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泠雨知道,王德意这会儿正在大平县城以钦差大臣的身份调查教师上访的事情。这个老头子正因各种调查而焦头烂额,却还如惦腥的猫一样的时候,觊觎董娴娴的美貌,陈泠雨不由得担心起来。
陈泠雨心疼董娴娴,对她有种说不出的亲近感。这个女孩天真活泼,活脱脱就是当年初进机关的自己。只不过现在80后的女孩子对机关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适应能力,估摸很快就会如鱼得水。想到如鱼得水,陈泠雨忽然打了个激灵:这官场中的如鱼得水意味着什么呢?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在机关这潭浑水里混,得混成什么样子才能混到如鱼得水那个层次?
陈泠雨匆忙上网处理完电子公文,想想还是拨通了董娴娴的手机。董娴娴银铃一样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泠雨姐,我还以为你忘记我了呢!”
陈泠雨笑道:“我的好妹妹,是你把我忘到九霄云外了吧?这么久一个电话也没有!”
董娴娴说:“哟,是小妹我不好。最近累死人,快要召开全市团委会议了,我又被抽去搞会务了。我啊就是搞会务的命。这不,一大摊会务工作又搁我身上了……哎呀,泠雨姐,你快来救救小妹吧!”
陈泠雨说:“我可没辙,能者多劳嘛,你就认命吧。”
董娴娴说:“泠雨姐,你找我有事吧?”
陈泠雨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许久不见你,怪想的。”
董娴娴说:“我也很想泠雨姐。不过凭小妹的感觉,姐找我一定有事。”
陈泠雨想想说:“你这小姑娘真是精灵。我只是替你着急,不知道你上次说的那事思考得怎么样,那个领导可不好糊弄哟。”
董娴娴说:“原来是这事啊……能拖就拖呗,过一天算一天。”
陈泠雨说:“也真愁人。无论如何你得小心抉择,这可是影响女孩子一生的荣辱。哪知道你没事人一样,害我替你瞎闹心。”
董娴娴叹口气说:“唉……其实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又不好意思老拿这事烦你,所以……”
陈泠雨严肃地说:“小娴,什么事都可以糊涂过,这件事儿你务必想清楚,这是一辈子的事。千万别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团糟,更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傻事!”
董娴娴沉吟许久说:“谢谢泠雨姐。其实我知道你疼我,怕我行差踏错,但是我现在也很迷茫,不知道怎么走才对……我只知道,我害怕做第二个陈凤儿,可是又没本事做到跟你泠雨姐一样。”
提到陈凤儿,陈泠雨一时语塞,斟酌半天才说:“小娴……怎么说呢,像泠雨姐姐这样终老机关,碌碌无为,确实没什么意思,毕竟你还如此年轻。你不选择走凤儿的路,这让我很欣慰。”
董娴娴说:“泠雨姐,我对你很崇敬,也想成为你那样的人,但是我知道自己做不到。我要改变自己的处境,选择一种过得轻松有意思的活法。我觉得开心最重要,活得有质量最重要。”
陈泠雨顿了顿说:“谢谢你对我这么坦诚。”
董娴娴小心地说:“我这么说,泠雨姐您不会生气吧?不过你放心,我讨厌小三,什么忘年交,什么这个长那个长,都是浮云,去他的副厅级领导!一想到他的秃顶和标志性的企鹅步,我都要作呕了!不过对付他一靠拖,二靠躲,实在没办法,就给他一点点甜头好了。”
陈泠雨生气了说:“什么甜头,小姑娘千万不要玩火!你玩得过那些官油子、官混子吗?”
董娴娴说:“放心吧泠雨姐,我也不是吃素的,别小看80后女生哟!”
陈泠雨说:“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下班后一起吃饭吧?”
董娴娴顿了一下说:“我忙得头都大了,等会儿还不知道几点下班呢,下次吧。”
“我等你,越忙越要吃得好点。”
“泠雨姐……说真的,有人叫我不要和你走得太近……你不会生气吧?”
陈泠雨一愣说:“还有这事?怕我把你带坏了?”
“不是,人家都很崇敬你的为人,只是说,如果我和领导不待见的人走得太近,领导就要不待见我,还说会影响今后进步什么的。”
陈泠雨沉默了一下说:“这就是潜规则吧,所以你这么久不敢来找泠雨姐了?连饭也不敢跟泠雨姐吃了?”
“才不是呢,我会怕这些乱七八糟的规则么?中午确实走不开,晚上我请你。死约会,不见不散!”
陈泠雨笑了笑说:“好,不要太累。”然后挂了电话。
陈泠雨突然感觉很累,她的心空落落的,仿佛被人掏空了似的。她就这样呆坐在椅子上,浑身乏力。电脑的廉政屏保是机关强制安装的,几幅带着警示语的图片不断交替变换:
莲因洁而尊,官因廉而正。
守廉则心静,守志则眼明。
权是双刃剑,荣辱一挥间。
人无骨气五尺肉,心不染尘千秋魂。
这些字忽然变成王德意、雷大江、傅有义等人的狰狞面孔,不断变幻撞击她的眼球。陈泠雨闭上眼睛,脑海里一片迷茫。
就在60多名教师群访事件发生的1个多月后,又发生了一件更大的群访事件。
当天上午8点多,也就是刚刚上班的当口,县机关大院忽然聚集了一百多人。这些人打着一面旗子,上面写着“生是社会主义的人,死是社会主义的鬼”!他们喊着口号,指名道姓要进机关大院找县委书记阎子丹。保卫不让进,但是左支右绌,哪里挡得住这么多人。当袁秋明常务副县长带着信访局的同志匆匆赶来的时候,这些人已经冲进机关大院,有人进入各个办公室,把大家的正常工作秩序全打乱了。
经过了解,原来这些都是大平县建龙水泥厂的工人。建龙水泥厂改制后改名为南华省富丽华集团建龙水泥有限责任公司,性质为国有参股:南华省富丽华房地产集团购得的全部净资产出资,持99%股权;县政府保留1%股权,不参与分红及管理,只对职工安置具有一票否决权。工人们从国有企业职工变为私有企业职工,大伙一下子接受不了这种身份的转变,要求县政府收回改制决定,恢复他们的国有企业职工身份,给他们一份稳定的收入。
阎子丹当时正在铁岭镇老河口——东莞产业转移工业区外围的农房改造工地,接到袁秋明的电话后,立即让陈泠雨通知所有的县委常委、正副县长赶回机关大院,先回常委办公室开会。陈泠雨说现场的工人情绪很激动,不如先不要回机关大院开会,暂时借用信访局会议室比较妥当。阎子丹说:“没什么好担心的,中国的群众是世界上最通情达理的。只有走进群众,才能理解群众,因此才能争取群众的理解,从而向群众讲清政策,解决矛盾。如果害怕群众,遇到矛盾躲着群众,群众不会理你,矛盾只会积累,而不会解决。”
在常委会议室,除了傅有义,县委、县政府的两套班子成员都到齐了,就连雷大江也一脸严肃地坐在那里。袁秋明悄悄过来,给阎子丹递过一封信。阎子丹打开一看,不由得火冒三丈,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声说:“好嘛,开始搞小动作,撒大字报了!”
雷大江、傅有义心虚地避开阎子丹严厉的眼神。但是耳边仍然响起阎子丹愤怒的声音:“建龙水泥厂的改制是国家产业政策调整的需要,也是企业本身生存发展的需要。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今年4月6日,在县委、县政府两套班子的联席会议上,我曾经跟所有参会领导说‘建龙水泥厂的体制一定要彻底改,改彻底。不改,将是死路一条。我们要敢于承担风险,要对历史负责’。当时,会议上达成了改制的一致意见,全部人员是举了手表了态的,在会议纪要上都是有签名的,白纸黑字,明明白白。有想法,为什么当时不在会议上提出来?即便是会后有想法,也可以找我这个县委书记,或者找老伍,伍达先同志反映嘛,为什么背地里用这种方法,煽动群众来闹事?这是违反组织原则的,违反组织纪律的,是人品问题,作风问题!”
说罢把那封信递给伍达先:“老伍,你给看看!”伍达先急忙展开,一看之下,也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说:“真是岂有此理!这还是共产党员吗?还像一个共产党员吗,一点党性原则都没有!竟然跟工人们说什么‘黑爪子(工人的手)挣钱,白爪子花’。在背后煽风点火,这是解决工作分歧的办法吗,这是煽动群众对抗县委县政府的决策!”
阎子丹气愤地说:“打他电话,叫他马上过来!”
伍达先接通电话说:“喂,老傅吗?我是伍达先……会议通知接到了吗?接到了……那请你马上过来开会,就差你了,什么……你在顺州市区?”
阎子丹抢过伍达先的手机大声说:“喂,尊敬的傅大县长,你到底在哪里?10多分钟前还有人看到你在城东大酒店喝早茶,这么快就飞到顺州市区去了?你给我听着:我现在以市委党委、大平县县委书记的身份命令你,你就是飞,也给我飞回来!如果抗拒命令,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由你个人负责!”说完用力按断通话键。伍达先愤愤地说:“说谎话!耍滑头!搞忽悠!哪里还有共产党员的半点组织纪律性。”
就是七八分钟的样子,傅有义笑嘻嘻地走进会议室,硕大的屁股往座位上一塞说:“阎书记,我也是半个小时前才接到小陈秘书的通知,这开会也该早点打招呼嘛!实在是太仓促了……”
陈泠雨看人到齐,便要开始做会议记录,阎子丹向她使了个眼色,示意不用记录。阎子丹转头盯着傅有义,提高嗓门大声说:“早点打招呼?这么说,现在大院里建龙水泥厂的一百多号工人,事先都给你打过招呼了?我告诉你,我也是半小时前接到通知,伍县长他们也是!”
傅有义尴尬至极,一只胖手习惯性地摸摸硕大的酒糟鼻子:“我一个普通的副县长,既不分管企业改制,又不分管信访,无职无权嘛!”
阎子丹讥讽道:“我看你这个副县长一点也不普通嘛!怎么的?嫌副县长官小啊,那你觉得伍县长的官大呢,还是我这个县委书记的官大?挑一个吧!”
傅有义的酒糟大鼻子因为激动充血,更加地通红。在阎子丹咄咄逼人的目光下,他胆怯畏缩,低着头根本不敢对视。
看到傅有义这个样子,阎子丹更加气愤:“一百多号的工人就在楼下,你看着办吧!”
傅有义抬起头胆怯地看了阎子丹一眼,又急忙低下头小声嘟嚷:“我能怎么办,也不是我分管的呀!”
阎子丹说:“你没有分管,可是你放了一把火,把工人们的情绪给点着了,现在人家找上门来了!伍县长,林业警察部门是不是有个口号,叫做‘谁放火,法办谁!’”
傅有义求救地看看雷大江,雷大江接触到他的目光,急忙避开低下头去。阎子丹正在气头上,把“法办”这么严厉的字眼都说出来了,他们深怕惹火烧身,哪里还敢替傅有义打圆场。
关键时刻,伍达先来救场:“阎书记,消消气,消消气,说到‘法办’那是言重了……老傅,我说你怎么搞的,群众有情绪有要求,那很正常嘛。可是作为领导干部,我们的责任就是多做思想解释工作,群众想不通,那就做到通,群众不理解,那就帮助他们理解,要维护县委、县政府的威信,坚决贯彻县委、县政府的决策才对。你倒好,会上举手同意,会后却背地里去煽动群众,甚至私下里组织不明真相的群众围攻县委、县政府,还把群众的情绪引向阎书记,太不厚道了!”
阎子丹说:“好了,这些问题都放下来。现在马上要做的是,说服楼下的一百多名工人,做通他们的思想工作,把他们劝回去,以免事态进一步扩大,造成更加恶劣的社会影响。”阎子丹盯着傅有义,强压住愤怒说,“傅有义同志,现在是你对自己行为负责任的时候了,你马上到楼下去,向建龙水泥厂的工人说明实情,道个歉,表个态,争取工人们的谅解!”
傅有义吞吞吐吐地说:“我……我……阎书记,你叫我去说什么好,又是道歉又是表态的,我的脸往哪里搁,以后又怎么开展工作?”
阎子丹说:“你不是挺能说的嘛!你不是说建龙水泥厂的改制是错误的吗?是官商勾结侵吞国有财产,侵吞工人们的血汗吗?你不是让工人有问题找县委、县政府静坐示威吗?不是说要解决吃饭问题,就找县委的阎子丹书记吗?你还说‘黑爪子挣钱,白爪子花钱’!怎么,现在竟然不会说了?”
傅有义脸色变了,色厉内荏地强辩道:“我……我什么也没说,什么静坐示威,什么黑爪子白爪子,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些统统是强加给我的东西,我拒绝接受!”
阎子丹说:“有没有说过,我们会一一调查清楚。如果我说错了,我亲自向你检讨,但是你现在必须服从组织决定,马上到楼下,直接向一百多名工人做好解释工作,至于怎么解释,你自己看着办!”
傅有义憋了半天说不出话来,酒糟鼻子因充血显得更红了。他叹口气说:“好吧,既然组织决定,那么我只有服从……”
这时已经快到上午11点钟。在阎子丹的带领下,县委、县政府两套班子成员齐刷刷地来到楼下,一百多名工人们呼啦一下都围了上来,吵吵嚷嚷,乱成一锅粥。
阎子丹站在台阶上,亮开嗓门喊道:“工人兄弟们,请大家安静安静……”这时陈泠雨递上一只嗽叭,阎子丹接过,“工人朋友们,大家辛苦了!我知道大家都是通情达理的,如果不是万般无奈,你们也不会来找县委、县政府……这样好不好,我们县委、县政府的所有领导都在这里,你们有什么委屈,有什么要求直接说,一个一个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