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我在西厢房睡的正酣,突然被一阵鞭炮鸣爆声惊醒。
父亲走到房间来,把煤油笼灯吹灭。
时间过的真快,今日己是破五了。
父亲道:哥哥今天己出外打工了。家里的农活,你要母亲做些才好。
我道:好的。
父亲道:听说过两天水利放水,可以备耕了。我教你用犁、耙平田整地备耕。
我道:老爸就放心。不就犁田耙地,我早会了。
生产队包田到户后,家里分得一点田一点地,父母在家打理,勉强维持口粮,其他用度需要哥哥和姐姐、妹妹外出打工挣钱解决。父亲壮年时起早贪黑,打了许多青石砖,预备给没有分家的哥哥盖房。花钱的地方多,加上我上学这样的额外负担,所以家里用度窘迫,积重难返。因此,我不能够因为要高考,就不下地干活。回到家,帮工是义无反顾的。
村前是万顷滩涂盐地,村后是千亩黑泥良田。这些良田便在从村庄到镇墟土路的两旁。村里在田洋分配上只考虑公平,故不同地块分割到户,备耕很不方便。我牵着牛,扛着犁耙,跟着父母身后,踩着田埂走。
父亲边走边对我进行农业知识普及:犁得深来耙得烂,一碗泥巴一碗饭。一犁二耙三锄地,一造庄稼吃两年。
村里的叔伯辈是备耕的主力,见我重装上阵,父母不免被打趣。
父亲也很爱面子,所以总是解郁道:小孩干农活是为了读书考试写作文。不干农活,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怎么写得出来?
我明白父亲逞强,不愿别人说他身体不行了,虽然大家都明白他是老病号,以药当饭吃。
母亲已经下到田里,指着地界,让我知道。父亲脚穿长筒水鞋,牵住牛,教我如何上犂套。
父亲道:犁套的套法很讲究,紧了松了都不行,要恰到好处,牛才听使唤。果然,父亲指点的效果很了得,牛老老实实地听缰绳指挥使唤,把一洼地犁耙得泥泞细碎,泛起了水层。
母亲挑担来回,把几担有机肥洒在地里。
父亲走了几格田埂,便已气喘难当,只好坐到田埂上休息。
我也不辞劳累,连续两天犁耙,把几块水田备耕工作做完了。
我从田里走到小水沟,胡乱洗刷一下泥腿子,便扛起犁,牵着牛,披着晚霞走在细长松软的田埂上,身轻如燕,心情无比舒畅,劳动的喜悦挂在稚嫩的小脸上。自己暗笑:此情此景,真是一幅农家子乐农家业的颖哥备耕牵牛图。
走到村口,宿儒伯见了,便道:阿颖怎么把犁了,读书人不要干农活,兆头不好。
我对他说的兆头很敏感,心里知道不能够接错话,接了话会应验。便驳他道: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
宿儒伯道:士农工商各站一边,你做农活,士气不旺,小心考不上学。
我笑道:那些是老黄历。毛主席批判过的,百无禁忌!
我的机锋逗得宿儒伯也大笑道:读书人有口才。
我也笑了。
劳动让人充实,有时比读书更有趣。自己在西厢房中,张灯夜读,便以颖哥牵牛图为意,写下了几句诗:
耕读勤思自辛躬,
夜归犹念世人同。
孺子鞭牛田中乐,
慈父教犁土后陇。
73
正月十二,是颖川堂子孙的盛大节日。这一天游公拜年,路过各村各户。我站在院门外,只见祠堂学堂锣鼓喧天,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家家户户还在院门巷口摆放小案台迎公纳福。
宿儒伯走到我身边道:有一宗亲从福建三明来,不懂村话,你可与他讲国语,你有空接洽一下吗?
我道:有空,有空。
宿儒伯道:好。
不一会,一个外乡人随宿儒伯来到门前。这个宗亲看上去是一个不惑之年的叔伯辈,脸阔口方,身材魁梧,满面笑容。
我忙迎上去道:欢迎你。我又用村话对宿儒伯道:让客人进院子坐?
宿儒伯道:就到院里坐吧。
我忙引领他们到院子的石凳坐下。
石桌石凳是父亲前几年辛苦在石场打出来的,石桌面上还雕凿了一只欲跳龙门的鲤鱼。
宿儒伯道:宗亲是三明人,你就叫他福叔吧。他来帮忙组织颖川堂八音队的。
我忙看着他道:福叔好。
宿儒伯道:阿颖是本村第一个考上线的准秀才,一肚子墨水。
我忙摆手道:儒伯过奖了。
福叔道:我很喜欢读书人。自古学而优则士,肯读书是好事。
宿儒伯道:我们这样的穷乡僻壤,出一个读书人可真不易。
福叔道:恢复高考就几年时间,大家重视这个历史机遇,以后会有很多宗亲读书求学成才的。
我道:村里能读书的人多,但过早辍学了,没有赶上学高考这个好事。
宿儒伯道:福叔是个老师,你可跟他求教。
福叔道:谈不上求教。我看颖哥儿面相很好,是个走四方吃八方的人,高考准行。
我道:福叔别恭维我。教我怎么学好才是真的。
福叔凑近观察我的脸,然后道:我看你眼角发暗,有睡眠不足之症,是不是?
我道:心中牵挂着书本,天天早起,所以老睡不够。
福叔道:我教你一个方法,保你一路无忧。
我道:什么方法,灵验吗?
福叔道:你以后就明白了。
我点头称是。
福叔道:每天晚上临睡前,你坐在床上打坐,双手合什,心聚于一念,或某人,或某事。
福叔举起海碗呷口凉水,又道:意念很重要。聚神定念之后,开始深呼吸,气沉丹田,吐纳六十弹指,便能气定神闲,安然入睡。
我听了福叔的指点,真如醍醐灌顶,当时就有催眠的感觉。
福叔又道:我还有一个休养生息的小窍门,你可以一试。每天早上起床后漱口后大喝灌肠凉水。你看,我已经说了早晚两场功:打坐喝水。总之,你只要静心诚意,净身化浊,就会身轻体健。
一阵锣鼓咚咚锵锵响在巷口,许多嘈杂的喊声一齐涌来。
宿儒伯道:舞狮队到了。
我与福叔、儒伯三人起身往外走出院子。只见狮舞成行,绣球龟面带路,欢天喜地跑跳腾龙而至。
父亲母亲恭恭敬敬地站在院门外的小?台前。
母亲对领头的龟面人道:纳福纳禄。说着给他递去一串铜钱。
龟面人踏着秧步、摇着葵扇回礼道:送福送禄。
村落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宿儒伯道:正月十二是公诞日,颖川堂家家户户都设案迎接。男女老少都不上工,串门相庆。
我道:大家这样串门道贺,要不要吃饭喝酒?
宿儒伯道:一般不要。不像过年那样拜年要吃喝。
福叔道:这个风俗在三明老家也有。老家那里妈祖诞日的游公也很壮观。我看这里的风俗很古老,保存了河南颖川、江西赣州、福建长汀和广东归善的年俗。
串门凑热闹道贺的客人越来越多了。他们站在院门,唱个赞,便往巷子里走。
福叔道:我还得招呼八音队,得走了。
我道:要不要在这里吃饭?
福叔道:不必客气了,队里有安排的。
我见宿儒伯也有要走的意思,便不再挽留。
我道:感谢福叔指点,我都记下了。
福叔道:有机会读书求学,报效祖国,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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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队油墨重彩的游公队伍走来。八音队的美妙音乐最是令人心旷神怡。弦、琴、笛、管、箫、锣、鼓、钹和鸣,那是一首本地流行曲子:福禄寿。唢呐苍劲悠扬,吹拉弹和打击的和声如天籁之声,伴着天女散花、唐僧取经、瑶池番桃会的造型表演,杂耍的穿插作态,让大家乐不可支。
我认出福叔己换了彩服,走在八音队前头,右手抓着鼓棒,左手高举?子,适时敲去,发出浑厚重实的巨影。
父亲、母亲和我一样,都感到十分新奇。
父亲道:我站久累了,老五陪母亲看着吧。
我道:巷口风大,赶紧进屋休息,有我呢,没有事。
母亲对父亲道:晚上戏台唱结,你还要看吗?现在天气冷,你身子弱,要添多点衣服。
父亲问母亲道:戏演了几晚,唱结了?
母亲道:三个晚上了。
父亲笑道:每户就捐几十块钱,能请剧团唱三个晚上已经很不得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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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徐徐落下,喧闹过后,突感村落一片静寂。高音喇叭广播越空而至:各位社员注意了,今晚演最后一出木兰从军,之后唱结,夜晚气寒,注意多穿衣物保暖。之后又重复广告了几次。再听,己播放琼剧,是大家熟悉的琼剧宗师红梅陈华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母亲对妹妹道:你先拿凳子到戏台前占座位吧,不然没有地方坐啦。
村前戏台大片空地,坐着站着黑黑压压的一片人。
戏台上唱念做打,场面十分热闹。男女演员举着特型古装木偶你来我往,眉来眼去,手舞足蹈,一唱一和。女演员用临高话、啊啰哈板腔唱道:
为国家平安为百姓安稳哈上朝领将令,
带兵去哈去出战。
女人的志气要比男人高哈,
今天木兰替父去哈去上阵。
我正看得入迷,突然背后被拍一下,回头一看,是跛狗林。
跛狗林道:也喜欢上木偶戏了?我意外见到同学,异常兴奋。又仔细一看,眼睛更亮了,看到还有田春、楼丽、李飞、田有正、楼英、田有信、李幕联、黑猪、干柴、鲜鲛等老同学。
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不请自来?
干柴道:跟着公做生日,有的吃啊,谁不想来?
跛狗林道:不欢迎?
我道:欢迎啊,新年还没有过完,来了还有的吃。请到家里坐吧。
跛狗林道:人多,你家忙了一天,不要麻烦了。
鲜鲛道:大家来随喜,看看你,不用杀鸡做食喝酒的。
我道:那先看戏,等唱吉了再到家里坐?
楼英道:颖哥是不欢迎大家啊,来了应该先请回家坐再说。
我道:唱吉很精彩,我不想你们错过了。
田有正道:唱吉谁不会?你想听,我们给你唱。
我听出来了,他们还是希望到家里坐,便道:请大家跟我来吧。
大家来到家里正堂,让我的自卑心顿起,家庭实在太寒碜了。因为家里连一张像样的椅子都没有。这么多人拥挤坐到两边床上,连抬脚的地方都没有,我心里非常惭愧。
我看着几个女同学道:不知道大驾光临,什么都没有准备,请各位包涵了。
田春道:谁家不都是这样?不要和我们见外。
楼英道:李飞是干部子女,可能看不太惯,你多照顾她就成了。
李飞连忙摆手道:我又比大家好多少?都差不多的。
我拿一个大盘装上芝麻糖、曲奇和饼干,托着请他们品尝。
李飞、田春、楼丽、楼英勾肩搭背挤在床上,客气推让一番。为了照顾我的情绪,她们都装出很开心的样子,使那一个个姣好而俏丽可爱的面容更显得可人。李飞着一身绿色军装,身材笔挺丰美,更显英气勃发,鹤立鸡群。
黑猪抓一了几个曲奇,笑道:颖哥家里还准备了糖果,是不是有相亲的喜讯?
楼丽也抓一把芝麻糖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楼英道:黑猪说的是,农村家庭准备这些美点,肯定是为相亲。
我连忙道:这些东西不是家里准备的,是老舅买送的。
楼英道:莫非三慈伯想给你拉一门亲?
我看出田春和李飞都沉下脸来,便对楼英道:你别乱扯了,今天同学们一起,别说这个了。
楼英道:颖哥心虚了。
我装做没有听见,托盘走到男同学们前面,道:大家将就着吃吧。
跛狗林道:今晚大家聚会很开心,只是没有宴饮,有点遗憾。
楼丽道:农村人有口水喝己不错了,还想喝酒吃饭。
田春马上道:我来倒茶。
我望着田春道:不好意思,家里没有茶。就连个喝水的杯都没有。
田春笑道:不会吧,你们怎么喝水。
我道:大家都用碗。
铁铲笑道:不会比我们家还惨吧?
鲜鲛道:农村人谁泡茶喝呢,所以不准备茶杯很正常。
田有信笑道:我们农村人过年不准备茶,但准备酒,你们想喝就喝酒。
田有正道:酒肯定有,要上供嘛。
跛狗林道:过年过节,就是吃吃喝喝嘛。
我道:应该吃的,过年都说走到哪吃到哪的。
田春道:大家来凑热闹,又不是来吃的。
李幕联道:公期串门道贺是本地风俗,喝到茶水也算礼到了。
鲜鲛道:今晚谁没有吃过晚饭才来?大家就别为难颖哥了。
母亲走进屋里来,与大家打了招呼,便招手叫我出到院子说话。
母亲道:要不要做饭吃?
我道:他们吃过了。
母亲道:客来没有饭菜招待,会让人笑话的。
我道:都是学生,谁会笑话。
母亲道:人家是笑我们家礼数不周。
我道:那怎么办?
母亲道:家里迎神的猪条还没有吃,笼里还有一只大鹅,做个饭局还行。
我回到屋里,对大家说:有饭局了,母亲去准备,大家耐心等吧。
李飞道:颖哥别准备饭局了,赶紧告诉老妈去,我们坐一下就走。
跛狗林道:飞姐别客气,颖哥就想留饭。
鲜鲛道:今晚不留饭是颖哥的损失。
楼丽道:鲜鲛嘴馋,说反话了吧。
鲜鲛道:谁说反话,颖哥你看,八大美女,来了四个,你怎能坐失良机。
我道:大家能来寒舍,己是蓬荜生辉了,还敢想这些。
田春道:鲜鲛说八大美女,还有谁没来?
鲜鲛道:你们猜?
干柴道:林小笛、杨而金、刘笑亢、王集妍呗。
跛狗林道:别猜了,鲜鲛逗着玩的。
鲜鲛道:我这么认真,你们怎么说是开玩笑?
干柴道:我猜中了吧。
鲜鲛道:你的标准太低了。
跛狗林道:你就麻绳绑鸡蛋,瞎扯吧。
鲜鲛煞有介事道:你不信?鲜鲛站起来,指着女同学们道:她们不是美女?跛狗林道:就算是吧,还有四个呢?
鲜鲛大笑道:这四个见了,还贪心不足,想再见到?
跛狗林道:量你说不出来。
鲜鲛道:你要和我打赌?
跛狗林道:打赌还怕你,但你说的美女大家认可才算!
田春道:你们老是扯什么美女美女的,不想上学想成家?
李飞笑道:你们是没有见过美女。要在广州,你们就可以大饱眼福了。
鲜鲛道:广州美女也比不上她们。
大家都笑了。
鲜鲛道:你们别以为我说的不对。
我道:我知道你说谁了。
鲜鲛道:还是颖哥见多识广,不像你们光知道傻笑。
楼丽道:你老卖关子!
鲜鲛道:你们真够笨的。颖哥已经说知道是谁了,还要我说出来?
李飞道:哈哈,我也明白了。八大美女,坐在这里的四个是假的,真的四大美女在忙着呢!
鲜鲛道:飞姐和颖哥就是肚里墨水多,大家还不服?
黑猪道:就你懂卖弄!
鲜鲛道:你懂?告诉大家啊!
黑猪道:你说的就是赵钱孙李,难道还有周吴郑王?
几个同学对八大美女争来争去,莫衷一是。
干柴道:我跑海久了,听你们说话就不爽,老是婆婆妈妈的。鲜鲛就别无聊了吧。
跛狗林道:就是嘛。
我道:我猜的和李飞猜的一样,不如我说吧。
母亲进来道:饭好了,老五请大家到过来吃饭吧。
我道:好了,磨牙累了,去吧。
楼丽道:那四大美人是何方神圣,你还没有说。
母亲把饭菜安排在我西厢房的小厅里。大家随机挨着坐了下来。
楼英道:盘婶很会煮菜喔,这么香。
我对大家道:农村就是这样简陋,你们别见笑。简简单单吃吧,也请大家别客气。
母亲走过来,问道:要喝点酒吗?有地瓜酒。
我道:要喝酒吗?
李飞道:晚了,吃点饭意思到就成了。
跛狗林道:田家兄弟姐妹,喝不?我来陪。
干柴道:我也陪你喝一碗。
跛狗林道:颖哥去拿酒吧。
我跑到厨房,提一大塑料桶自酿的地瓜酒,回到西厢房,倒出了几大碗。跛狗林他们主动拿到面前。我和鲜鲛、黑猪及几个女同学都不敢喝。
跛狗林道:颖哥是主人,不喝酒我们怎么敢端碗?
我道:马上开学了,我们不能沾酒,你理解一下。
跛狗林道:还是找理由,不够意思啊。
我道:真的。
我自觉理亏,便倒了小半碗酒,道:今晚感谢同学们了,没有什么好菜招待,先干为敬!说着头一仰一饮而尽。
田春道:颖哥性子直,经不住人劝。
跛狗林道:春姐这么护着颖哥,是不是想让四大美女吃醋呢?
楼英道:阿林出门见过世面的人,怎么说这话?
跛狗林道:我就怕你们中有人不高兴。
楼英道:这样说谁都不爱听。
李飞道:别多心了,我可没有吃醋。
跛狗林道:哈哈,飞姐不打自招。
楼丽道:都别吃醋了,吃鹅饭吧。都在读书,别扯远了。
我道:还是丽姐说的对,别想那么多,先把书读好了再说。
干柴道:今晚可以说,明儿上学了就一心一意去读书,上学的人命运好,不像我跑海,整天风里来浪里去。
黑猪道:颖哥读书好,考上是一定的,不怕找不到女孩子。
这顿饭用风卷残云来形容并不过份。大家的吃相可用狼吞虎咽形容。桌面上四个盘碟的菜肴被收拾的精光。虽然灯光昏暗,但仅见的一根葱仍被丽姐挟到嘴里了。
这是一个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人们的温饱问题还是大事。
跛狗林见没有菜了,便提议几个喝酒的同学干杯。
我道:真不好意思,没有让大家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