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良大感意外,忽一下涨红了脸,气咻咻道:“你从哪里知道的?我起先可有这么教你说?!”
“切!我要你教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知道”小女孩更加不屑:“奶奶和我娘她们说话,就不兴让我听见?你喜欢寒蕊,在霍家,又不是什么秘密了,人家说得,我说不得……”
“你许那么多好处,弄走了我的鸟,还不是来哄她开心,反正那鸟我也不想玩了,”小女孩晃晃脑袋:“算是我还了她的人情,关于那个八音盒,我们扯平了。但,可没你什么事,你还得给我买根玉簪子!”
“嘿,小鬼头!”北良嚷起来,早先编排好了的话,她一句也不说,倒来醒他的门子了,怎不叫他着急:“你还想不想要簪子了?!”
小女孩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过来。
寒蕊忽然笑起来:“我知道了,你是衍玉。”
衍玉呵呵一笑:“这么大冷的天,我本不想来的,他非拖了我来,还要我哄你说,是自己想出来散心……”一探头,看见北良冲自己扬了扬拳头,一时不服气,冲口而出:“今天你拖我来看梅花,说什么来认识公主,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什么好心带我出来散心,还不是来给你自己打掩护!你若不给我买簪子,我就把你的事都兜了出来……”
“我还是你叔叔不是?”北良气歪了嘴。
“哈哈,”寒蕊笑了起来:“不用兜了,都差不多出来了,我听明白了,”她对衍玉说:“看来你的簪子危险了,因为你叔叔已经恼羞成怒了……”
北良不满地瞪了衍玉一眼。
衍玉顿时醒悟过来,有些傻眼地望着北良,搔搔脑袋,悔意顿生。
寒蕊觉得挺逗,拉起衍玉的手,说:“既然来了,去看看你的小鸟,听口气,还很舍不得是吧?”
“叔叔说你养得挺好,呆会再去看,”衍玉一指枝头,说:“今天特意来赏梅,我想弄几枝回去。”
“这,不好吧……”寒蕊迟疑一下:“寺里的东西,没有经过允许……”
“无妨,无妨。”说着话,明哲大师已经过来了。
衍玉欢喜道:“方丈同意了,寒蕊公主,您帮我摘,”伸手一指:“我要上面那枝,还要这边那枝……”
寒蕊望望枝头,奇怪道:“你为什么非要那两枝呢,其实底下这几枝都很好,你可以够得着的呀。”
“底下的?我觉得还是上面的好……”衍玉固执道:“摘给我嘛……”
寒蕊抬手,折下两枝,衍玉拿在手中一看,却忍不住有些失望:“是啊,公主,现在我觉得,这两枝还不如底下的呢。”
“你呀,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北良点了点衍玉的额头。
呵呵,身后,传来明哲大师的笑声。
“你看,连方丈都笑你了!”北良笑话着衍玉。
衍玉不服气,正要说话,明哲大师已经慢悠悠地接过了话头:“将军,非也,老衲不是笑小姐,而是笑天下人。”
众人一愣,都望过来。
明哲大师望着一树红梅,有感而发:“世俗之人,往往被爱局限,不见身边之物,却要放眼更高。就说这赏花爱花之心,人皆有之,今天是衍玉小姐,有她够得着的枝头,花开尚好,以她的高度,各个方面均可赏得全面,可是小姐呢,不取唾手可得之美,却偏要遥想不可及的花色,见到的,再美也是平常,不可得的,再次也是完美,思前想后,不过是凭空加上了个人的想象而已,真真一到了手上,却发现也不过如此。”
“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北良嘻嘻一笑:“方丈是这个意思么?”
明哲大师轻轻地摇摇头,悠声道:“你们都以为老衲是笑采花人,其实非也,老衲笑的是红梅,”他将手缓缓地放在身侧的树枝上,眼睛注释着雪中的红梅,仿佛是在同花说话,轻柔而怜悯:“你呀,俯身而就,只想报答有缘人爱花之心,却没有想过,赏花人入眼的,都不是轻易可见的美色,他们想要的其实只有得不到三个字,而你将自己放得如此之低,将自己悉数的美绽放,封闭了他们遐想的空间,最终只能令他们视而不见。”
寒蕊脸上的微笑渐渐退却。
“你该是要开放在高枝,让人不可企及,那才能得到如痴如狂的思念,那才是爱的及至呀。”明哲大师长叹一声道:“你不是不美,而是因为太过看重别人的感觉,才将自己看得更轻、放得更低,可是你要知道,放低复放低,即便卑微到了尘埃里,世人爱的,依旧是枝头残色,而不是泥中至美……”
寒蕊静静地望着明哲大师,神色凝重而凄然,反射着雪地的苍白冰凉。
“红梅啊,可怜你一腔执着,爱得如此卑微,却忘了爱的本质,不是为爱屈就,而是固有爱的尊严,”明哲大师柔声道:“不信你看看这世间所有的花朵,最系人心神的,不是最美的,而是最傲的。”
须臾,两行清泪,滑下寒蕊脸颊。
从头至尾,明哲大师都只对着红梅说话,而没有看寒蕊一眼,话语说完,对衍玉轻轻一招手:“来,跟老衲走吧。”
衍玉蹦蹦跳跳地去了。
又下雪了,轻轻地,安静地,洒落下来,无声无息地从梅花红色的身影前穿过,落在绯红的花瓣上,落在褐色的枝头上,落在昨日未融的雪地上,渐渐分不清到来的前后。
寒蕊静静地站在这树怒放的梅前,听任雪花落下,心痛,一点点将她吞噬。
我就是这怒放的梅,爱得卑微,却只能被人视而不见。
是哪种深情,可以让自己屈就?是哪种付出,可以让自己无悔?是哪种绝望,可以让自己恸哭?是哪种领悟,可以让自己如此心痛?
我就是一朵梅,为了爱而卑微,可是,即便卑微到了尘埃里,世人爱的,依旧是枝头残色,而不是泥中至美……
她抬起头来,泪水在冰冷的空气中保持着固执而绝望的温热,满树的梅,都是微笑的、渴盼的脸。她是这树梅的有缘人,让梅在盛放之时觉得有幸相逢,她们激动,她们颤抖,她们渴望,可是,面对如此多关切的眼神,能入她眼的,究竟是哪一朵?那剩下的,那么多,绝美的,那么多,却都注定要被她辜负,视而不见。
梅能怪她么?她能怪梅么?而又能怪自己么?
她将眼光转向天际,默然中看雪花飞旋而落。直到这一刻,她才看清自己,原来如此的深爱,不过是满树曾经盛开的梅,尽情的怒放,却还是难免凋零的沉寂;渴盼着赏花人的怜爱,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良好愿望,赏花人顾盼流连之间,错过的,何止是她这一朵?每一朵梅,都有一个有缘人,而她没有能等到。
越是低就,越是想全部地绽放自己的美,越是想得到注意,却越是要被忽视。这是一开始就注定的结局,而她,直到今天,直到此刻,才明白。
“寒蕊。”北良轻轻地唤了一声。
她没有动。
他终于,忍不住,拿了丝帕,来替她擦泪。
她的眼睛依旧那么清澈,带着水意盎然望过来,声音也低沉,带着水意:“我很傻,是么?”
他温柔地,握住她的手,温暖而宽厚的掌心将她的冰凉全部包容了进去:“世人谁不傻?!”
她含着泪,笑了:“是啊,你也傻,不然,对我这么好?”
“可是,我也,只不过,是朵低就的梅……”他喃喃道。
顷刻间,她泪如雨下。
这世上,能懂她的人,竟然是他?!默默地守侯,做一朵低就的梅,卑微到了尘埃里,好让她,视而不见。
她不甘心别人视而不见,而他却甘心,被她视而不见。在她为自己被忽略的深情而心碎的时候,他却在她面前卑微地怒放,眼睁睁地望着她,眼光匆匆扫过,最终错过。
在呼啸的北风中,寒蕊此刻的心情,长歌当哭。
“对不起,北良……”她颤声道。
“你没有对不起我,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北良低声道:“以后,别再说对不起。”
“我想做好,却,老是错……”她失落地,愈加忧伤。
“你没有错,别再说自己错了。”北良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
她固执道:“可我,就是错了——”
“你没有!”他忽然低吼一声出来。
“我就是错了!”她也激动起来:“那么固执,让那么多人为我担心,我还伤害了那么多人……”
“你没有伤害任何人,你伤害的,只有你自己。”北良一字一顿地说:“爱,是没有错的。”
“可是,如果没有我,平川可以娶他心爱的女子。”寒蕊的眼泪,再一次涌出来。
平川,又是平川?!北良心底一颤,是的,她还爱着平川,知道爱情无望之后,她依然挂念着他,为他自责。
“他就那么喜欢周秀丽,连一点点位置都不留给我……”积聚多日的情感突然喷簿而出,寒蕊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闸口,她抽泣着,绝望地说:“我真的就那么差,那么差吗?”
“我给他熬粥,给他做饭,做一个妻子应该、可以做的一切,为什么,他一点也不领情?比起周秀丽,我不过,是去迟了的,只是迟了,却无法补救……”
“为什么他一定要逼我离开,逼我死心?哪怕给我一个笑脸,要我拿什么去换,我都愿意,愿意啊——”
她拉着北良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不停地哭着。
北良默默地注视着她,带着无尽的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