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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春的背影消失在夜幕里。
家院的马灯挂在树枝上,父亲正在拿出灯罩,划燃了火柴,点亮了灯芯。
见我走进院子,父亲高兴道:老五回来啦。怎么这么晚,大家都急着找你呢!
我道:明天要走了,同学们自然都有话说,所以耽搁了。
父亲道:你有个同学来找你,说你早回来了的。
我道:谁找我?
母亲道:阿联、阿英都来过。
我道:阿英找我什么事?
母亲道:她没有说。
家里人都说楼英不像往日,语言表情郁郁寡欢,欲言又止。她看到我不在家,又急得不得了,只说一句:到哪里寻。
母亲对我说道:楼英肯定有事。她样子闷闷不乐,进了院子就叫我舀一瓢井水给她喝,像是报丧似的。你吃过晚饭,就去找她问问,到底什么事。明天要走了,别因小事耽误。
父亲道:不管什么事,老五那还顾得上?问也白问。
我虽然觉得父亲讲的有理,但我又想知道楼英有什么事这么急切寻我,便打定主意去一趟。吃过饭,我便对父亲道:同学这个时候还寻我说事,可能真的有什么事,反正路也不远,我去去就回来。
母亲也附和道:还是去一下吧。反正就隔几个村,走一会就到了。
父亲也不好阻拦了,便道:你路过李村时把阿联他们喊上,陪伴你去吧。
我道:我知道的。
父亲才稍安心道:早去早回。
李村与我村邻村,中间隔着一口古井。我沿着石板路进了李村。我走村串巷,挨家挨户找李幕联、田有正、田有信,三人都不在家。几家人都说道,他们下午刚回到家,又匆匆忙忙出去了。
我只好出了村,走上土路,向东走,往黑龙原方向赶。农村土路伴着火山岩,高低不平,加上天空一片漆黑,一路坑坑洼洼难以分辨,使我几次脚绊石头,几乎跌倒。走到黑龙原村口,才见到一些亮光。到了楼英家,也不见人,令我十分疑惑。想起母亲说起楼英来家门的神情,不禁使我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楼英的母亲对我道:楼英今天跑了一天啦。看她的样子,应该是谁家出事了。
我道:出什么事?楼英有没有说谁家?
楼英的母亲道:她没有说。反正没有好事。
我从村里出来,心情十分沉重,相信大事不好。但一时也想不出到底出了什么状况,心情变得越来越沉重。
突然想到了楼敬美。我一记起阿美,心中稍宽,便折返回村里。
记得楼英带我来过一次。青年馆就在村后的深巷的破落户屋院里。青年馆是本地少女的聚集住宿场所的俗称。古来如此。我相信,青年馆的存在,是物质文化生活不发达的产物。因为古代村落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比较贫乏,家庭中房屋较少,孩子长大后与父母分开居住的办法就是寄住到孤寡老人家中去。久而久之,许多趣味相投的孩子们都喜欢聚集到一起,夜没而息。在生生息息的循环中,每个村难免落下几间没有人瑞的绝户,因而成为女孩子们出嫁前几年的夜宿点,也是与外村的青年男子相亲会面的好地方。在青年馆见过相中之后,就可以请父母托媒定亲了。古时候的婚姻常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古训,大抵就是这种情形。可以说,古代婚姻对象自由选择的范围可能只局限在青年馆中,但离婚率却极低。
我绕过戏场子,进了巷子,向北走向深巷,在一户人家停住脚步,推开柴扉,走进院子。然后冲着正房喊:阿美,阿美。
正房门被打开,漏出一道亮光。一个小女孩走出来,道:哥哥是哪个村的?你一个人吗?
我道:阿美呢。
小女孩道:在里面呢。
我随着小女孩走进房屋,只见阿美坐在床边,准备下床。而几个男男女女却坐在床上聊天,见我进来都感到十分错愕。
男人们用异样的眼光审视着我。
阿美正要下床,却被身边一个男人用手按住。阿美没好气把他的手摔开,坚定地下了床走到我面前站定。
我瞟了他一眼,只感觉很好笑。他们虎视眈眈的样子,使我想起了青年馆的那些传闻己久的吃醋斗殴。
楼敬美道:颖哥真有心了,明天要出门了,特意来看我?
我笑对楼敬美道:与你道别?会嫌我自作多情吧。我来是有正事,是来找英姐的。
楼敬美笑道:颖哥太实在了,一句便宜话都这么在乎。知道你不是找我的。
楼敬美袅袅娜娜地拉着我的手道:出外面说话吧。
我跟着她走到被夜幕笼罩的昏暗的院子。
楼敬美道:你还没有见道英姐吗?
我道:不正来找她吗!
楼敬美道:怪不得你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我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吃一惊。
我道:出什么事了?
楼敬美道:阿丽过了。
我睁大眼睛看着楼敬美道:阿丽怎么过了。
楼敬美道:吊在树上没了。
我被这一突如其来的噩耗震惊了。真没想到楼丽是这个结局。从初中开始,楼丽与我们渡过了四年的中学生活和三年的补习生活,从少不更事的孩子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让多少多情的少年心往神驰,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
在我的印象中,楼丽是好强、聪明的女孩,但造化弄人,身在无依无靠的农家,却追逐无边无际的梦想。在高考的独木桥上,跌倒又起,与命相抗,非要考出名堂不可。结果这两年因家贫,补习生活难以为继,只好被迫托媒依赖夫家供养,成为心中的奇耻大辱。我相信,这次志在必得的高考失利,对她打击太大,让她陷入绝望,精神崩溃,才最后走到这条绝路的。
楼敬美讲出这个不幸的消息时,并不像我那样心情低落而伤感。楼敬美没有上过中学,虽与楼英同祖同村有交情,但与楼丽只是认识,没有什么交情,也就没有像我们那样心生刻骨铭心的悲悯。
楼敬美道:英姐去帮忙了,估计晚一点就能回来。
我道:楼英跟你说吗?
楼敬美道:这还要说吗?她去吊丧,又不是去守灵,谁在那么过夜?
我道:那我在这里等她一下?
楼敬美道:你进来坐吧。
我随她进了屋,几个青年男子眼睛直盯着我。我此时心情郁郁,也不太介意他们的感觉。
楼敬美让我坐到另一张床上,道:听说你明天就上学去了,出门要带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我道:都准备好了,不过没有什么可准备的,就几件衣服而已。
楼敬美一心二用,又要照顾那些人。看我一个人闷不作声,便道:颖哥最好也不用等英姐了。她身上带着晦气,碰面不吉利,特别是出远门,是必须避讳的。
我此时心情很矛盾。因楼英来寻不遇,来找她是要有一个交待。这时,获悉楼丽的噩耗,要单独前往吊念,又为时己晚,自己哪有这个胆量?我知道办丧事肯定是在夫家的,虽然楼丽未曾过门,但按照风俗定然如此。而楼丽夫家的村落较偏辟,我未曾去过,黑灯瞎火的,去哪里找着路?
自己虽然因没有亲往吊祭而心生歉意,但并没有立即回转的想法,告诉楼敬美,自己必须等楼英回来。这几个游馆的男青年都很不自在,眼神语言阴阳怪气,冷言冷语,冷嘲热讽,令我与楼敬美都十分尴尬。
我自己无趣,便对阿美道:你说的在理。我就不等了。你转告她我来过了。如她方便,请她明早到我家。
楼敬美笑道:她也不能够去你家,心意到了就行了。你出门要注意,有些禁忌是必须遵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