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在枇杷树下,一群同学摩肩接踵地站着。干柴在院子中找一块阴凉的地方,支起一张圆桌。不常见的几个镇中同学楼风东、楼风西、楼分金却分头泡茶、摆碗筷。大家都自觉地自己动手倒茶喝。黑猪、鲜鲛、铁锹、石板与我一样,己是准大学生,所以颇受大家的优待。田有信、田有信津津有味地谈论最近重拾书本的心得,颇有信心,让我非常开心,毕竟他们是小玩伴,受到了我的鼓舞。
我见李幕联较少提及学习的事,便问道:记得上回你说过回学校补习,又光打雷不下雨呢?
李幕联笑道:我还想着代课老师的事。但钟校长很难说话,说我水平不行,要误人子弟。好歹我也是高中毕业啊。
我道:钟校长说你不能够胜任?
李幕联道:我没有亲自找他,是大队长传话的。校长说我写的求职信有一半是错别字,不肯见我。
田有信笑道:你连锤子的锤字都不会写,还敢去代课教书?还是钟校长不错,总算没有把南郭先生放进学校误人子弟。
李幕联瞪眼望着田有信道:就你会,你不是也经常把“仍然”念成“奶然”吗?你去试试看,恐怕连大队长找你说明的待遇都没有。
田有正笑道:还是跟我们去补习吧。春姐已经问过连姐了,二中有补习班,从初中开始教,正好与我们这些半桶水对路,差的人多,就不怕被笑话了。
田有信道:联哥还在做代课梦呢。
李幕联笑道:我也买了书,但感觉我认得它,它不认得我,头大啊。
楼分金笑道:你们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
李幕联笑道:你别笑我们。过两年,我们考上了,就让你把你说的癞蛤蟆吞下肚,看你羞不羞。
田有信道:也许阿金说的对。我现在拿着书就像拿石砖似的,打开很沉重,两眼一抹黑。
一直不大说话的楼风西笑道:你们见人家考上了就眼红心热。都回来几年了,懂的不懂的都一起还回老师了,还怎么读?不如与我学修船,还能混口饭吃。
楼风东也帮腔道:我们是左手敲右手的命,打石砖一辈子,别去想这个事遭罪。
李幕联骂道:你们这几个真是的,尽泼冷水,像什么兄弟?
楼分金也道:兄弟才好言相劝。我和阿东上石山打石子,生意很火。回学校虽好,但考不上,手艺也丢了,连老婆都娶不上就惨了,所以你们要想好才对。
田有正望着我笑道:颖哥都说我能成。你们是大老粗说话,怎么跟颖哥的金玉良言比。
我看着田有正笑道:你们想好了就搏一下吧。人生能有几回搏?
鲜鲛笑道:补习说来容易,你们要坚持下去,直到成功,却是不易。
我道:所以既然下定决心了,就好好坚持,别半途而废。
李幕联笑道:真的,年轻的时候要拼一下,就不行也不后悔。
我笑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功夫深,铁杆磨成针。如果你有追求,肯用功,持之以恒,你也成的,成功是留给追求成功的人的。
田有信道:正是,现在天天走在土路上,我就莫名其妙地流眼泪,自问自己,难道就这样老死在这片黄土地上吗?
楼风西道:现在的人就是听这些常言道多了,所以脑袋才坏的。不安份,老异想天开,可是老天就不开眼,成了笑话。
楼风东笑道:你们有谁像颖哥那,走在田埂上不看路看书都能走回家?人家是勤奋和天分,才有这样的结果。
李幕联指着楼风西骂道:你们这些人,狗嘴能够吐出什么象牙?
田有正道:大家也别咬牙了。颖哥说从初中开始学,我这段时间拿初一的书看了,还能读下去的样子。你们右手敲左手的命就算了,别打击我们。
我道:你们谁都可以的,反正年龄也不太,像刀一样磨,不快也光,总能够派上用场。
大家闹闹腾腾,对是否重回学校看法不一,想辨个输赢却没有找到答案。
我真心为他们高兴,因为信心和毅力是成功的关键,这一条正是他们所具备的。但是我又担心,由于心理准备不充分,遇到困难往往容易气馁而半途而废。因此我希望他们多争辩,帮助他们提高认识,增强战胜困难的勇气。
我道:总之,坚持就是胜利。
113
干柴的人缘不错,村里的人路过门口,大多猫着身子看一看,满足一时的好奇心。渔民见面,都是聊流水好不好,收获鱼品如何等渔话,让我们听着似懂非懂。
干柴摆着桌子,突然问道:田春她们几个女同学怎么还没有到?
楼英端着一盘白切鱼出来,放到桌上,道:也怪,到现在还不到。我听咏姐说已传话了,她们怎么回事?
田有正道:看来“别喊”(方言:渔夫)的魅力不够,美女们不肯上门。
一个渔民走进来,肩扛着渔网,手提着鱼篓,随口道:这么多客人?干柴呢?
我应一声道:在厨房干活呢。
渔民走到厨房门口,侧身依在石框,道:篓子有一些杂鱼虾蟹,刚下船的,交给你招待客人吧。
干柴道:东西多着呢,怕吃不完了,你留着给妻儿吧。
渔民道:咦,“别喊”还怕没有海鲜吃?客到家了,恰巧有的就用吧,还客什么气?
干柴道:也好。等一下你也来陪喝两杯,见一下我们文澜江的文曲星。
渔民道:我还要去修船桨,怕是来不急了。
这时,几个女同学的声音己到院门,嘻嘻哈哈的笑声,引得整个院子同学的惊喜。
鲜鲛谑笑道:你们这些婆娘,拖拖拉拉,让大家等得望眼欲穿。
王集妍笑道:能来到己不简单了。
田春道:累死人了,谁知道路这么远,走断腿了。
楼英从厨房走出来道:你们聪明啊,怕来早了干活呢,多精明的小算盘。
田春道:英姐的小话不对。我们是客,肯定是等到要上菜才到,一到就有的吃,哈哈。
楼英道:你们就是这样精,不像我傻傻的,早早就到了,被摊派占着厨灶,烧锅受累。
王集妍笑道:多大的事,就这样急于表功?
干柴道:英姐今天贡献大,这么多菜,我真忙不过来。
铁锹走到厨房门口道:娘们别磨嘴皮了,赶紧端碗筷上菜上汤吧。
我和黑猪、鲜鲛同时起身,摆正桌椅。
干柴从正堂提着一大瓮酒出来,交给黑猪道:今天请你们喝这种酒是独一无二的,就怕你们顶不住,这个酒很麻人。
黑猪道:什么好酒?
干柴道:喝了再告诉你们。
楼英道:你又给这些小屁孩灌马尿,担心大家出不了门。
黑猪一手提着瓮口,一手托着瓮底,小心翼翼地把酒倒进碗里。
我举酒碗往鼻子边嗅,只觉酒味特香。再一看,酒碗里漂浮着一些中药片子,当归、杞子略明显一点,酒色显得殷红。
干柴道:这个酒是我在南海作业时泡制的,其中一味药极其珍贵。
铁锹道:什么药?
干柴道:大家在药铺见过海马吗?
王集妍道:我见过。很多渔民上姑妈家,偶尔也有带几枝海马的。
干柴道:这些海马虽也不错,但与我酒中的海马比,就差远。
黑猪道:怎么好法?
干柴道:我从海上捞起海马,直接放到酒瓮中。
我拿起碗,细心看看里边酒水,并没见到海马,便道:海马呢?
干柴道:海马已经沉在酒瓮底。
黑猪道:那真的有功效。
干柴笑道:你们那里见过海马呢。我们在海上网拖海马上船,它还睁开着眼,就马上放进酒瓮里,泡过后眼珠子分泌出一种特别的液汁,与酒混合,就特别滋补,对人体化结消肿、除疔去毒有奇效。如果等海马的眼睛闭上,就没有那么神效了。
田有信道:我小的时候疮疥不断,用海马酒兑鸭脯蒸熟吃,几次后就好了,至今没有复发。
楼英道:这么好的酒,我们女孩也要喝一点。
黑猪道:海马酒壮阳的,你们喝干什么。
干柴道:也可以喝,补肾也能滋阴。
田春道:那我们得尝一尝,别辜负了干柴的辛苦劳动。
杨而金道:我可不敢喝,我闻酒都会醉。
鲜鲛道:很多人都巴不得你醉呢。
黑猪道:鲜鲛想把你灌醉,有企图。
鲜鲛道:你不想吗?
黑猪道:我没有这个色胆。
杨而金瞟黑猪一眼道:想得美。
我虽也感觉这个酒难得,但却下决心不能贪杯,以免醉倒。干柴十分殷勤,特别是对我,又劝吃又劝喝,几乎让我欲罢不能。其他同学又跟着起哄,让我十分狼狈。
王集妍道:颖哥本来就应该多喝,因为马上就上大城市了,与大家再难相见。
我道:我被灌个不停,还说不多喝?妍姐,来,我敬你一碗。
王集妍道:不喝。
我道:为什么。
王集妍道:你应该先敬春姐。
我本没有什么酒量,乘兴喝了一点,酒劲上来却身不由己,早己忘了最初的想法。
干柴道:妍姐不能不喝。今天我当酒令官,只要颖哥敬酒,必须喝。
我道:妍姐,听到了没有,主人都说了,你快拿起碗吧!
王集妍道:我不能喝。
我道:今天你不喝,我就从头上倒下去。
杨而金道:颖哥就别强求了,妍姐今天不方便。你赶快敬春姐,别让别人抢镜头了。
铁锹举起酒碗走到我跟前道:颖哥我敬你!
我也起身,盯着铁锹道:你,喝过了。
铁锹道:我再敬你啊。
我举碗汲了一口道:我敬你,你喝。
鲜鲛拿着碗凑过来,冲着黑猪道:我们几个一起敬颖哥一下。
黑猪走过来,与铁锹、鲜鲛、石板一起围着我道:我们最应该敬颖哥的,我们能上,颖哥居功至伟。来,颖哥喝!
干柴对我耳语道:颖哥悠着点。
我一边点头一边对黑猪、铁锹、鲜鲛道:有功没有功,已经过去了,喝!
看着他们海饮,我也大口喝了一下。感觉身体一阵发热,脑袋晕弦,便放碗坐下。
干柴道:大家别灌颖哥了,都吃点菜先。
田春笑道:今天就是要让颖哥醉,说一二句真话给我们听。
阿联道:春姐想听颖哥什么真话?
田春道:颖哥要远离故乡了,难道没有什么真话对人说?
楼英道:哈哈,我也想知道。
王集妍道:英姐别瞎掺和,没有你什么事。
楼英道:我真的想知道,颖哥到底怎么想的。
干柴道:今天怎么回事,老和颖哥过不去?
杨而金道:我们这么多美女同学,都想知道颖哥有没有动过心。
黑猪道:谁对美女不动心!
杨而金道:黑猪别插嘴,又没有问你。
黑猪道:呵呵。
我道:没来由的,编派这些干什么,我今天说什么话都是醉话,你们能信吗?
王集妍道:颖哥可不要不凭良心说话。你自己想一想,这些美女同学有没有与你眉来眼去,你有心动过的?
我道: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田春笑道:看样子还是没有醉,说话还这么滴水不漏。
杨而金道:颖哥也太没有良心了。我敢说,你心里面装的人,就有我们的同学。
我道:大家在学校熟了,心里的善意很正常啊,何至于到你说的那种情呢?
王集妍道:颖哥说的是,别听金姐乱扯。
杨而金道:怕我说出心事吗?
王集妍道:你是不是也暗恋?
田春冲杨而金道:你这疯婆子,借酒撒疯。
杨而金道:哈哈,说中一个人的心事了。
王集妍道:你别认为人人都像你那样,见颖哥脱胎换骨了,就都投怀送抱。你巴不得颖哥看上你,以后把工资粮票交给你。
楼英道:颖哥的身价不一样了,你们最好别自作多情,害自己落下相思病。
我道:大家真的太抬爱了,不敢当。
黑猪道:大家别逗颖哥了。颖哥想的人没有来。你们如想嫁个城里人,就巴结铁锹、鲜鲛、石板,我长的黑矮,不要也罢了。
黑猪一边说一边作鬼脸,逗得大家笑得喷饭。
杨而金道:你们上大学,我们也要找一份工作,有一口饭吃。你们要是看得起我们,就托媒上门,没有不答应的。
我知道,田春、王集妍虽然考不上,但己打下了这么好的基础,再补习一年,应该还是有希望的。何况现在大学中专一起考,上不了大学,中专肯定没有问题。
黑猪道:金姐,要不要彩礼?
杨而金道:你好意思这么问?
大家听了,都大笑起来。
王集妍道:金姐真的要去工厂?我听姑妈说,那边的经理已经答应了。
我道:工厂上班,有没有粮食户口?
王集妍道:没有。但是姑妈会想办法。
鲜鲛道:你姑妈懂人多,为什么不找好点的工作?
王集妍道:你们以为很好找吗?
鲜鲛道:你姑父不是局长吗?
王集妍笑道:局长就可以包打天下吗?
杨而金道:我们是很想读书的,但读到现在,不能考上,看来是命。
田有信道:你们放弃了,是因为你们还不知道回农村的苦。我和阿正、阿联吃够了这种苦,受颖哥启发,下决心回学校补习,与命运争一争。
干柴道:大家光顾说话,菜都凉了,来,我敬大家,喝酒!
干柴举起碗,看到大家都举碗,方一饮而尽。
干柴又给大家添酒。
我感觉己有醉意,便坚辞不让他倒下来。
我道:你看看,大家都喝很多了,再喝就回不了家了。
干柴道:今晚就是要一醉方休,回什么家。
田春道:算了吧。不要勉强大家了。
几个女孩也劝说别喝了。干柴只好作罢。
鲜鲛道:还有我们啊,拿过来我倒。
黑猪道:你与铁锹喝,我可是多了的。
我站起来,田春见了便道:颖哥是不是要去解手,干柴你看带他一下吧。
我听了感到很惊异:女人怎么这么敏感。
干柴扶着我走出院外。
干柴道:我看田春对你很有意思,你回去好好跟她说话。她家庭不错,人又好,你去学校前如果能够定下来,到了大陆就没有人把你抢走啦。以后我们去你家,不会受冷落。
我道:怎么说这个起来?路还长着呢,走着瞧吧。
我随着干柴走出外面。一阵凉风吹拂我的面庞,沁人心扉。我摸黑走到坝上,干柴紧跟在身旁,不断提醒道:小心走路,别踩空了。眼前一片昏暗,几乎看不到路,只听见浪涛撞击堤坝的巨响。
我对干柴道:我出门一天了,该回家了。
干柴道:你如果回去,大家就都散了。你还是坚持一下,让大家尽兴。
我道:也该散了。让你们忙碌一整天,真不好意思。
干柴道:别跟我客气。这么年来我们谁跟谁,亲兄弟一样。
我想起这些年来,干柴对我的好,不禁感动。又想着他跑船在海上,风里来雨里去,又苦又累又危险,不禁又为他担心。
我对干柴道:我马上就去远方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面。有一句话送给你。跑海不是长久之计,你要早做打算才好。
干柴道:过一天算一天,能有什么打算?
我道:也不尽然。像阿正他们,基础比你差多了,还要回校补习。你也可以做到的。
干柴道:你不知道吗?我现在就要成家立业了,还怎么去想这个?
我道:跑海真的太危险了。年纪不到二十,不考学,学门手艺也好有稳定的收入也好。
干柴道:你说的是,只是我虽想一时也没有好办法。
我道:你平时跑海不是带收音机吗,你就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广播大学课,一定有收获的。
干柴道:广播里听到过,但没有留意。
我道:你要报名去学,就有老师帮你。
借着天上微弱的星光,两个人小心翼翼地从坝上往回走。
干柴道:我是喜欢读书的人,但因被学校赶出校门后,对这个社会很失望,正好又跑船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对人生有了一番感悟。家里已托媒定亲,彩礼不好退了。后来我也了解到,定下的女人是一个勤快的渔家女,持家的好手。命运是这样,看来已经定格了,老天不要太亏待我就行了。
回到院子,我对大家道:今晚喝吃该够了吧。你们走不走?
一帮人只顾劝酒,并未听到我的喊话。
我对干柴道:我先走一步,你也别添酒了,早点散吧。
干柴道:也好。
田春起身离席,走到我们身旁,说道:颖哥真要走,我陪你回去吧。
干柴道:你们不急回去,不如让阿正和阿信陪伴回去吧。
楼英道:我也要回家了。
铁锹突然站起来,冲着我们喊道:都别急着走啊,今晚要闹个通宵。
鲜鲛迅速走过来,把我、田春和干柴推回桌前坐下。田有正、田有信和楼英也回到坐位。
铁锹道:难得有一次聚会,你们走了,不是让大家扫兴吗?
鲜鲛道:颖哥别急,等一下少喝点就行了。
我道:出门一天了,让父母在家悬望不好。
王集妍走到我身边,按住我道:我最喜欢孝子了,听你说这话,真让我心花怒放。可恨你考上好学校,远走高飞,我们追不上了。
我道:妍姐可别逗我开心,这么多女同学,就是你最高不可攀,可别把责任推给我。
王集妍笑道:算了,你现在也会逗女孩子开心了。我们谁不知道你为谁害相思病。
黑猪道:颖哥可知足了?
少年的烦恼,谁没有呢?也许一直以来,我太专注于高考这段独木桥,而周围的无限风光视而不见。我的确没有旁顾的资本。王集妍提起感情的事,我甚至想不起曾经让我怦然心动的李飞、曾经共处一夜的田春,是怎么的一种心情。家境不允许我丝毫的任性,产生儿女私情。当然,一切己然结束,坦途就在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