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落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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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孩提记忆里,父母总是这样忙碌着,就像平常人们所说的那样,普罗阶级需要在劳动中求生存。在旧社会时,父亲和母亲也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母亲的村庄与本村相邻,都以盐为业。他们从小没有上过学,十二、三岁就在盐田上干活,跟大人挑盐担到很远的山村去换米、薯等粮食。
父母提起过去的苦难岁月,说的最多的是,他们因为年纪小,经常得到好心人的关照,感觉到人间的人情冷暖。他们经常挑担在远离家乡的山村,总能够遇见一些好心人,额外地给他们一些饭吃、水喝。父亲经常说,人世间虽然很不平等,但善良的人到处都在。那时候,起早贪黑是他们生活的全部。奇怪的是,父母说起过去,总对那个给他们米团的东家赞不绝口,他总是说那时候的人很和善。现在很多人评论说,封建社会的地主阶级就是旧时代的生产力和文化发展的标志,父亲的身亲经历或可印证。
古老的村庄坐落在海南岛西北部北部湾南岸,靠海吃海,祖祖辈辈当盐民。父亲也不太清楚到如今己历了几世几代。记得毛主席去世那年,我们一家人经常到在平楼上纳凉,数着满天的星星,探究毛主席住在哪个星宿。父亲看到小孩子们喜欢看天象,便道:你们找找看,中原的老家是哪颗星?几兄弟姐妹便胡乱说一通。其实大家的远古时空观念还在蒙昧状态,怎么懂得什么星星代表远古时代的家园?
父亲道:我们的始祖在河南,传到我们海南的老祖宗洁公,是宋代时候了。这个老祖宗于宋时从惠州过来临江,到现在己有八九百年了。
我好奇问道:怎么知道是那个时候过来?
父亲道:我们代代口口相传,要不然我们就忘了本,对不起祖宗。你们也是要记住的。
我笑道:好像我也听到管村庄族谱的老儒伯说过。
父亲指着东边不远处一处亮着电灯的平房道:你们看盐务所,现在是管理我们的干部,不是本乡人,也不懂造盐。可是在元代,我们的老祖宗就是盐务所的头领,教大家立村晒土沥水晒盐。
这个历史让村里的人感到很自豪。一些著名历史学家曾经对琼州原住民的迁徙史进行研究,认为临高人始终在沿海、沿江、沿河流域安居乐业,与他们掌握先进的生产技术和领先社会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有关。真可谓,人民是历史的主人,虽然是普罗大众,也有值得骄傲和自豪的地方。
父亲拿起水烟筒,把烟丝压进小铜嘴里,我便打一根火柴,点燃烟丝。
父亲重重地吸几口,吐出白烟,道:你们小时候看见过的。现在搞盐场了,通过半机械化作业,才不那么辛苦了。但是,我们从此吃不到那么好的盐了。
5
夜空很晴朗,星光点点。苍穹在华彩的装点中张开无边无际的深蓝幻影。我站在阁楼上,看着这张幻影蓝布发呆。马上又要回学校补习了,过去一年的勤苦被分数无情地抛弃出局,又要重新回到起跑线上拼命。
母亲借着煤油灯的散光,替我收拾衣服,叠好放进布袋里,同时又让妹妹忙着为我张罗着住校的用具。第一次离开家庭,到县城去住,我心中正忐忑不安。
父亲对我道:明天我陪你去找姑婆家,央求他让你吃住在那里,就可省点了。
母亲道:姑婆家虽在县城,但房子小,姑丈又长年病弱,去麻烦人家干嘛?
父亲道:上个月我在县城住院的时候,姑婆曾来探望,就提过这个事,她没有说不行。我们有难处,就问一下,真不方便再另想办法吧。
我心中很矛盾,自己是不愿意住到别人家里去的。但第一次到县城,对学校的情况一无所知,但听说可以住到学校去,收益些住宿费。如果可以这样,何必去麻烦未曾见过姑婆?再说了,她家的人我全都不认识,自己混在陌生环境中算哪根葱?
我对父亲说:我不想去姑婆家住。
父亲道:姑婆是亲戚,爷爷的亲妹妹,和我们家庭有经常有来有往,你怕什么?
我道:不习惯,影响学习。
父亲道:孩子不懂事,人家难得答应了,你不去住,在学校住不费钱吗?
我说:我就想在学校住。我真的不习惯在别人家里吃住。
父亲满脸不高兴,母亲却愁容满面。我虽然体谅父母的难处,但话已经说出口了,也不想收回来。何况,我真的不愿意在别人的屋檐下生活学习。
母亲数着钱,看着我道:这点钱,够报名吗?
我越想越不是滋味,便赌气到:如果没有钱,我干脆不去了。
母亲道:又说孩子话。
我道:我真不想去了,免得拖累家庭。反正我有手有脚,也能够干活挣钱。
父亲马上脸色大变,骂道:没有出息的败家子!以前不要你上学,你偏去;现在要你去,你倒就撂挑子了。
我也不甘示弱,对父母道:反正我也不一定能够考上,反倒先浪费了许多钱,现在想不去,损失少一点,省得你们心疼几个子。
母亲听了,仿佛受到刺激,眼泪从眼眶溢出来,道:一家人辛苦劳动,就供你一个人,你自己还不满意?
我心中自知失言,于心不忍,自己紧咬着牙,低下头来。
父亲看着我一言不发,又道:我知道,你还小,怕生,不太懂与人交往,会受委屈。但咱人穷就要志短,该低头就低头!你这么牛脾气,也不想想你是什么家庭?
我道:住学校也就多花几块钱而已。
父亲道:几块钱好赚吗,为了你,我买药的钱都省了,你知道吗?
母亲叹口气,小声道:老五真要懂事了。父母没法让你满意,但也不想亏待你。
父亲道:这是亲戚家,别人能够去蹭住,我们为什么反到成了外人?
母亲道:听话吧,反正一年很快就过去了。
我道:我再说一次,家里供不起我,就不用去补习了。反正我也不能够保证考上,到时候考不上你们又埋怨我。
父亲怒道:你这个小孩,怎么说你好?煮饭要放米,说话要讲理!你也要考虑家里的情况啊。
母亲道:去年父亲不让你去补习,你自己偏要去。今年看到有希望了,你倒讲起价钱!
“怎么啦,一家人大声嚷嚷,我在巷尾都听到了。”大嘴婆说着走进屋里。
父亲道:孩子说了几句气话,大家正在劝解呢。六婶来的正好,县城的姑婆是不是外人?
大嘴婆笑道:什么外人不外人,七妹嫁到县城,我也去过几次,住在小巷子里,也是穷人啊。
母亲道:姑婆人好着呢,这孩子怕生,不愿意到那里住。
大嘴婆道:七妹倒是一个细心的好人,又爱面子,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那种人。老五去了,她一定很高兴。
父亲道:自己家亲戚,肯定是高兴的,孩子就怕有什么过意不去。六婶说的对,姑婆人一向是极和善的,待谁都向自己的儿孙一样。
大嘴婆笑对我道:老五是不是怕住在那里,七姑婆给你说亲?
我对大嘴婆老不正经的话从来就没有什么好感,但听她说七姑婆的话,倒是信了几份。心想,也许她待我会很好。这样一举两得,减轻家庭负担,也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看着父母神色黯然,为这个事伤神,也是于心不忍。自己虽然对寄宿到别人家感到很失望,但钱少就要低头,真是正理,不由人不服。
大嘴婆又看着我道:老五,六婆已经给你说媒了,谁给你张罗都不许答应了。
我正在气头上,看大嘴婆如此,便道,我答应你就是了,反正我不去学校了,就在农村一辈子,谁愿意嫁到这个家庭,是我的福分。
大嘴婆笑道:老五都答应了,真是乖孙子。
父亲连忙道:孩子正在气头话,六婶别当真。
大嘴婆笑道:那二说话差了。孩子亲口答应的,我听到了,你们也听到了,怎么说是孩子话。
父亲连忙解释道:老五明天就回学校了,别去赶什么浑水,耽误别人。
大嘴婆道:他去学校怕什么,媳妇娶进门,他爱干嘛就干嘛,又不碍他什么事。
我没有想到自己的气话大嘴婆当真咬着不放。我连忙走出正堂,回到厢房中去,倒到床上,心中苦闷就像憋在井中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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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一早就把我叫醒,张罗着去学校报名。一觉醒来,对昨晚凶父母的言行很懊悔。父母却和颜悦色,用富在生意贵在书的道理开导我。自己明知说了气话,也就不十分的固执己见,毕竟补习是关系一生的大事,这个道理还是懂的,所以顺从地收拾行李去学校。
太阳刚从天边露出红红的脸蛋,村庄就喧闹起来了。家家户户的男男女女拿着各色的劳动工具走出村去。改革开放以后,生产队解散,劳动力自由发展,各显其能。男人们从事手工业,打石砖、垒房子,或用自行车运盐贩卖,有个别家庭还买了手扶拖拉机跑大运输。女人们却在家忙农活。盐田作为集体经济单位,不像农田一样分到户,而是承包给个别人经管。
父亲挑着行李,与我一起出了村口。大嘴婆看到我们,便追过来,冲着我道:昨天晚上你应承的亲事,下次你回来我就请她过来给你看看。
我脸一下红起来,不知道如何回答。
父亲回过头看着大嘴婆道:六婶好意,谢谢了。老五要去补习,不好耽误人家孩子。
大嘴婆道:孩子们都应承了,你不高兴?没有见过你这样的败家子,有媳妇进门不要的。
父亲道:六婶别误会了。老五上学要一年才结束,别让别人等着,不是事。
大嘴婆笑道:那二放心吧,人家愿意等一二年。你们别找理由,老五命好,遇到好人家了。那二别推三阻四,只怕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父亲和气道:老五现在就到学校去了,还是等明年在说吧。
大嘴婆道:还这么嘴硬,如果不是一家人,我才懒得管呢!
一辆手扶拖拉机轰鸣而来,在我们前面停住。司机是本村的暴发户三根。他大声对父亲道:二叔要去哪里?
父亲道:送老五去县城,要开学了。
三根道:上车吧,我送你们去。
父亲客气道:顺路不?别让你耽误了功夫。
三根道:顺路,不耽误事。何况是老五的事大。
车厢里放着几大包用化肥袋装的海盐。三根跑山区,以货易货,两头做生意,就这两年,竟然富起来了。
我和父亲坐在颠簸的车上,跑了半个小时的路程,终于来到了县中。
我对父亲道:老爸看着行李,我自己去报名。
7
县城真是个好地方,因为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整洁的地面。一条长长的街道,全是水泥路,两旁都是商铺。树荫下摆摊的小吃,以煎堆、葱花饼最多,一路让我眼馋,垂涎欲滴。
我随着父亲从大马路解放路向南走进德至巷,七拐八拐,终于找到了姑婆的家。
这是一个有三居室的平房,但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低矮的瓦屋里,感觉很昏暗。
父亲挑着担子放进了屋里,一边是学习用具,一边是一袋米。父亲把一袋米交给姑婆,姑婆也客气一番方才收下。
姑婆打量着我道:老五小的时候见过一次,已经这么高了?
父亲道:那是,现在都十七了。
姑婆道:说亲了没有?
父亲笑道:现在和过去年代不一样了,加上孩子立志读书,所以还没有托媒呢。
姑婆笑道:读书的孩子都是像甘蔗一样瘦条。看来家里也没有什么给他吃的。
父亲道:农村就是这样了,孩子多,没有办法啊。
姑婆笑道:城里也不好多少。你们看姑姑在城里,又有什么,还不是靠政府救济。
父亲道:往后就麻烦你了。虽说为了孩子,但我心中很不安。
姑婆道:这个房子是空的,你们不来住,别人也会来住的,谁没有几门亲戚朋友?
父亲道:姑父他们都不在家?
姑婆道:姑父在小学教书,都住在学校宿舍了,很少回来。
父亲听如此说,便对我道:姑婆是我们自家人,你就别见外,有什么需要,我们帮不上忙,都求姑婆吧。
姑婆笑道:别说求,我一个人在家也闷得慌,有个事做我反倒开心。
看到我有些不耐烦了,姑婆便对父亲道:你放心吧,孩子在这里慢慢会习惯的。倒是你自己要注意身体了,记得上次住院,我听医生说要长期吃药控制,有这么严重吗?
父亲叹气道:唉,落下了病根,急不来,只好慢慢调养了。
父亲与姑婆寒喧一会就走了。临别时,父亲当着姑婆的面嘱咐我要听话,不要乱跑,也不要害怕,安心在此读书学习,争取考上,挣脱农村贫困落户的枷锁。
姑婆把我领进了一个小房子,里面架着一张木床。床边挨着一张旧书桌。看样子是个学生居。姑婆从我的行李中拿出草席、枕头、被褥和蚊帐,放到床上。
姑婆一边铺床一边吩咐我道:地方小,你自己就将就点。我知道你们学生的时间宝贵,会准时准备好饭菜的,你放心学习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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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感觉很漫长。终于挨到到了夜晚,四周安静了许多,我才静下心来,斜躺在床上,借着灯光看书。一切都他人变得很陌生,就连书本也是,看半天总是云里雾里的。
心中萦绕着父亲的身影。没有想到父亲得病了,还这么严重,需要长期吃药。不知道因此悲催,还是一个人离家孤独落寞,眼泪不禁顺着腮帮子流下,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心想,父亲都病了,我还来读书,浪费家里的钱,占用父亲的救命钱,我真不孝啊。
县中位于文澜江东岸,而我住姑婆家位于文澜江西岸。从住地到县中,大约二公里的路程,赶到学校早读,需要比在校的同学起的更早。想起自己家庭,自己并不把这点小困难放在心上。倒是苦了姑婆,她每天都起的很早,给我供应早餐。一天三顿饭都是单独给我准备,并不互相影响,倒是让我少了面对陌生人的尴尬。
姑婆在县城生活,算是城市居民,有固定口粮吃,生活来源却较少。姑父是一个老师,领国家工资,但很少拿钱回家,也不回来与她一起吃住。姑婆的生活来源主要是靠儿子在工厂上班的工资收入。那时没有低保,可以想象生活并不宽豁。我在那里吃住用度,麻烦老人,虽然于心不忍,但姑婆的眼神行为中没有让我感觉有什么麻烦不妥的意思,也就心安理得了,不出一个月,倒也十分习惯了。
父亲毎月会送一袋米、一袋盐过来,也会给我留下几块零钱。
父亲总道:孩子要争气,读好书,就不会吃我们那样的苦了。
我总是回答:老爸放心,我会努力的。
每次看到父亲转身而去,我都会眼含热泪,不知如何是好。