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姐商量的结果是送他回去,姐对我说:“可以肯定,住不了几天,他又要回来。爸爸老了,糊涂了,真拿他没办法。”
“那你的意思是送他回黄家镇?”我问。“爸硬要回去,你有什么办法?”姐这回没把爹的情绪镇压住,自然拿爹也没办法。姐走到爹面前,“好吧,星期天我和小毛送你回黄家镇,”姐用妥协的口气宣布说,“不过你要听话,别再吵了。”
爹老实的样子答:“我听话。”
我事先给我堂兄——伯伯黄阿狗的三儿子,他已经五十多岁了,打了电话,告诉他我爹要回黄家镇住一阵子,让他三天内给我爹找个女佣,年龄要在五十岁以上。我的理由是五十岁以上的女人做事认真些,比如洗衣服、洗菜、搞卫生都会细心些儿,也不会嫌老人。我说:“我要服务质量好,我愿意出一千五百元一月的保姆费。”一千五百元一月,对于居住在黄家镇的人来说,不算小数目。
堂兄沉默了下说:“你嫂子行吗?”堂兄是指他老婆。堂嫂是一名家庭妇女,没工作。我说:“嫂子要给你们一家人做饭啊。”“我可以自己搞饭吃。”堂兄说。
我觉得亲戚比外人更牢靠些,“那行啊。”我们家给了一片钥匙给堂兄,那是让堂兄、堂嫂他们在每年的霉雨季节过后,到我爹家打开门窗通通风和晒晒被子、毯子和棉絮什么的。所以我和姐送爹回家时,家里的卫生已被堂兄、堂嫂打扫得干干净净,而那些被子、棉絮也晒了好几个太阳,没半点霉味了。
堂兄说:“回来了好,回来了好。”堂嫂说:“回来了好,回来了好。”爹也高兴地笑道:“回来了好,回来了好。”
晚上,我们吃了堂嫂做的饭菜,堂嫂的饭菜做得很不错,很合我爹的胃口,爹吃得很多,认为家乡的白菜就是比长沙的白菜甜一些。他吃了很多白菜,呱叽呱叽地嚼着,笑容满面。“啊,好吃,啊,真好吃。”爹赞美白菜。
我和姐面面相觑。
第二天一早,我和姐就开着车走了,留下爹一人。
几天后,我打电话给爹:“还好吧,爸?”“我还好。”爹在电话那头回答,声音朗朗的。“没什么不适吧?身体——”身体的“体”字,我拉得很长。“没什么不适。”声音还是朗朗的。
“小便还失禁吗,爸?”“这几天还好,晚上不要解手。”爹回答我。“还是要注意锻炼,多走动,走动对身体有好处。”“是的,我最近几天跟几个离休的老人学打门球,边晒晒太阳。”“哦,那好。您要多注意身体。晒太阳的时间也不要太长了。”“我会注意,”爹声音朗朗的,“你忙你的吧。”
中秋节,我和姐回黄家镇看爹,爹在黄家镇住得好,睡得香,人似乎长胖了些。吃过晚饭,爹还很精神地跟我和姐说起镇上的几个老人,说大家在一起打门球,还争输赢。“他们打不过我,”爹骄傲地说,“过去打仗,我枪法就准。哈哈哈哈,他们输了还不服气。”
爹因经常打门球,回黄家镇后,脸晒黑些了,也显健康了。我和姐都高兴,也渐渐放心了,都忙着自己的事情。一天下午,我手机响了,一看显示的电话号码,是我爹在黄家镇家的号码,我忙按下通话,“喂。”对方是我堂嫂,她劈头盖脑地说:“小毛,你爹恐怕不行了。”我非常吃惊:“他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啦——啊?”“你爹今天上午打门球,滑了一跤,抬到镇医院就、就、就说不出话了,”堂嫂哽咽着说,“医、医生说,他、他、他恐怕不不不行了。”我开着车飞奔到镇医院,爹确实不行了,躺在病床上笔挺挺的,一脸乌青——那是瘀血,闭着眼睛,气若游丝。堂兄在一旁守着,堂兄说:“你爸在打门球时滑倒了。”
我晓得门球场地,它就在爹住的那栋宿舍的一旁,球场不大,有竹篱围着,只许离、退休老人进去打门球,不许小孩进去,这是怕小孩弄坏球场。我爹居然可以在球场里摔倒,这就是命了。他住在我家里吵着要回黄家镇,像孩子一样哭哭闹闹,大概冥冥中有死神召唤他。假如他在我家住着,就不会打门球,也就不会跌倒,此刻就不会躺在黄家镇医院里大张着嘴出气。真是古人说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什么的。
那天晚上,爹睁开眼睛瞥了眼我,说:“你姐呢?”
我说:“姐有手术,走不动。她过一天来。”爹的脸上非常惆怅。我问爹想吃什么东西,爹一天也没进食。爹摇摇头。我说:“跟您下碗面吧?吃一点面也许会好一些。”爹又点点头。
堂嫂煮了碗面,我喂爹吃了几口,爹又不肯吃了,说:“好像哽在喉咙里下不去。”
“那喝口水吧?”爹说:“那喝口水试试。”
爹喝了口水,还是觉得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哽着,不愿再吃面了。爹又躺下,此前我把他扶到半躺半坐着。爹一躺下,眼睛里就流出了泪水,说:“小毛,我不想死啊。”
“您不会死,爸爸。您总是能一次次起死回生。”“我要死了,小毛,我晓得我快死了。”“您不会死的,您休养几天就没事了,您是猫啊,猫有九条命。”“我逃不过的,我晓得我逃不过了。”爹神色哀怨。爹多次从死神的怀抱里逃了出来,在历次战斗中和在后来的生活中,他都成功地逃离了死神那两只肮脏且阴毒的大手一次又一次的抓捕。在长沙的第一、二、三次会战中,在河南的大小战役中,在安乡和常德会战中及在日军的魔爪下,在衡阳保卫战中,在攻打槐树店的战斗中和在后来历时三年的国共两党的战争中,他的胆小、怕事、狡黠和自我保护意识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化险为夷。但这一次,他就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学生接受老师的批评一样,向死神低下了他那张悲伤、善良、老实的面孔,不是假意屈服而是真的屈服了。
我姐弄了一辆救护车,把爹接回长沙她所在的医科大学的附属二医院治疗。爹在附二医院医生的精心医治和护理下,还活了一个多月,直到他满九十岁生日的那天早晨,即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的早晨,上帝才把他这个矮小、丑陋,经常示弱、装傻和耍滑的糟老头收走,也算是寿终正寝。那天,长沙的各宾馆和大酒店里都举办着圣诞节活动,到处都摆着披霞挂彩的圣诞树,因为一些来湖南投资的外国人要过圣诞节,于是到处都写着“圣诞快乐”。也有个别化装的圣诞老人在医院的病房里穿行,对你嚷一声:“嘿,圣诞快乐。”我在走道上就被这么打扰了一下,那个化装成怪模怪样的圣诞老人走路大摇大摆,也许是个年轻人,也许是个快乐的老人,突然对我说:“嘿,圣诞快乐。”
大哥在德国做学术访问,所以就不能等大哥回来再安葬爹。我和姐把爹安葬在我们的母亲李香桃老师的墓旁。李香桃老师死了近四十年,是在爹装疯卖傻时绝望得投河自尽的,这就是说在爹后来的四十年里,再没碰过一下女人。我自己已经五十岁了,晓得男人到了五十岁仍有些性欲,虽然不像三四十岁时那么强烈,但确实有。我爹从五十岁起,就再没碰过女人,从这一点看,爹在装疯欺骗镇上的造反派时,也害了他自己,实在有点可怜。
“可怜的老人。”我心里嘀咕。姐却把这句话说了出来:“爸爸真可怜。”
“就是。”面对长满杂草的我母亲李香桃老师的墓,我也有这种深刻体会。我忽然想起了《平安夜》那首歌。我也不晓得我怎么会在安葬我爹的墓穴前突然想起这首歌,它毫无来由,却很坚决地闯入了我的脑海,那缓慢、抒情且优美的旋律在我耳畔飘扬,仿佛有人对着我的耳朵轻声唱着。这首歌有三段歌词,全文如下:
平安夜圣善夜/万暗中光华射/照着圣母也照着圣婴/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静享天赐安眠
平安夜圣善夜/牧羊人在旷野/忽然看见了天上光华/听见天军唱哈里路亚/救主今夜降生
平安夜圣善夜/神子爱光皎洁/救赎宏恩的黎明来到/圣容发出来荣光普照/耶酥我主降生
二○○九年春节的一天上午十点钟,我刚刚同一些朋友打完拜年电话,放下电话还没两秒钟,电话响了。我拿起话筒,一个陌生的声音传入我耳孔:“新年好,新年好。”
这个声音沙哑、苍老,让我一时愣住了。我也说:“新年好,新年好。”“恭喜发财,恭喜发财,”那嘶哑的声音说。我说:“彼此彼此,大家发财。”
“令尊还好吗?”这个苍老的声音问我。我想起来了,也听出了他的声音,尽管他在长沙生活了六十多年,语音环境早改变了他说话的语调,但乡音难改这话确实不假,仔细分辨,他说话的口音里仍带一点湘乡话的尾音。他是田国藩老人。“您是田老吧?”
“是啊。毛老也在我这儿,我们向黄老拜个年。”我心里有一股酸酸的味儿,他的电话来得太迟了:“我爸去世了。”他没听清,问我:“黄老在家吗?”“田叔叔,我父亲死了一个多月了。”“死、死、死了?”田老人的声音有些战栗。“嗯。我父亲于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去世的。”
对方哑了。“田叔叔,您身体还好吧?”传声筒仍然是沉默的。
“田叔叔,您身体还好吧?”我提高声音问。“我、我还行。”田老人声音沙哑地回答我。“您不会有什么吧?”“不、不会有什么。”老人说,“谢谢你关心。”“我父亲死前还时常念叨你和毛叔叔……”田老人打断我的话说:“谢谢令尊挂念。”我还想说几句吉利的话,电话却挂断了,嘟、嘟、嘟。
我放下电话时颇有些感慨,同时心里也祝愿田老和毛老——两位昔日的抗日英雄——能活到一百岁,尽管如今这世界空气龌龊、污染严重,能活到一百岁的人很少很少。
何顿2013年2月竣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