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宝库深处,我发现了一尊白玉雕像,据说是夜叉们从一艘沉船里打捞上来的。那雕像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也有着一张这么宁静得近乎虔诚的面容。
父王告诉我她是一个姓林的凡人少女,她从小住在海边,水性很好,后来为了救护落海的渔民,溺死在东海之中。渔民们为她建了很多庙宇,尊称她为海神娘娘。
记得当时我问父王:“既然她是海神,又深爱着海边的那些渔民,为什么供奉她的船工出海,船只还是会沉没呢?她知道之后,会不会很伤心?”
父王笑着说:“傻丫头,她只是被叫做海神,其实还是个普通的凡人女子,哪里真的有什么法力,来保护这来往的船只?不过……”他沉吟片刻,接下去道:“凡间的书生们有一句话,说是正直聪明便可成神。一个人如果能始终坚持自己最初的理想,有着高贵而美好的灵魂,无论她是不是神,有没有法力,都一样值得尊敬和供奉……”
我看着那个长着鱼尾的柔弱女子,看着她眉宇间那种不同寻常的
宁静,对她的厌恶鄙夷之情,居然慢慢地在心中淡去了。或许,她就象那个姓林的凡人少女一样,在内心的深处,应该也有着自己坚持和保护的东西吧。
敖轩恼羞成怒,冷冷道:“你口口声声说,我没有给你一心一意的
爱情,难道你真珠对我,就一定是一心一意的么?我才离开你几天,这次回来,你便完全换了一种口气,对我这般无情无意!哼,四海之中,谁不知鲛人天性柔弱胆小,不堪强压,便如凡间柳絮一般,逐风而舞.你这样对我,焉知不是你另结他欢!”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这温文俊雅的男子,竟能说出这样刻毒的话来.
真珠浑身一颤,居然没有流泪,嘴角边还流露出一缕奇异的笑容:“我还以为你不会象其他人一样,看不起我们鲛人.谁知原来在你的心中,原来是这样看待我的啊……”
敖轩残忍而嘲讽地笑了起来:“从前我对你说,你的眼睛虽然看不到了,可是却比所有人的眼睛都要美,就象是清晨鲜花上的露珠。我最爱你的,便是你这双露珠一般的眼睛。只是不知现在这双眼睛之中,可还有我敖轩的一丝影子?”
真珠静静地站立片刻,方才弯下腰去,从沙上拾起那支金织梭,轻声说道:“我的眼中,从来就没有过别人的影子。”
突然,她扬起织梭,疾速向自己的左眼插去!
敖轩失声惊叫一声,冲了上去,想要拦住她疯狂的举动。真珠却更快地闪到一旁,手腕一扬,织梭又剌入了另一只眼睛!敖轩阻拦不及,惊怖地停住了脚步。
真珠站直身子,决然地掷下织梭.她的声音不复娇嫩柔和,倒带着一种难言的冷栗和颤抖:“现在,我没有那双露珠一般的眼睛了,你总是肯放过我了吧?”
敖轩呆若木塑,双拳紧握,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绝望,站在原地看着她.她静静地站在那里,鲜血不断地从她血肉模糊的眼中流出来,流过那白玉般的脸庞,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化作无数颗鲜红色的珍珠,滚落在海底的细沙之上。
我再也不忍心看下去,悄悄地划开水波,穿过金门,游了开去。
一夜平静.
第二日,在南海龙宫之中,我的大姐与敖轩如期举行了盛大而壮观的婚礼。
他们华服锦衣,在阔大的翡翠羽盖下,携手缓步并行。
大姐梳三叠鬟,两边垂下珠翠挂珥.戴着一顶长达尺许、以各色美玉为饰、精美无比的玉冠。这顶名为“琳琅”的玉冠,据说是西方金王母集昆仑美玉制成。她特遣青鸟使送来东海,专为恭贺龙宫嫁女之喜,实在是大大给了东海和西海两位龙王的面子。
在拜谢父王及大姐的生母明厢夫人的养育之恩时,明厢夫人拉着大姐的手,忍不住流下眼泪,哽咽着叫大姐道:“珮儿啊,你以后嫁在南海,为妇为媳,都要小心在意,可不能象在东海那样任意妄为了……”
敖轩牵着大姐的手,笑道:“岳母大人多虑了,我敖轩得娶大公主这样的绝世美人为妻,实在是此生之大幸,自然要小心呵护,视若拱璧一般,宁可我敖轩受苦,也断不会让她受到任何委屈。”言毕,含笑看了大姐一眼。
大姐娇嗔道:“你又胡说……真是羞煞人矣!”
两人相视一笑,双手相握。在别人眼中看来,自然是说不出的鹣鹣情深。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们,这是怎样的一对夫妻啊?明明是心各有属,明明是心背德离,还能在人前做出这样一副恩爱甜密的情状!
我暗暗地从大姐的嫁妆之中,扣下了那颗心泪神珠。那个三世不悔的女子,让我如此心折,我可不能让大姐和姐夫的虚情假意,玷污了她至真至纯的一片爱恋,和南山老人那一份默然的挚爱真情。
当然我对父王所说,又是一番言语。我说这心泪神珠虽然神奇,但来历太过悲凉诡异,与咱们龙宫雍容之喜有所不合。大姐夫妇固然不介意,但南海龙王他们上了年纪,未必就不会有其他想法云云。
父王自然是听信了我的花言巧语,他看了看那个盒子,连打开的兴致都没有,随口说道:“既然这颗珠子是南山那个老松树送来的,咱们可也不好就这么丢到宝库里去。小十七,你如果喜欢就拿去吧!”他看了看我,眼里浮起促狭的笑意:“没事时也流几滴眼泪,让咱们看看咱们十七公主的心上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儿!”
我的脸刷地红了:“天下哪有你这样的父王,这样说自己的女儿……”
父王笑了:“哟,小十七害羞了呢,没关系的,你慢慢也长大了,迟早都会有自己喜欢的人。一个人真正的幸福,大概只有在遇上喜欢的人的时候,才能感受得到吧……”
他突然停住了话头,神色黯淡下来,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冗长拖沓的婚礼好容易才结束了,五湖四海的宾客也渐渐散去,大姐和姐夫自然是要送入洞房了。我作为大姐的娘家人,按例是要陪她进入寝宫,并安置好她的随身妆奁,才能离开的。
他们两个走在前面,仍是双手紧握,郎情妾意。
我带着十名宫女,捧着各色盒匣跟在后面,心里也说不上有着一种什么样的感慨。
忽然大姐退后一步,轻轻地“噫”了一声,道:“你颈子上带的是什么物件?把我的指甲都给挂断了……”
一根断裂开来的细细的金链、一颗鲜红的珍珠,从姐夫的衣襟中滑落到地上。姐夫慌忙将珍珠拾了起来,脸色刹时有些微微发白。
大姐却早看得清楚,“喛哟”一声,娇声道:“这颗珍珠真是鲜红可爱,都说咱们东海龙宫富甲天下,可我们那里的珍珠多是白色、紫色、黑色,顶多是粉红了,哪里有这么鲜红的颜色?”眼下之意,自是对那颗珍珠十分钟爱。
姐夫下意识地将那颗珍珠纳入袖中,强笑道:“公主你真会说笑,这颗珍珠是我自小佩在身边的,又有哪里珍贵了。回头公主随我去看看我们西海宝库,那里的珍宝才略略值得一看。”
大姐见他如此说话,也不好再行索要,但心中实在不悦,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一扭身子,也不理我,竟先自步入后殿去了。
她一向娇纵无礼,我是她的妹妹,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命宫女放好大姐的妆奁诸物,这才走到敖轩身边。他站在那里,犹自呆呆地出神。
我知道他的心底,一定还记挂着那个温柔而又刚烈的鲛人真珠。不然,他也不会将她鲜血化作的珍珠,这样珍而重之地带在身边了。
突然之间,我觉得他也不那么让人可恨了。我想起当初西海大表哥曾对我说过的话:“十七表妹,男儿志在四方。我敖宁是天地间堂堂男儿,又是高贵的龙族,怎能让儿女私情,磨灭英雄气概呢?”
同是龙族传人,想必敖轩的心中,也应该有着很多难言的苦衷吧。
可是我还是觉得真珠很可怜。
我没有去打听那个真珠的情况,或者说我根本不敢去打听。以她的刚烈痴情,我怕我会听到一个让我心碎的可怕结果。
我轻声叫道:“姐夫,我走了。”
他无意识地望了我一眼,突然反应过来,俊美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惯常的笑容:“十七妹,这次真是辛苦你了。只有等到往后十七妹大喜之日,我与你大姐才能回报你这次的相助之恩。”
我知道他有弦外之音,据说他的三弟,西海三太子敖俊,正打算托媒向父王提亲,想要娶我为妻。
我没有作声,只是笑了一笑。
难道龙女的一生,就只能嫁给其它龙族君侯的儿子们,然后调脂弄粉,清歌曼舞,在奢靡繁华之中,将数万年的生命消磨干净么?
我不要仅仅只是十七公主,做为千百名龙族公主中的一员。
我们回到了东海,这一场婚礼和长途的跋涉,让所有人都疲惫不堪。
真珠的故事,隔着东海无尽的碧波,仿佛只是遥远而淡然的一个影子,然而我总是无法忘怀.
很多个寂寞的午后,我独自行走在清凉的海水之中,仰望着海面上反射的灿烂霞光,手中紧紧地握着那只装有心泪神珠的木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