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摊最多的是皇后大道中央戏院附近的楼梯街,现在共有五个摊子。从大道拾级上去,左手第一家是“龄记”,管摊的是一个十余岁的孩子(他父亲则在下面一点公厕旁边摆废纸摊),年纪最小,却懂得许多事。著《相对论》的是爱因斯坦,歌德是德国大文豪,他都头头是道。日寇占领香港后,这摊子收到了大批德日文学书,现在已卖得一本也不剩,又经过了一次失窃,现在已没有什么好东西了。隔壁是“焯记”,摊主是一个老是有礼貌的中年人,专卖中国铅印书,价钱可不便宜,不看也没有什么关系。他对面是“季记”,管摊的是姐妹二人。到底是女人,收书卖书都差点功夫。虽则有时能看顾客的眼色和态度见风使舵,可是索价总嫌“离谱”(粤语不合分寸)一点。从前还有一些四部丛刊零本,现在却单靠卖教科书和字帖了。“季记”隔壁本来还有“江培记”,因为生意不好,已把存货称给鸭巴甸街的“黄沛记”,摊位也顶给卖旧铜烂铁的了。上去一点,在摩罗街口,是“德信书店”,虽号称书店,却仍旧还是一个摊子。主持人是一对少年夫妇,书相当多,可是也相当贵。他以为是好书,就一分钱也不让价,反之,没有被他注意的书,讨价之廉竟会使人不相信。“格吕尼”版的波德莱尔的《恶之华》和韩波的《作品集》,两册只讨港币一元,希米忒的《莎士比亚字典》会论斤称给你,这等事在我们看来,差不多有点近乎神话了。“德信书店”隔壁是“华记”。虽则摊号仍是“华记”,老板却已换过了。原来的老板是一家父母兄弟四人,在沦陷期中旧书全盛时代,他们在楼梯街竟拥有两个摊子之多。一个是现在这老地方,一个是在“焯记”隔壁,现在已变成旧衣摊了。因为来路稀少,顾客不多,他们便把滞销的书盘给了现在的管摊人,带着好销一些的书到广州去开店了,听说生意还不错呢。现在的“华记”已不如从前远甚,可是因为地利的关系(因为这是这条街第一个摊子,经荷里活道拿下旧书来卖的,第一先经过他的手,好的便宜的,他有选择的优先权),有时还有一点好东西。
在楼梯街,当你走到了“华记”的时候,书市便到了尽头。那时你便向左转,沿着荷里活道走两三百步,于是你便走到鸭巴甸街口。
鸭巴甸街的书摊名声还远不及楼梯街的大,规模也比较小一点,书类也比较新一点。可是那里的书,一般地说来,是比较便宜点。下坡左首第一家是“黄沛记”,摊主是世业旧书的,所以对于木版书的知识,是比其余的丰富得多,可是对于西文书,就十分外行了。在各摊中,这是取价最廉的一个。他抱着薄利多销主义,所以虽在米珠薪桂的时期,虽则有八口之家,他还是每餐可以饮二两双蒸酒。可是近来他的摊子上也没有什么书,只剩下大批无人过问的日文书,和往日收下来的瓷器古董了。“黄沛记”对面是“董莹光”,也是鸭巴甸街的一个老土地。可是人们却称呼他为“大光灯”。大光灯意思就是煤油打气灯。因为战前这个摊子除了卖旧书以外还出租煤油打气灯。那些“大光灯”现在已不存在了,而这雅号却留了下来。“大光灯”的书本来是不贵的,可是近来的索价却大大地“离谱”。据内中人说,因为有几次随便开了大价,居然有人照付了,他卖出味道来,以后就一味地上天讨价了。从“董莹光”走下几步,开在一个店铺中的,是“萧建英”。如果你说他是书摊,他一定会跳起来,因为在楼梯街和鸭巴甸街这两条街上,他是唯一有店铺的— 虽则是极其简陋的店铺。管店的是兄弟二人。那做哥哥的人称之为“高佬”,因为又高又瘦。他从前是送行情单的,路头很熟,现在也差不多整天不在店,却四面奔走着收书。实际上在做生意的是他的十四五岁的弟弟。虽则还是一个孩子,做生意的本领却比哥哥更好,抓定了一个价钱之后,你就莫想他让一步。所以你想便宜一点,还是和“高佬”相商。因为“高佬”收得勤,书摊是常常有新书的。可是,近几月以来,因为来源涸绝,不得不把店面的一半分租给另一个专卖翻版书的摊子了。
在现在的“萧建英”斜对面,战前还有一家“民生书店”,是香港唯一专卖线装古书的书店,而且还代顾客装璜书籍号书根。工作不能算顶好,可是在香港却是独一无二的。不幸在香港沦陷后就关了门,现在,如果在香港想补裱古书,除了送到广州去以外就毫无办法了。
鸭巴甸街的书摊尽于此矣,香港的书市也就到了尽头了。此外,东碎西碎还有几家书摊,如中环街市旁以卖废纸为主的一家,西营盘兼卖教科书的“肥林”,跑马地黄泥甬道以租书为主的一家,可是绝少有可买的书,奉劝不必劳驾。再等而下之,那就是禧利街晚间的地道的地摊子了。
(本文根据戴望舒自留剪报,载《时事周报》,署名戴丞,年月不详)
航海日记
[一九三二年十月八日,戴望舒乘达特安号邮船赴法游学,海上航行一个月。戴望舒航海期间在活页练习簿上写下了一本日记,现根据手稿收入本书。标题为编者所加。]
“Journal Sentimental”
Excuse moí,Jel’ailu,
(jelatroure dans da table
cammune,grabd hasars!)
je l’inlitrule ainsi,tu
serais contene.
一九三二年十月八日
今天终于要走了。早上六点钟就醒来。绛年很伤心。我们互相要说的话实在太多了,但是结果除了互相安慰之外,竟没有说了什么话。我真想哭一回。
从振华到码头。送行者有施老伯,蛰存,杜衡,时英,秋原夫妇,呐鸥,王,瑛姊,萸,及绛年。父亲和萸没有上船来。我们在船上请王替我们摄影。
最难堪的时候是船快开的时候。绛年哭了。我在船舷上,丢下了一张字条去,说:“绛,不要哭。”那张字条随风落到江里去,绛年赶上去已来不及了。看见她这样奔跑着的时候,我几乎忍不住我的眼泪了。船开了。我回到舱里。在船掉好了头开出去的时候,我又跑到甲板上去,想不到送行的人还在那里,我又看见了一次绛年,一直到看不见她的红绒衫和白手帕的时候才回舱。
房舱是第327号,同舱三人,都是学生。周焕南方大学,赵沛霖中法大学,刁士衡燕大研究院。
饭菜并不好,但是有酒,而且够吃,那就是了。
饭后把绛年给我的项圈戴上了。这算是我的心愿的证物:永远爱她,永远系念着她。
躺在舱里,一个人寂寞极了。以前,我是想到法国去三四年的。昨天,我已答应绛年最多去两年了。现在,我真懊悔有到法国去那种痴念头了。为了什么呢,远远地离开了所爱的人。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回去了。常常在所爱的人,父母,好友身边活一世的人,可不是最幸福的人吗?
吃点心前睡着了一会儿,这几天真累极了。
今天有一件使人生气的事,便是被码头的流氓骗去了100法郎。
一九三二年十月九日
上午在甲板上晒太阳,看海水,和同船人谈话。同船的中国人竟没有一个人能说得上法语的。下午译了一点Ayala,又到甲板上去,度寂寞的时候。晚间隔壁舱中一个商人何华携Portwine来共饮,和同舱人闲谈到十点多才睡。
一九三二年十月十日
照常是单调的生活。译了一点儿Ayala。下午写信给绛年,家,蛰存,瑛姊,因为明天可以到香港了。
晚上睡得很迟,因为想看看香港的夜景,但是只看见黑茫茫的海。
一九三二年十月十一日
船在早晨六时许到香港,靠在香港对面的九龙码头。第一次看见香港。屋子都筑在山上,晨气中远远望去,像是一个魔法师的大堡寨。我们一行十一人上岸登渡头到香港去,把昨天所写的信寄了,然后乘人力车到先施公司去,在先施公司走了一转,什么也没有买,和林、周二人先归。船上饭已吃过,交涉也无效,和林、周三人饮酒嚼饼干果腹。醉饱之后,独自上码头在九龙车站附近散步。遇见到里昂去的卓君,招待他上船,又请他给我买了一张帆布床。以后呢,上船到甲板上走走,在舱里坐坐而已。
船下午六时开,上船的人很多。有一广东少女很Charming,是到西贡去的。她说在上海住过四年,能说几句法文,又说她舱中只她一人(她的舱就在我们隔壁)。我看她有点不稳,大约不是娼妓就是舞女。
船开后便有风浪,同舱的赵沛霖大吐特吐,只得跑出来。洗了一个澡就到甲板上去闲坐。一直坐到十点多才睡。
一九三二年十月十二日
下午,那Cantanaise来闲谈了。她要打电报,我给她把电报译成了号码陪她去打,可是她要拍电去的堤南是没有电报局的,只得回下来。她要我到西贡时送她上汽车,我也答应了。她姓陈名若兰。在她舱里看她的时候,她穿着一件Pyjama,颈上挂着一条白金项链,真是可爱。四点钟光景,她迁住二等二十五号去。
夜晚前后,那Cantanaise在三等舱中造成一个Sensation,一个广东青年来找我,问我她是否(是)我们Sister,Louis Rolle则向我断定她是一个娼妓,一次二元就够了;一个安南少年来对我说,他常在香港歌台舞榭间看见她,大约不是正经人,而且她还没有护照。同舟中国人常向我开玩笑,好像我已和她有了什么关系似的。真是岂有此理。
临睡之前到甲板上去散步,碰到我们对面舱中的那个法国军官。他从上海到香港包了一个法国娼妓(洋五十元也)。那娼妓在香港下去了。他似乎性欲发得忍不住了,问我有没有法子couder avec那几个公使小姐。我对他说那是公使小姐,花钱也没有办法的,他却说on peut trouver le moijer tont de maine。小姐们没有男子陪着旅行,我想,真是危险。这三位小姐不知道会不会吃亏呢。
Ayala还没有译下去,因为饭堂里又热又闷,简直坐不住。真令人心焦。
一九三二年十月十三日
那广东少年姓邓,他今日来找了我好多次,要我陪着他去看陈若兰,大约他看出自己信用不好,找我去做幌子。我陪他去了两次。譬如那Cantanaise已有丈夫了。我想她大概是一个外室吧。她要到堤岸去。堤岸叫做Cholon,故昨日电报没有打通,那广东少年很热心,让他去送她吧。
一九三二年十月十四日
起来写信给绛年,蛰存,家。午时便到西贡了。乘船人凑起钱来,请我做总办去玩。验护照后即下船,步行至iardin botanigue去,看了一回,乘洋车返船,真累极了。吃过点心后,和同船人到marché去玩,一点也没意思。在归途中遇见那广东少年。他把通信处告诉我,并约我六时去。他的通讯处是Photo Ideal,74,Boulevard Bonvard。
吃过午饭,即乘车去找他。和他及Photo Ideal的老板Nhu一同出去。他们还未吃饭,遂先上饭馆。饭后,即到旅馆中去转了一转,我和Nhu则在街上等他。Nhu对我说,邓的父亲稍有几个钱,所以他只是游浪,不务正业,他们是在巴黎认识的,白相朋友而已。邓出来后,我们决定去跳舞,但因时间太早,故先到咖啡店中去坐了一回。十点多钟,跟他们出发去找舞伴,因为西贡是没有舞伴的。我们乘车到了一家安南人的家里。那人家只有三个女人在那里,据说男人已出门做生意了。安南人家的布置很特别,我们所去的一家已经有点欧化了。等那三位安南小姐梳妆好之后,便一同乘车至Dancing Majestic。那是西贡最上等的舞场,进去要出门票。音乐很好,又有歌舞女歌舞,感觉尚不坏。可是我很累,很少跳。到二点多钟,始返。他们要我住到那三位小姐家里去,我没有去。那三位安南小姐的名字是Alice Tniu,Jeanne Duong,Le Hong,舞艺以Alice为最佳。
一九三二年十月十五日
起身后和同船人一同出去,预备到Cholon去玩,我先去兑钱,中途失散了,找他们不着,便一个人在路上闲逛。寄了信,喝了一瓶啤酒,即回船。他们都在船中了。他们与车夫闹了起来,不会说话,不认识路,只得回来。午饭后,再与他们一同出发到Cholon去。先到marché,乘电车往。Cholon是广东人群住之处。我们在那儿逛了一回之后,到一家叫太湖楼的酒家喝茶,听歌,吃点心。返西贡后,至Photo Ideal去了一趟,辞了邓的约会。到marché去买一顶白遮阳帽,天忽大雨,等雨停了才乘车返舟。
西贡天气很热,又常下雨,真糟糕。第一次饮椰子浆。
一九三二年十月十六日
一直睡到吃午饭的时候。午饭后,在船上走来走去,而已。
夜饭后和林华上岸去喝啤酒,回来即睡。船就要在明晨四时开了。
一九三二年十月十七日
起来时船已在大海中航行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悲哀捉住了我。我真多么想着家,想着绛年啊。带来的牛肉干已经坏了,只好丢在海里。绛年给我的Sunkist幸亏吃得快,然而已经烂了两个了。
今天整天为乡愁所困,什么事也没有做。
下午起了风浪,同舱中人,除我以外,都晕了。
在西贡花了许多钱,想想真不该。以后当节省。
一九三二年十月十八日
下午译了一点Ayala。四点半举行救生演习,不过带上救命筏到甲板上去点了一次名而已。吃过晚饭后又苦苦地想着绛年,开船时的那种景象又来到我眼前了。
明天就要到新加坡,把给绛年,蛰存,家,瑛姊的信都写好了。
一九三二年十月十九日
上午九时光景到了新加坡,船靠岸的时候有许多本地土人操着小舟来讨钱,如果我们把钱丢下水去,他们就跃入水中去拿起来,百不失一。其中一老人技尤精,他能一边吸雪茄,一边跳入水去。上岸后里昂大学的学生们都乘车去逛了。我和林二人步行去寄信,在马路上走了一圈,喝了两瓶桔子汁,买了一份报回来。觉得新加坡比西贡干净得多。
在码头上买了一粒月光石,预备送给绛年。
船在下午三时启碇,据说明天可以到槟榔。
在香港换的美国现洋大上当,只值二十法郎,有的地方竟还不要,而钞票却值到二十五法郎以上。
同舱的刁士衡对我说,他燕大的同学戴维清已把蛰存的《鸠摩罗什》译成英文,预备到美国去发表。
一九三二年十月二十日
船在下午八时抵槟榔(Penang)。上岸后,与同舱人雇一汽车先在大街上巡游,继乃赴中国庙,沿途棕林高耸,热带之星灿然,风景绝佳,至则庙门已闭,且无灯火,听泉声蛙鸣,废然而返。至春满楼,乃下车。春满楼也,槟城之大世界也。吾侪购票入,有土戏,有广东戏,并亦有京戏。我侪巡绕一周并饮桔子水少许后,即出门,绕大街,游新公市(所谓新公市者,赌场而已),市水果,步行返舟。每人所费者仅七法郎。
一九三二年十月二十一日
睡时船已开,盖在今晨六时启碇者也。
译了点Ayala,余时闲坐闲谈而已。
一九三二年十月二十二日
寂寞得要哭出来,整天发呆而已。
一九三二年十月二十三日
Nostalgie,nostalg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