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蕊木然地踏出宫门,一头扎进车帘里,忽一下呆住!
郭平川,竟然还坐在车里?!
她一下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笑,支吾着:“不是说好了,你先回去……”她勾着脑袋,有些慌乱地在他身旁坐下,努力遮掩着自己的局促不安。
他已经看见了她凌乱的发,还有脸上未干的泪痕,心,微微地颤抖着,还是那抑制不住的痛。看样子,姐弟之间不但产生了争执,而且,还动了手脚,铁腕的磐义不会纵容她的随心所欲,从寒蕊的神情就可看出,磐义一定是撩下了什么狠话,逼得她乖乖就范。
寒蕊,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呢?也许,我爱你,就应该让你快乐,让你如愿离开。可是,我做不到象北良那么无私,哪怕你不爱我,我也舍不得让你离开,我就是要守着你,天天看见你,即便,即便你已经不爱我了;即便,即便需要利用皇权相逼——
利用皇帝,是最为忌讳的事情,但是平川知道,除此以外,他已经别无他法,是多么无奈。她的爱,象潮汐般退去,将对水怀中无限渴盼的他,独自留在干涸的沙滩上,在太阳的照射下大喘着粗气,被无情地渐渐风干。
别对我这么残忍——
我已经知道当初的错误,请再给我一个机会。
平川默默地注视着寒蕊扭向一边的侧脸,轻声道:“我把母亲送回老家了。”
她愕然回过头来,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有问,低下头去。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已经习惯了,不再刨根问底。
“我希望你能开心一点。”他柔声道。那几次争执我都知道了,母亲对你不太友好,我不会坐视不理的。曾经为秀丽做过的,我还可以为你做得更多。
她低着头,许久,才开口,带着乞求:“将军,请您去跟皇上说,让我离开郭府……”
“我会让你住得开心的。”他的承诺,细细听来,也带着企求。
“求求你了,将军……”她抬起头来,眼睛一眨,眼泪倏地落下来:“只要您一句话……”
她的眼神,含着水样的绝望,那么多那么重的悲伤,都静静地沉在底下,让人心碎,话里的无助和可怜,象石头一样砸在他的心尖尖上面,痛得他就快要窒息。脑海里,电光一闪,仿佛又见当年的一幕,她含泪望着他,她求着他,一样期盼而又绝望的神情,只不过,那话语,截然不同——
“平川,试着爱我一次好么,哪怕一天,哪怕一个时辰……”
他忽然间,有些动容。
耳畔,又响起她的话语“抱抱我,好么……”
他情不自禁地,轻轻地抬起手臂,抚住了她的双肩。
“将军,您答应了是吗?”寒蕊惊喜地,望着平川。
一瞬间,他回过神来。不,她不是求他抱她,不是求他爱她,而是,求他让她离开。
他缓缓地放下手臂,苦涩瞬间充满了前胸,他脑海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念头,纠结、争吵、打架,无非就是两个答案,让她走,抑或是不让?
矛盾之下,他开口了,低低的声音:“对不起,我不能……”
她眼里的希望瞬间如灯火熄灭,喃喃道:“为什么……”
他顿了顿,想开口告诉她,他爱她,不能没有她,可是,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来,他害怕。害怕什么呢?害怕她取笑他,曾经对她的不屑一顾,终于变成了摇尾乞怜;害怕她报复,越是他爱,她越是坚决要走,这便是报应。害怕,是因为在乎,他太爱她,他太在乎她。就象曾经的她,那样的深爱,所以才会,这样的害怕。
他不能失去她,不能。
他克制着喷簿而出的情绪,平静地说:“过几天,我又要去平叛,家里没个人照应还是不行呢。”这个借口应该合情合理。
她想了想:“要不,把老夫人接回来?”
“我娘身体不太好,其实早就要送她回去的,乡下适合静养。”他说:“既然才去,也别急着接,来来回回折腾,怕她受不了。”
“那……”她语塞,却又好象想起了什么,想说,还是没说。
“你等我回来吧,”他微笑着,尽量掩藏起自己的苦涩:“等我回来再说,好吗?”
她还没来得及应,忽然,马车一冲,惯得车里的他们往前面一栽,猛地停住了。
平川掀起帘子:“怎么了?”
只听见车夫大声道:“谁家的孩子?也不看着点?!”
寒蕊探头去看,只见两个孩子,一个十岁左右,另一个也就八岁模样,正被车夫从树后一手一个拧出来。一抬头,树上还爬着几个呢。
车夫说:“你敢给我的马下绊子?!当我发现不了?!”
那两个孩子不甘心被捉,扑腾着,叫嚷着:“赛将军不就是用这一招把蒙古人打趴了,我们也来试试……”
“哟荷!”车夫叫道:“这就是赛将军家的马车,你在我跟前使这招,不是鲁班门前耍大刀?!”
“那是班门弄斧!”孩子不服气地说:“也就是你,不然我们不就成了,谁知道这是赛将军家的马车?!”
“臭小子!还想害人呐!”车夫把他们放下来,一个一下屁股拍下去:“都滚回家去!要让你们成了,人家马车不翻了?!好歹落我手上,不然人家还不揍扁了你们!”
小孩偏不走,说:“你真是赛将军家的,赛将军长啥样?”
“大军凯旋的时候,你没到城门去看过?”车夫没好气地说。
小孩笑道:“太远了,没看太清。”
“嘿!”平川喊着,下了马车:“小孩,赛将军跟我长一个模样。”
小孩愣了一下,忽然问道:“你就是赛将军?”
“不象?!”平川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从腰上解下宫牌:“这个为证。”
小孩接过来看了,不好意思地笑道:“还真是呢,”复看平川一眼:“将军的伤还没好全?”
平川轻轻点点头。
小孩冲树上一挥手:“是真的!今天可算是见识了。”一忽而,孩子们都下来了,粗略一数,有七、八个呢,大大小小,都围过来。
“都回去吧,战场上对付蒙古人是用刀斩马腿,不是使绊子,这样很危险的,别再弄了。”平川象个大孩子,巴掌轻轻地从每个小孩的头上拍过去。
“知道了。”小孩子七嘴八舌地回答。
“去玩吧——”平川挥挥手,孩子们一哄而散。
“你的名号很大呢,已经是天下皆知了。”寒蕊感叹道。
平川笑笑,掀起车帘,复又看看那些远去的孩子,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家里是显得冷清了些啊……”
她有些愕然地看过来。
他微微一笑,幽声道:“有了孩子,就热闹起来了……”
她脸色一紧,有些赧然,随即低下头去,不做声了。
“听说皇后娘娘有喜了……”平川似有所思道:“皇上,十八岁就有子嗣了……”是啊,寒蕊已经二十一了,而平川自己,也有二十五了,这在别人家,都该孩子成群了。
“你看那群小孩,虎头虎脑,叽叽喳喳,满有意思的。”他一边说,一边想起最后从树上下来的那个小男孩,约莫五岁光景,长得敦敦实实,看着他就满心喜欢,不由得想,如果不走这些年的弯路,他跟寒蕊的孩子,也该这么大了,会喊爹娘,能爬树,要是象寒蕊当年,那也调皮着呢。
她一直垂着眼帘,始终没有吭声。
夜已经深了,平川坐在床头,看寒蕊将蒸盅收拾起来,告辞:“将军歇息吧,我这就熄灯关门了。”
“这么些天,你一直睡哪里?”他冷不丁问道。
她说:“我跟红玉一块。”
“那是丫环的房间,你睡这里吧。”话一出口,他充满了期待,这是邀请,她能答应留下么?
寒蕊抬头,惊诧和畏惧从眼里一闪而过。他是什么意思?同房么……她的耳边,又响起了磐义的话“他要你做什么,你就必须做什么!”她倏地,喉头发紧,这好像,离她最初的设想,走得太远了些。
他敏锐地发现了她的退缩,陡然间明白,是自己唐突了,尽管已经有了他想要个孩子的暗示,她还是不愿意的。他们是夫妻,却分床而眠,他曾经的刻意变成了她现在的刻意。平川有些伤感,也很无奈,毕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现在,孩子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这样才能继续他以后想要达成的目标。
一步步来吧。他顿了顿,说:“你睡这里,我去书房。”
看得出,她松了一口气,轻声回答:“没关系的,将军睡吧。”挫身就要离去。
“你帮我擦好了铠甲么?”他忽然问道。
她一惊,抬起头来。
“以前我每次出征,你不是,都偷偷地替我把铠甲擦好么?”他柔声道:“其实早就想告诉你,不用那么费力地挫,只要蘸点蜡,铠甲就会更亮……”
她震惊!
以前每次偷擦铠甲,他都知道?!他甚至知道,为了让铠甲更亮,她总是又哈气又用力挫,挫得包布的手指头生痛!那么,她在黑夜里喜滋滋地偷到他的铠甲,抱在怀里的得意忘形他也知道?!
一时间,她象偷吃的小孩被抓住了现场,想解释又找不到理由,张口结舌的望着他,有些傻了。
“这次,我不往北了,不过十里亭……”他说得很轻很淡,投向她却不亚于一个重磅炸弹,炸得她大脑一片空白!
他都知道,那,那天,她躲在山上的树后,感觉他看到了她,不是感觉,而是,他真的在看她。她的眼前,又晃过他的头盔,看不见他的脸,可他的头盔,始终,向着自己的方向。因为他知道,她就在那里!
此刻寒蕊端着托盘,就象被神仙的手指头点成了石头,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