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挺直身子,语气虽然平和,直视那黑纱女郎的眼神之中,却隐有凛然之意,缓缓道:“姑娘法力高强,林某自然是一清二楚。可是姑娘也请再三思量,我九嶷神庙弟子,若都是浪得虚名之辈,只怕守护九嶷百族之责,也不过是一番空口白话罢了。”
那黑纱女郎默然凝视,林宁泰然对之,只是再也不发一言。一时之间,连那月色都仿佛凝固了一般。
我偶然一瞥,但见那黑纱女郎垂下的双手紧紧相握,指缝间陡有碧光闪动,显然掌心中隐藏着一件极为厉害的法宝。
林宁灰色的袖袂,在九嶷的夜风中飘动不已,一如山间最温柔的那抹晨霭,却也隐隐含有无限杀机。
黑纱女郎掌中碧光亮了一亮,终于黯淡下来。
只听她长叹一声,说道:“罢了……林兄,你我相交之情,永铭于心……我终是不能与你为敌……”
她身形陡转,凌空腾起,身姿轻盈娇软,有如烟雾一般,果然是能够自如施展法力。
林宁仰起头来,扬声道:“姑娘,林某还是有一言相劝——谋事虽是在人,成事却只在天啊……”
黑纱女郎破空飞去,闻言方才于半空中回过头来。山风过处,她身上黑色的绡纱层层临风飘飞,风姿飘缈,清丽出尘。
但闻她幽幽应道:“情之所钟,如之奈何?”竟还是先前回答林宁的那两句话语。然而其中暗含的那种忧伤叹惋之意,却显得更是浓了。
明月下但见她飘然飞远,直到终于消失在夜色之中。
林宁坐于廊椅之上,淡淡道:“是白姑娘么?月色怡人,何不出来清谈畅怀呢?”
我又惊又窘,只得自柱后出来,嗫嚅道:“我……并非有意偷听,只是想找……迦儿姑娘说话……”说到迦儿二字之时,忍不住偷偷看他一眼,想听听他对这蛇妖之事作何辩解。
林宁看我一眼,说道:“方才你不是都看见了么?迦儿她是修道的蛇妖,因为道行不够,到了夜晚便不能保持人形。白姑娘虽非常人,但恐怕还是有些看不惯她的真身。”
我不想他这么坦然便说了出来,脸上又是一热,忍不住问道:“可是白天看她的样子……并不象是世间传说之中的妖怪啊……再说九嶷神庙这道家圣地,何以允许迦儿在此呢?”
林宁轻轻抚弄芷兰叶片,答道:“迦儿原是附近山中的蛇妖,初出道时,曾爱过一个凡间男子。两人来往时她无意间暴露了行藏,差点被那男子请来的道士诛杀。我恰从那里经过,见她道行虽浅,但心性良善,对那男子竟是真心相恋,又从来没有害过人,便出手救下了她。
入道门者,不过是看其有无道心,形态真身倒是其次。她虽是妖身,但其善良温柔之心与人无异,她自愿要留在我身边学道,我又何必拘泥于人妖之别?”
他微微一笑,道:“白姑娘,依我看来,只怕你也不是常人罢?”
我腾地站起身来,惊道:“你……你……”
林宁神色如常,眼望我慢慢说道:“弱质女流,能孤身一人,千里迢迢来到九嶷,那便是最大的不普通。我们九嶷山灵气充沛,精灵极多,除了那些能修成人形的精怪之外,因树木阴寒郁沉、枝叶积腐之气而生出的魑魅魍魉,也是为数不少,平时多散游在偏僻的山林之中。虽然它们是低等的精怪,根本不懂得任何法术,但阴气相侵,常人若是遇见,身体是必然受损。当地山民来神庙祭拜,事先都要佩戴我等神庙中人赠送的灵符,有灵符上灵光的保护,方能使那些精灵不敢近前,保得路上平安。可是姑娘你一路行来,穿越如此之多的山林,除了遇上相柳遗那毒物相害之外,却并无其他妖灵搔扰……
白姑娘,林宁见识浅薄,但也知道这三界之中,具先天之能,所到之处百邪辟易,而不受妖气侵扰之人,非神即仙。”
我见他将话已说到这步田地,心里一横,当下开口说道:“大司命,实不相瞒,家父乃是三界之中,大有地位之人。最近却突遭横祸,元神好端端地被人摄去,不知所踪……我忧心如焚,遍访三界故旧,也曾四处寻找,终是不知家父元神的下落。”说到这里,心中一阵酸楚,喉咙也不禁哽住了。
林宁眉梢一动,道:“元神既失,若不是被人收去,定是归属冥府。你们可去冥府察探过么?何况三界都归天庭拘管,你父亲既有如此地位,为何天庭那些神仙们竟会坐视不理?”
我定了定神,含泪抬起头来,恳切说道:“此事蹊跷,又事涉重大,故我们并不敢冒然将此事外泄……家父非同常人,便是死后魂灵也不归属冥府,也是无从察访。后来闻道说贵山之中,有擅招魂奇术之人,白莹盼着他或许能施展法力,召回家父魂魄。故不远千里前来探访,只盼着我一片诚心,能够打动他助我寻父。
但久已听说九嶷地界神妖混杂,我是外来之人,又不明底细,若是冒然亮出身份,若是被心怀叵测之人探知,反不利于寻访那人。所以才隐瞒形迹,并非有意相欺,还望大司命见谅。”
父王失去元神之事,当时只有龙宫中人及朝臣在场。虽兹事重大,但时值龙族多事之秋,又有三海在旁虎视眈眈,为了安定海域,当时我确是下了严令,在我未寻访回父王元神之前,不准在场众人向外界有丝毫透露,否则定要处以极刑。故此虽是闹得天翻地覆,外界却鲜有人知。
林宁听到“招魂奇术”四字之时,明显地一怔,两道清澈的目光转了两转,落到了我的脸上。他沉吟片刻,方才说道:“原来如此,九嶷族中,确有一人,极擅招魂之术,只是他……”
我陡闻此言,顿时喜出望外,急不可耐地问道:“他在哪里?大司命,求你快告诉我啊!”
林宁看我一眼,似是难以启齿一般,缓缓说道:“此人……此人是九嶷旧族中人,确是极擅此术。然而他心术不正,为害四方,早已在三年之前,便已被家师亲手诛杀……”
仿佛有轻微的“崩”的一声,是心中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猛然间竟是断了……一切都变成了空白,语言也不复再有任何意义。我呆呆地望着他,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被诛杀?此人已不在人世了?那招魂之事……我的父王……
我突然想起一事,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急忙问道:“那他可还有传人?似这等奇术,不可能就此湮没于尘世之中啊!”
林宁叹了一口气,道:“白姑娘……”他没有再说下去,可是那脸上神情,却是写得明明白白:那个人,根本就没有什么传人啊……
好容易积起来的一点希望,如风中微弱的烛火,只是闪了两闪,噗地一声便灭得干干净净。林宁仿佛叫了我一声,但我却忘了应他。
无尽的绝望痛楚的黑暗之中,突然有一点火光闪了一下:“不能招魂便不招魂罢,不见得那个人死了,我就找不回我的父王!那人既是九嶷旧族,自然在此生活了多年。就算他没有正式授徒,但总是会在九嶷留下一丝痕迹罢。我便耐下心来,慢慢寻找,也不见得就寻不着招魂的法子!”
耳边忽闻林宁柔声道:“你很爱你的父亲罢?”
我咬了咬牙,点头道:“不错。大司命,我愿用自己的性命,却换回我父亲的平安。九嶷奇人无数,也不见得只有一个他……我不难过,我不会难过……我一定会救回我父亲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却有着发自内心的坚定,也不知是在说给他听,还是在对自己说话。
林宁两道目光,一直是温柔而怜爱地落在我的身上。
沉默片刻,林宁忽然说道:“我……我是没有父母的,也不知自己的来历。听说大祭司——我的师父,他发现我的时候,我便是被丢在这九嶷的舜源峰下,一处山间草地之上。听说当时我睡得正酣,身边还有两只老虎在打转儿……也不知是被父母刻意地丢弃了,还是被猛虎从山下衔来的……师父收养了我,教我修真的法术咒语。或许是前生的善缘罢,我学起道术来进步十分神速,没有几年便超过了同辈中人。长大后我顺理成章地做了祭司,前年师父仙逝,大家便推举我为神庙宗主,号为大司命……
我从小在这神庙之中长大,庙中所有的祭司,都是出自于一个教派,说起来都是师门的伯叔兄弟。大家虽然和气,到底身为修道之人,性情都是淡泊得很……有时候看见前来进香的信民,人也好、妖也好,都是一家人亲亲热热的……别的祭司,虽然是在庙中修道,毕竟还有亲人前来探望,唯有我……我一直都是这样的,我自己……就是自己在天地之间唯一证明存在的痕迹,有时候我甚至想,好象上苍让我来这个世上,就是为了在九嶷做祭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