叔叔的属下。姑娘忙喊请坐,说父母均赶场未归,便进去给我们烧开水。
我们趁机将姑娘的家打量了一番。这是普通三间农村住房,干净整洁,陈设简单,堂屋只有一张方桌和四张条凳、两把竹椅和一个粮柜。墙壁上有样板戏画片和一家人的照片。一会儿,姑娘给我们一人端出一碗开水,原来竟是糖水鸡蛋。三人谢过边喝边闲聊。
我心怀鬼胎,坐立不安,说了些什么话一点也记不住。过了一个时辰,张哥猛使眼色,于是大家告辞。
归途中,各人发表高见。张哥说姑娘很勤快,居家过日子不错。“眼镜”说形象通得过,遗憾个子偏矮。小娃说文化也将就,关键你看得起不?我说,女娃眉眼也很端正,还有点希腊鼻子味道,但你几爷子不要逼我,人家还蒙在鼓里。张哥说,等她看了信就知道了。我说,幸好她还没来得及看信,不然搞得大家都不好意思,因为信中谢社长写明了相亲的来由并简单介绍了我的情况。张哥拍着胸膛说,只要你看得起,我保证说通。我苦笑说,成了你们试验品,还不晓得人家啥意见,等有消息再说。
相亲一个月来无消息,我想,秘密状态下的相亲,不声不响地结束最好。不料一天中午,谢社长亲自来茶店中学我处,掏出封信,叫我先看信,后谈想法。我一来从未享受过公社首长单独接见的待遇,二来此等重要事情居然就在这封信中,顿时心头七上八下,脑袋有些发晕,接信时手都有些发抖。姑娘在信中提了三个问题:一、为啥代课未转正;二、为啥现在还没解决个人问题;三、是否决心在农村扎根。解答前两个问题虽费口舌,但说得清楚,最后一个问题却使我陷入沉思。戴着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纪念章下乡,接受了八年“再教育”,其间我栽秧打谷、挑水浇粪、犁田耙地、砍草抬石、担沙面土,吃红苕汤,穿千层衣,住茅草房,当五好社员、先进知青……可现实的锄头铲不掉希望变化的幼苗,幻想的丝线总是在编织理想之梦,我像一颗随风飘荡的种子,直到此时也未找到落地生根的感觉。诚然,知青与村姑结合并不标志同化、退化或进化,但有勇气在农村安家的毕竟凤毛麟角。姑娘头脑非常清醒,提问面对严酷的现实,她不想也不会丢失自己。作为特殊时代产物的知青,我是否在丢失自己呢?!丢掉幻想,就丢掉希望,就可能放弃将来,虽然未来还是未知,但安于现状可能禁锢自己。扪心自问,我的确没有在农村安家扎根的思想准备,还想读书,充实自己。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去相亲呢?还搞得那么隆重?
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额头立马冒出不争气的汗珠。我想如果面前有一面镜子,那里面一定是天下最难看难受的面孔。既然无可回避,我便吞吞吐吐如实说完自己的想法,准备硬着头皮挨一顿训。不料谢社长听罢,沉默良久,然后说:“你说的是老实话,没有几个知青是打算真心实意在农村扎根的。这事就算了,以后再说。”
这次相亲的结局是祸是福我不知也不想知。不过相亲之后,我曾两次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被推荐上大学,一次名单仅到公社,一次到区,均无果而终。两年后,凭知青政策“三抽一”回城,我读书的心愿才勉强得以满足。
难忘农村十年,使我现在活得充实;忘不了那次相亲只见过一面姓袁的农村姑娘,是她让我在关键时刻认真思考人生,不要在生活中迷失自己;忘不了热心肠的张哥、关心我的知青朋友和农村那次相亲。
在乡下,我有一次非常成功的捉贼经历。我只身一人仅凭观察、分析和判断,在最短的时间破案,这对福尔摩斯迷的我来讲,在平淡的知青生活中无疑比赶场吃了份回锅肉更令人兴奋。但这一颇有戏剧性的经历最终没有使我高兴起来,反而好几年都像有块难消化的冷红苕哽在心头。
队上给知青修的茅草屋,孤零零地坐落在半山坡。与屋前仅相隔一块地,是一大片苍劲的柏树林,着名古刹石经寺便掩藏在这参天古木里。1967年“文革”中,知青组上其他人返城未归,我一人在队劳动。初冬的严霜染白屋顶,地里胡豆苗冻得皱眉缩眼,砍过草的山坡更显荒凉寒峭。一天傍晚收工回家,发现枕头下15元过冬钱不见了。当时,我父亲被关进“牛棚”,母亲没有了工作,五兄妹全都下乡,我所在的生产队一个劳动日仅值两角钱,过冬钱来得不易,15元钱按工分值算大约得辛辛苦苦挣三个月。我顿时脑袋发热,浑身冒汗。是否放错地方了?东翻西抄找了几圈,最后只好承认现实。急而无用不如冷静思考。如果找队长报案,不仅于事无补反招人耻笑,而且也有违我万事不求人的信条。平时不是爱看侦探小说吗?不如自己破案吧。想到这里,我晚饭也没有心思做了,独自坐在灶前冥思苦想。
我落户的生产队是个响当当的穷队,社员是清一色的贫下中农,在全大队都是老实巴交出名的,对我们极好,甚至还不止一次集体保护我免受“文革”中不同观点群众组织的暴行,知青的东西从未遗失或被盗。我们也很放心,钥匙常塞在门边石凳下,但除知青外无人知道这秘密。失窃后门锁完好无损,作案者显然一定知道钥匙放在什么地方。如果是流窜犯光顾,损失就不止15元钱了。熟识的外队知青朋友知道拿钥匙进门歇脚或煮饭,我们知青小组算得上是当时颇有人气的小小接待站,但深信朋友中无这类小人,如事急用钱必会留下字条说明原委。还有谁呢?房左侧是保管室和猪圈,而常从石经寺林盘中出来走知青屋旁小路的人,可能会看见我拿放钥匙而找到放钥匙的地方。
我开始逐一将必须或经常走这条路的人排队,最可疑是那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穿身衣服全家不冷”的单身汉富某。这人小时候从红旗大队过继到我队,但父母、养父母早已去世。谁也不知道他的生日和年龄,身高仅有一米五左右,营养不良发育不全的娃娃脸上更看不出他的实际年纪,不过从他大炼钢铁时就到威远挖过煤这件事来推测,应在30岁以上。因为当年挖煤时脚受过伤,富某只能干轻活,出工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日子饱一顿饥一顿,是队上唯一的困难户。当地民政部门每年冬季救济棉衣、夏季补助蚊帐,而他则夏季卖棉衣买肉,冬季用蚊帐换酒。加上“文革”有段时间听人使唤在公路上拦车混顿饭吃,在大队乃至公社还小有名气。我也经常被安排与他一起给棉花打农药,因为我能给农药准确定量,而他则是胆大不怕农药毒害。由于爱帮忙,他在队上人缘还好。经常有社员想陪老婆睡觉不愿去值夜守晒坝,就叫他来吃晚饭,饱餐后富某就高高兴兴地扛着烂被盖去晒坝了。在山路上他会吼开嘹亮悠扬的龙泉山歌,这时大家都知道富某又在替人守夜了。富某虽无偷摸坏名声,占小便宜却是常事。入冬农活少,队长怕他工分挣不够,安排他帮饲养员喂猪,经常路过此路。我越想越可疑,怕他跑掉,打算连夜去追查。转眼一想,他要跑早溜之大吉无法找到了。好事不在忙上,且山陡月黑路难走,最好还是等明天一早去,察言观色,见机行事,有线索还愁破不了案么!想到这里,我才塞把柴草进灶堂热饭。
第二天天刚亮,满坡的茅屋开始冒出阵阵炊烟,我出门去找富某。在离知青屋约半里远的山坡上,一个破烂低矮茅草屋小三合院,片石混泥墙,隙牙漏缝,烟熏四壁不见本色,住着他和两个孤寡老人。那是我队最高的居住点,也是刚下乡时的知青暂住地。两个老人尚未起来,富某穿黑布破棉袄,蹲在门槛上抽叶子烟。平时做活路喊我“眼镜”、“四眼狗”的常开玩笑,今天见我居然没打招呼,有些反常。看来他心中有鬼,我心里也有了三分把握。于是我板着脸叫他过来,一方面在试探他,一方面我也怕惊动两个老人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富某看了一下左右,犹豫一阵,很听话地来到院外大杏树下,这使我的怀疑再增加一分。他站在我面前,瞟了我一眼,正碰上我审视的尖利目光,便盯着地面使劲嘬叶子烟,也没问有啥事,那眼光分明带着羞愧难言的神色。我的把握增至五分,便开始了预想的心理战。“你做的事我都晓得了。”“我又没有做什么事。”底气不足的回答又增添我两分把握。我语气肯定地说:“你以为没人知道,其实有人在柏树林边看见你从石头下摸钥匙开门。”富某没有抬头没有反驳和其他反应,我的推断确实没有错,于是继续实施我的战术。“你把钱还我就算了。不然先抖散骨头,捆起来送公社,说你破坏上山下乡,把你关起来。”不出所料,有文化的知青几个回合就战胜了知识贫乏的农民。威胁讹诈见效,富某当即承认从枕头下偷走了钱,原来他确实曾见过我在石头下取钥匙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