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窈窕贞静的新月照在凤凰古城的青石上，反射出一抹幽辉。自沈从文先生笔下奔向世外的沱江仍郁郁地流淌着，在乳色的月光下，它发出经久不绝的颤响，穿过古城的梦乡。
孑遗的吊脚楼临江照影，守着风雨剥蚀的孤单，它们是这古城最后一批见证者了。隔江相望的新城里，躁动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楼群像高梁在地里拔节，令月光禅退的灯火辉映着半边河道。
仍是这一弯新月，照着那个对远处世界充满奇想的青年离开了闭塞的小城，他捉住一支灵气才气丰沛的笔，就捉住了这片古老土地的精神，就捉住了那些纯朴山民的命运。
这小小的凤凰，总令人想起一部充满水意的《边城》，总令人记住一个睒动明眸的翠翠，清纯的少女在一弯新月下梳头，在一弯新月下唱歌，在一弯新月下想寂寞的心事。船儿横系在岸边，渡那些岁月里的风风雨雨，在某个新月之夜，山歌不再想起，翠翠也终于老去。但月还是万古如斯的皓月，纤纤瘦瘦的，幽幽楚楚的，照着古城堞和我们的遐想，挥不去的一抹清愁，却淡无痕迹。
我们寻访先生人去楼空的故居，寻访古城扼水排山的旧貌，不也在寻访这一眉万如斯的新月吗？欲发思古之幽情，唯有仰颈才是上策。
车到矮寨，已是黄昏，在低凹的山地里，看不见夕阳的最后一跃，却能看见大片大片的光影匆忙撤离。
这是一段险峭的盘山公路。远处，那些高耸的峰头，正领受最后的夕光，裹着遍体的金箔，似披挂黄金锁子甲的将军，傲然挺立，只是那袍服的光泽正渐渐地暗淡下来。
我们开始爬山。这位老司机，怕莫有五十开外，脸色极红润，我担心他是否多喝了几杯。车速并没有减低多少，一个急拐弯紧接着另一个急拐弯，他神情贯注，无异于激浪中镇定自若的船长。车到山腰，遍野氤氲着淡紫色的暮霭，丛林里，雾气无所不在，四周的群山已被它一网打尽，山下的矮寨只是朦胧的村落，我们远离了那里的人烟。我的心似乎被猛地提升了一格，悬在半空。接近山顶，团团雾气游进我们的窗子，仿佛愿与我们交谈。车子也如同浮在雾海之中，随时都有沉没的危险。不见了天，不见了地，车子蜗行着，山上侵人的凉气愈来愈浓厚。直到山巅，车头俯下去，我们在近千米的峰顶上美美地舒了一口长气，车灯像两把雪亮的刺刀，在茫茫的大雾中杀出一条路来。愈往山下，雾气愈淡，我们重又看到了夜空，那朗朗的星子像一只只善意的眼睛，问候每一个惊魂甫定的人。
清清秀秀的月牙从天边跃起，它比凤凰的新月已略显丰腴。柔和的月光描出深黛的山影和墨色丛林的轮廓。远处山村里一粒粒犬吠，犹如掉入瓮缸的豆子，隐约可闻。
这大山中原是匪患无穷的地方？贫瘠的土地不盛产粮食，只盛产石头和土匪，月黑放火，风高杀人，在同样的月光里，土匪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些孤儿寡母则啼饥号寒。月光抚照芸芸众生的残杀，俯照满目疮痍的废墟，俯照山野里持续发酵的罪恶和苦难，直到有一天，它俯照这里无声无息的安宁。
高悬的皎月一直伴着我们的旅途，它在湘西的群山上消消停停，在那些茅舍和木屋的上空，抚拍着一盏又一盏疲惫的桐油灯。
湘西的风景从永顺的不二门起脉，这一张天然的石门，最窄处不过两米，顶上的石头轰然相合，给人一种千压顶的负重感。
夜里，这里没有别的游人，静得使人不安，使人心悸，使人放慢脚步。月光下峻峭的石壁泛出冷冷的神色，仿佛一张刻板的大面孔，没有喜怒悲欢，没有七情六欲，只有岁月斫下的斧印刀痕。黑魆魆的危岩似乎要临空起跳，坠入深涧，那凝滞的瞬间，该是一千年，一万年，或者更久。我忽然感到了月光的重量，它轻如鸿毛，我却难以承受。这泼墨似的夜色，则好比一块巨石压迫我。猛峒河在山谷里奔流，它费了多大劲才冲开大堆大堆的石头？又用了多少年才壮大了自己的力量？潺潺的水声一直响到很远的地方，这条湘西的血脉，永不会断流，永有一股强悍的力。
月在中天，如一叶木筏，刚刚渡过银河，就被一袭乌云劫走了，我们坐在平展的石头上，黑暗从四面紧紧合围。我的烟头一闪一闪的，是认空中唯一的亮光。
月儿终于挣脱了阴云的羁绊，我们的精神为之一振。不二门周遭的石壁上刻满了以往年代里精彩绝伦而又荒唐透顶的语言。月光照亮它们，仍属无情的冷嘲。大自然的体表上堆积了多少人类的精神垃圾？巨石无言而又愤怒地背负着它们，直到时间将这些污垢清除得一干二净，这个过程相当漫长。
总有一天，人们会往月球上倾倒工业垃圾，那时，月光还会如此纯净吗？
我们穿过湘西的前庭，仅仅是浮光掠影，到了张家界，这个湘西的大后院，我们便汇入了浩瀚的风景里。
初去黄石寨，对瘦弱的腿杆是个大考验，看山跑死马，这话并没有骗人。空谷里盛满了各种各样的怪声，人们在黄石寨的山头上扯开嗓子呼噪，所有的回音都撞壁而回，经久不息。
在绝壁摩天的黄石寨上赏月，是我们此行的壮举。据说，几天前，山上刚发生了谋财害命的惨剧，但我们几条汉子，个个有虎胆。太阳一下山，山上就骤然凉爽了，一件单衣支持不住。天空上飘来鳞片一样的云块，越积越厚，我们仰以待，心意至诚，月亮却不肯赏脸。我们无可奈何滚下山来，个个怨声载道。到了山下的住处，简直就像开玩笑，眼前忽然泼下一大片月光，恰在此时，月亮从云丛中气喘喘咻咻地钻了出来。原以为今夜它爽约，事实倒是我们自己没有耐心。大家相视一笑，怅然若失。再过两日，月亮就该满盈了，此刻我们当然不会恭维它的体态，但在万山之上，它那份履险如夷雍容典雅的风范，却也令我们折服。
月亮最终圆在索溪峪的保洪湖里，我们找到（实际上是抢到）一只小船，也不听管理员的劝阻和抱怨，一路用力拨桨，破开一湾静水。月亮跟在舷边，因为波浪起伏而跳闪不定。在湖心，我们收了桨，任舟自横。四面的丛林深处传来猴子的叫声，仿佛是几句亲切的交谈，既不凄厉，也不哀婉。在这深陷山谷的水面上，我们感觉人世遥远，尘埃落定，没有纷扰，也没有欲望的骚动。月亮在一个绝对的高度鸟瞰我们这些自以为清心的傻瓜吗？这是一轮最圆满最皎洁的月，让人们有酒可以醉一回，有情可以梦一回，有愁可以歌一回，有泪可以弹一回。它鼓励我们好好地生活，好好地恋爱，好好地梦想，甚至好好地死亡。
这月照临我们头顶，它将远离，我们将留下；它将回来，我们将归去。月色如新，抚照相馆我们不甚明了的思想，像抚照满地落叶。
第二天，我们想起昨夜的行事，觉得那似乎有一种赴死的意味。我们若不幸落水，月亮肯定爱莫能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