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年十月里,我和爹在衡阳住下的第二天,爹想去天马山看看。我问酒店门外一个身穿蓝制服的保安,让他告诉我天马山怎么走。这个年轻保安告诉我:“天马山在衡阳市南区,在岳屏公园后面。”
我问:“离这里远吗?”“很近,几分钟就到了。”年轻保安回答。
我看一眼爹,他拄着拐杖走到酒店前的花台旁坐下来,仰起脸望着瓦蓝的天。我担心爹这身体爬不了天马山。“汽车可以上天马山么?”我问年轻保安。
保安回答:“天马山并不是山。我不晓得过去是不是山,如果是山,也推平了,只是天马山一带在衡阳市地势较高。”
我看着他这身制服,看着他这张年轻的面孔,问他:“你晓得衡阳保卫战么?”年轻保安说:“当然晓得,那场战斗很著名。”“谢谢,真要谢谢你这么说。”我禁不住有一种卖弄的心理又说——说时还觑了爹一眼:“我父亲就参加了你才说的著名的衡阳保卫战,在天马山一带抗击日本侵略军。”
“呃哟。”年轻保安嚷了声,脸上对我爹露出尊敬的神色。爹不知道他儿子和这个年轻保安说什么,仍仰着脸白痴样地瞧着天空发愣。
天马山果然不是山,在抗日战争年代它也只是个小山包。它被推平了。一条马路,形成了上坡下坡。马路两旁建了很多房屋,一栋一栋,有的楼房新一些,有的显旧了,墙壁上有了青苔或雨垢。街两旁还有些树木,全是年轻的樟树和法国梧桐树,显然是早些年栽的。街上有许多店铺,一些衡阳人坐在某几家店铺前吃着粉,聊着天,笑声朗朗的。还有狗在街上跑着、嬉闹。他们觑着我们,但我想他们绝不晓得我和我爹此行的目的。爹想寻找当年的足迹,拄着拐杖东张西望,企图发现他记忆里储存的一点蛛丝马迹,但他没找到。我走在爹一旁,缓缓走着,脑海里却出现了一些我只能凭想象产生的战斗场面,我仿佛看见了炮火硝烟,看见我二十六岁的爹与其他国军官兵在这儿与日本侵略军恶战不休的场景。
“变了,完全变了。”爹说,脸上是一派失望,“一点过去的痕迹都没有了。”爹还说:“在那些天里,日军的飞机、大炮在这儿整天整天轰炸。日军的飞机在这儿狂轰滥炸,我军的飞机也在这里狂轰滥炸。天马山在衡阳保卫战中,是个很重要的阵地,丢掉了又夺回来,丢掉了又夺回来,拉锯样的,最后仍在我军手上。”“遍地都是尸体,日本兵的尸体、我军官兵的尸体,成堆成堆,发出恶臭。”
爹告诉我,脸上遍布着悲伤和对往昔的追忆,好像巍峨的山峰被白茫茫的山岚缠绕一样。“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7、8月份,室外的气温天天持续在五十度左右,尸体不要一天就臭了,隔上一天就发出恶臭。”
爹又说:“起先,我军不敢收尸,因为下面有很多日军。日军也不敢收尸,因为上面有我军驻守。有些尸体已经腐烂成水了。进攻时,日本兵以恶臭的尸体作掩体。”爹回忆着,脸上是一派悲伤,悲伤使爹的一张脸上满是痛苦。爹继续说:“子弹打在尸体上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打来的炮弹,经常炸得尸体的血水和腐臭肉飞溅到我们脸上。”
我“啧啧”了两声:“这太可怕了。”爹说:“那些尸体大多被炸弹炸得支离破碎,有的没了手臂,有的没了腿,有的没了头颅,有的只是一具恶臭难闻的躯体。在那种残酷得不能再残酷的环境中,人觉得自己是在与魔鬼打交道,或者是生活在地狱里一般,刚才还好好的人,突然就被日军炮弹炸死了。”
爹看一眼四周,又说:“在一九四四年的七月,天马山一带是成片的血肉模糊的尸体,连弹坑里面也是尸体的手脚。日本兵的尸体、我军官兵的尸体,脚踩上去到处软软的,因为你踩着的都是死人。后来,日军举着白旗来与我们协商,他们把自己官兵的尸体拖走,我们把我们官兵的尸体运走,把战场打扫干净——这也是对死者的尊重,再打。这个协议我们陈团长愿意接受,因为尸体太臭了。陈团长下令,日军来收尸时,不准射击。”
我说:“有这事?”“有,那是夏天,开始双方都不管,后来都受不了了,日军里一个懂中文的少佐就举着白旗来与我部商定,陈团长二话不说就同意了,答应日军来阵地前收尸时,不开枪,”爹说,“日本人一定要打下衡阳,蒋介石要我们死守衡阳。他们攻,我们守。好在第十军的武器都更换成了美式装备,美式机枪、卡宾枪,这些武器比日本人的好。日本兵的尸体比我军的尸体还多,日本兵发了疯地一次次向上冲锋,组成密密麻麻的队形。我们就用美式机枪、卡宾枪扫射或扔一颗颗手榴弹炸日本人。”
爹说的话句句属实。一九九九年我决定写此书时,曾到省图书馆翻了翻有关衡阳保卫战的资料,于是我得到一篇有关衡阳保卫战的文章,那是国民党老兵所书。文章不长。他是那次战役的参与者,和我爹一样,也是幸存者。那篇文章来源于《湖南文史资料》第26辑,出版日期为一九八七年十月。老兵叫朱懋禄,是当时战防炮营第一连连长,军衔上尉,属第十军第三师编制。这是他在文章中自我介绍的,绝非我杜撰。老兵是否现在还活着,不得而知。下面我将朱懋禄上尉写的《衡阳保卫战追忆》的一段回忆抄录如下:
……六月二十四日,日军前卫部队已与我军前沿部队开始战斗。两天后,由于第十军兵力过于分散而主动转移到茶山坳、天马山、火车站一线地势较高的地方坚守。日军则集中兵力连续三天向我军阵地猛攻,时间都在黄昏后到次日拂晓,因白天受我空军抑制难以进攻,只有在日没黄昏我空军停止活动之后,才能大肆出击。日军先用远程重炮向我军阵地及市区轰击几十分钟,接着以三架轻型轰炸机携带燃烧弹低飞,向市区投掷,将市区化为一片火热,然后以步兵攻入市区。另以一小部分士兵沿着鱼塘潜入我阵地侧背进行袭击。当时的防守部队大都与日本人打过仗,故能沉着应战,等敌人靠近时即一齐投掷手榴弹,接着进行冲击搏斗。阵地上响起一片喊杀声和受伤者的呼叫声,从晚间八时直打到次日拂晓……这时只见阵地前沿尸体累累。白天双方均不敢将尸体收回,经过好几天日晒、雨淋,尸体很快腐烂,恶臭难闻。第三天日军利用有利的风向,在进攻前竟猖狂施放毒气,我军一度产生混乱,士兵们即用湿毛巾蘸水捂住口鼻,继续坚持战斗,由于当时后方增援不及时,天马山阵地终于失守。次日我军在炮兵和空军支援配合下,重新组织兵力,展开反攻。师部将全师号兵集中,一齐吹冲锋号,各团团长亲自压阵,排连长带头冲锋,士兵们随着冲锋号,像潮水般冲向天马山高地,战况激烈,伤亡较大。从上午十时开始反攻到下午四时,终于夺回天马山高地。像这样拉锯似的战斗持续了好多天,双方伤亡都很大……如果衡阳不坚守四十多天,湘桂黔后方将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衡阳城虽然陷落了,并且牺牲了成千上万名官兵,但也大量杀伤了敌人,为后方人民疏散和物资转移赢得了一点时间。
谢娃娃就是在争夺天马山阵地时牺牲的。日军于七月十七日再次攻下天马山,第三师一团一营的官兵都战死在天马山了。周庆祥师长下令陈团长火速夺回天马山。年轻的中校团长集合了三团的部分官兵,昂着一张蓄着山羊胡子的脸蛋,狠着表情强调:“弟兄们,现在是为党国捐躯的关键时刻了,军人要随时做好殉职准备,以死来捍卫衡阳。弟兄们,日军占领了天马山,我们要夺回来,明白吗?”
这个时候,官兵们都打红眼了,都不晓得怕了,立即回答:“明白!”陈团长想起了李清照,马上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弟兄们,我们大家都是炎黄子孙,都是中华民族的人杰,是人杰就绝不能屈服于日本侵略军的淫威下。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